楚人伐郑。
八月,公会齐侯、宋公、郑伯、曹伯、邾(娄)人于柽(朾)。
九月,公败邾(娄)师于偃(缨)。
冬,十月,壬午,公子友帅师败莒于郦(丽/犁),获莒拏。
十有二月,丁巳,夫人氏之丧至自齐。
我们再来看鲁僖公元年下半年的记录。
到了这年七月,引发鲁国动乱的另一个人物哀姜,走到了生命尽头,《春秋》记录说“秋,七月,戊辰,夫人姜氏薨于夷,齐人以归”,即七月戊辰这天,哀姜死于夷这个地方,齐国人带着她的尸体回去。夷这个地方具体在哪目前无统一说法,但《公羊传》认为是在齐国。哀姜在鲁国发生变故之后逃往邾国,这时候会死在齐国,则应该是被从邾国带回来的。《左传》对这条记录没有关注,《公羊传》解释如下:
夷者何?齐地也。齐地则其言齐人以归何?夫人薨于夷,则齐人以归。夫人薨于夷,则齐人曷为以归?桓公召而缢杀之。
认为夷是齐国的地方,夫人是被齐桓公召回至齐国后缢杀的——即勒死,之后把尸体带回齐国,所以《春秋》说“齐人以归”,即其实含义是“齐人以夫人丧归”。
《谷梁传》先是解释了一下这条记录里为何记录地点:
夫人薨不地,地,故也。
即正常情况下,夫人去世是不记录地点的(因为正常情况下,应该是在自己家里去世,所以没有必要记录地点),之所以这里记录了地点,是因为发生了变故——即隐讳地表示夫人是非正常死亡。
然后解读了一下“齐人以归”的隐藏含义:
不言以丧归,非以丧归也,加丧焉,讳以夫人归也,其以归薨之也。
意思是说,《春秋》之所以这里没有记录成“齐人以夫人丧归”,是因为并不是正常的送她尸体回到齐国,而是先把夫人接到齐国处死(加丧,即先出现丧事),避讳提到夫人先回到齐国,而后去世——感觉实际上是为齐桓公避讳,避讳他下令杀掉哀姜,毕竟这件事上哀姜也丢了齐国的脸。
也是在这个月,楚国与郑国之间发生了战争,《春秋》记录说“楚人伐郑”。这条记录特殊的一点是,这是《春秋》里第一次以“楚人”称楚国,之前都是“荆人”,之所以有这个变化,应该是源于鲁庄公二十三年夏天,“荆人来聘”,在这之后鲁国对于楚国的态度就开始好转,但在鲁庄公二十八年的时候,有“秋,荆伐郑,公会齐人、宋人救郑。”的记录,这里楚国作为鲁国的敌对方,称谓上自然是用带有贬低意味的“荆”。自鲁庄公二十三年夏天“荆人来聘”之后,凡是《春秋》提到楚国且没有作为鲁国直接敌对方出现的,都是称“楚”或者“楚人”“楚师”,没有再用“荆人”这样的贬低称谓。
楚国这时候的国君是楚成王,郑国的国君是郑文公。郑国之前一直在楚和齐之间首鼠两端,小国加在两个大国之间这样做,是刀刃上跳舞,跳不好就容易两边都得罪,所以楚国之前就不时敲打郑国,这次攻打郑国也是如此。
郑国被楚国敲打,齐桓公作为华夏诸侯的霸主,面对楚国这样蛮夷的挑衅,必须做出回应。所以就有了《春秋》接下来的这条诸侯会盟的记录,在引述《春秋》这条记录的时候,《左传》和《谷梁传》是“八月,公会齐侯、宋公、郑伯、曹伯、邾人于柽”,《公羊传》是“八月,公会齐侯、宋公、郑伯、曹伯、邾娄人于朾”。邾(娄)的区别此前多次出现不做赘述;柽和朾,有一个共同的读音[chēng],应该是同一地方不同写法,后人考证说就是今河南省淮阳县一带。所以这条记录很好理解,即八月的时候,鲁僖公、齐桓公、宋桓公、郑文公、曹昭公以及邾(娄)的代表,在柽(朾)这个地方会面。
楚人伐郑和诸侯会盟这两件事,《公羊传》和《谷梁传》都未多解读,《左传》放在一起注释了一下:
秋,楚人伐郑,郑即齐故也。盟于荦,谋救郑也。
也说明楚国攻打郑国,就是因为郑国亲近齐国(即,是亲近的意思)。这次诸侯会盟,就是讨论援救郑国。荦,就是柽(朾)。
这次会面之后,诸侯应该是对楚国采取了一些措施,楚国应该也是退却了。具体前后情况《春秋》及三传、《史记》等未见详细记载,所以这个也只能是我个人根据当时的情形大致做出来的推测。
到了这年九月,《春秋》记录了鲁僖公的第一次出征,关于这次出征的记录,《左传》和《谷梁传》都是“九月,公败邾师于偃”,《公羊传》是“九月,公败邾娄师于缨”,偃和缨,都认为是在今天的山东费县,则还是一个地两个写法而已,即鲁僖公帅军队在这个地方打败了邾国人。
纵观《春秋》这些年的记录,鲁国和邾国的关系始终是时好时坏,尤其是考虑到上个月鲁国和邾国还在讨论联盟救郑,这个月就兵戎相见,这种翻脸的速度确实有点快,感觉国与国之间的关系就像小孩子过家家一样。不过也再次印证一点,国家之间,没有友谊只有利益。
《左传》对这件事的背景做了一下交代:
九月,公败邾师于偃,虚丘之戍将归者也。
虚丘,显然是地名,联系上下文推测大概率是邾国的城邑,而且离偃不远。这句话是说鲁国在偃打败的邾国军队,就是本来戍守虚丘准备回邾的军队。
《公羊传》没有关注这条记录,《谷梁传》解释如下:
不日,疑战也。疑战而曰败,胜内也。
疑战,在鲁庄公十年长勺之战的时候解释过,是比较符合我们今天人对战争认识的。说明鲁国这次战争中可能采取了偷袭之类的手段并且取得了一定的胜利。
到了十月,鲁国再次取得一场战争的胜利,这次是公子友帅军出征,打败了莒国的人。但是对于战争发生的地点,在引述《春秋》记录时三传各不相同,《左传》这条记录是“冬,十月,壬午,公子友帅师败莒于郦,获莒拏”,《公羊传》是“冬,十月,壬午,公子友帅师败莒于丽,获莒拏”《谷梁传》是“冬,十月,壬午,公子友帅师败莒于犁,获莒拏”,虽然是三个不同字,但读音一致,应该是同一个地方不同写法而已。莒拏[rú],应该是莒国的将领。
《左传》解释了一下这件事发生的前因后果:
冬,莒人来求赂。公子友败诸郦,获莒子之弟拏。非卿也,嘉获之也。公赐季友汶阳之田及费。
意思是说这年冬天,莒国人来向鲁国索取贿赂——联系后文看应该是带着军队来索贿的,有威逼的意思——公子友就帅军队在郦这个打败了莒国军队,并且擒获了莒国国君的弟弟挐。挐并不是卿(言下之意是本来不值得被《春秋》记载),但《春秋》记录下来,是表彰公子友的功绩。鲁僖公赏赐给了公子友汶水以北的土地和费。
《史记·鲁周公世家》对于这一年的记录里有这样一句:
釐公元年,以汶阳鄪封季友。季友为相。
说得就是鲁僖公赐封公子友这件事。
莒国人为何来向鲁国索贿?《左传》没有解释,《公羊传》做了回答:
莒挐者何?莒大夫也。莒无大夫,此何以书?大季子之获也。何大乎季子之获?季子治内难以正,御外难以正。其御外难以正奈何?公子庆父弒闵公,走而之莒,莒人逐之,将由乎齐,齐人不纳,却反舍于汶水之上,使公子奚斯入请。季子曰:“公子不可以入,入则杀矣!”奚斯不忍反命于庆父,自南涘北面而哭。庆父闻之曰:“嘻!此奚斯之声也,诺已。”曰:“吾不得入矣!”于是抗辀经而死。莒人闻之曰:“吾已得子之贼矣!”以求赂乎鲁。鲁人不与,为是兴师而伐鲁,季子待之以偏战。
也是先解释了一下莒挐的身份问题。然后说公子友治理国内,使得鲁国内部安定;抵御外侮,使得鲁国外部安宁。当初公子庆父弑杀了鲁闵公后出奔莒国,莒国人不愿意接纳他把他驱逐出去,于是公子庆父想去投奔齐国,但齐国人也不愿意接纳他,于是他返回来居住在汶水边,派公子奚斯去求情。季友对奚斯说:“公子庆父不要回来,一旦回来就要被杀掉!”奚斯不忍心把这个结果去报告给庆父,在汶水的南边朝着北边大声哭泣(涘[sì],水边的意思;自南涘,北面而哭,说明庆父这时候居住在汶水北)。庆父听到后说:“唉!这是奚斯的声音啊,我知道怎么回事了。”说:“我不可能在回到鲁国了啊!”于是就抬高车杆自缢而死(辀[zhōu],是古代的一种小车,小车居中一木曲而上者谓之辀,可见庆父当时已经很狼狈,连个与公子身份相匹配的大车都没有;抗,抬高的意思;经而死,即上吊)。莒国人听说此事后,对鲁国说:“我们已经抓获了为害你们国家的贼子了!”向鲁国索取贿赂,鲁国人不肯给,于是莒国人兴师伐鲁,季子于是以偏战对待莒国——偏战,此前也已经说过。
这么一看,莒国人确实有点无耻啊,估计是觉得鲁国这几年动荡不安,又是新君即位,想趁机敲竹杠吧。不过对付无耻的人,就得用点特殊的手段,譬如《谷梁传》对这段事情的记录,就非常有趣让人忍不住要喷饭:
莒无大夫,其曰莒挐何也?以吾获之目之也。内不言获,此其言获何也?恶公子之紿。紿者奈何?公子友谓莒挐曰:“吾二人不相说,士卒何罪?”屏左右而相搏,公子友处下,左右曰:“孟劳!”孟劳者,鲁之宝刀也。公子友以杀之。然则何以恶乎紿也?曰弃师之道也。
意思是说,莒国没有大夫(即莒挐是未获得王室册封的大夫,其级别不够记入《春秋》),这里为何记录他的名字?是因为我们鲁国俘获了他。鲁国征战不说俘获,这里为何特意记载?是谴责公子友采取了欺诈手段啊(紿[dài],通詒[dài],欺骗欺诈的意思)。为何说公子友采取了欺诈的手段,当初公子友对莒挐说:“我们两个人之间有矛盾,身边的士卒何罪之有?”于是就让身边的士族退下(屏,使……退避)两人徒手搏斗以较高低,但是公子友处于下风了,他的侍从就大声喊:“孟劳!”孟劳,是鲁国的宝刀。公子友就用此刀杀死了莒挐。为何说这里是谴责公子友用了欺诈手段?因为他抛弃了君子之战的道义啊。
这段故事看完,我差点笑背过气去。公子友对莒挐说的那番话真可谓是义正辞严慷慨激昂,两国之战不伤及无辜士卒,真可谓是悲天悯人;邀莒挐徒手决斗,真可谓是光明正大让人钦佩不已;搏斗处于下风之际,也让人为公子友捏一把汗……不料画风突转啊,鲁国人一看公子友要完,赶紧递暗号,喊“孟劳”,这就是暗示:公子,您别装绅士了,再玩徒手搏斗您就得玩完了!该动刀子就动刀子吧!莒挐显然是没有提前准备刀子盾牌之类的,因为他没有预料到身份尊贵的公子友突然会不讲武德动刀子,结果就这样死在了刀下——这也是为何《谷梁传》说公子友“弃师之道”以至于《春秋》“恶公子之紿”——关键是公子友此前一直是很正面的形象啊!唉,想不到你个浓眉大眼的公子友,居然也玩阴的啊!哈哈哈。尤其是想到谷梁派的老夫子义正辞严的责备公子友“弃师之道”的场面,更觉得好玩啊。
解决了外患,《春秋》再次记录一条鲁国的内政,“十有二月,丁巳,夫人氏之丧至自齐”,联系此前的记录很容易理解,十二月丁巳这天,鲁庄公的夫人哀姜的灵柩自齐国回到了鲁国。这条记录里,没有再称“夫人姜氏”,而称“夫人氏”,显然是有点异常。所以《谷梁传》就针对此做了解释:
其不言姜,以其杀二子,贬之也。或曰为齐桓讳杀同姓也。
意思是说,之所以《春秋》这里没有说是“夫人姜氏”,是因为她先后参与弑杀了两个儿子(般和鲁闵公)。也有人说,是为齐桓公杀同姓而避讳。
《公羊传》则直接认为是贬斥哀姜参与弑君:
夫人何以不称姜氏?贬。曷为贬?与弒公也。然则曷为不于弒焉贬?贬必于重者,莫重乎其以丧至也。
意思是说,这里没有称她为“夫人姜氏”就是贬斥她参与了弑杀国君。但为何不在弑杀鲁闵公之后就这样称呼来贬斥她?因为贬斥一定要在重的地方,没有什么贬斥是比灵柩都到了更严重啊——对于一个人的问责,最严厉的手段也就是杀死她了。
《谷梁传》这里提到的“然则曷为不于弒焉贬?”指的是此前《春秋》的两条记录,一条是鲁闵公二年“九月,夫人姜氏孙于邾”,另一条是本年的“秋,七月,戊辰,夫人姜氏薨于夷,齐人以归”,这两条记录里,都称呼是“夫人姜氏”,是标准的称谓,字面看称谓是没有贬斥之意的。
《左传》则提出了不同的看法:
夫人氏之丧至自齐。君子以齐人杀哀姜也为已甚矣,女子,从人者也。
意思是说,夫人的灵柩自齐国送来。君子认为齐国人杀哀姜是做得有点过分了啊。女子是从属于别人的啊。
我理解这里的“女子,从人者也”,意思是说哀姜的所作所为,也不是她自己的主意,她只是个从犯——主谋应该还是公子庆父,所以哀姜被杀,齐国做的有点过分了。相比较而言,《左传》显得更宽容些。
齐国人为何会把哀姜的尸体送回鲁国,杜预注释《左传》至此时,解释说“僖公请而葬之,故吿于庙而书丧至也。齐侯既杀哀姜,以其尸归,绝之于鲁。僖公请其丧而还,不称姜,阙文。”则按照杜预的观点,是鲁僖公主动请求齐国把哀姜尸体送回鲁国安葬的,并且在灵柩送达以后举行了告庙之礼。鲁僖公这种做法,在当时看是很厚道的,表明鲁僖公代表鲁国依然承认哀姜先君正妻的身份,承认哀姜是自己母亲的身份(虽然鲁僖公是庶子)。至于这里没有称“夫人姜氏”而是“夫人氏”,杜预认为有可能是有文字上的缺失,我觉得也不失为一种观点——甚至相比较《公羊传》和《谷梁传》的说法,我更认可杜预的观点,即《春秋》这里本来就应该是“夫人姜氏”,流传过程中漏了字而已。
《春秋三传》读书笔记——(一百零七)文公十一年
[春秋]十有一年,春,楚子伐麇(圈)。
夏,叔彭生会晋郤缺于承筐。
秋,曹伯来朝。
公子遂如宋。
狄侵齐。
冬,十月甲午,叔孙得臣败狄于咸。
时间进入鲁文公十一年,这一年是公元前616年。楚国扩张的步伐在继续。《春秋》这年的第一条记录即为此,“十有一年,春,楚子伐麇(圈)”——被楚国攻打的这个国家,《左传》和《谷梁传》都是“麇”,《公羊传》是“圈”。有人考证说麇和圈两个字古音同,即还是一个国家。《公羊传》和《谷梁传》都未多关注这一记录,《左传》则有解释:
十一年春,楚子伐麇,成大心败麇师于防渚。潘崇复伐麇,至于钖穴。
按照《左传》的说法,这件事显然是去年厥貉之会麇子逃归的继续。麇子逃归给了楚穆王一个理直气壮的借口,所以立刻亲帅军队攻打麇国。楚国的成大心带领军队在防渚打败了麇国。后来潘崇再次攻打麇国,一直打到钖[yáng]穴(也有的版本做“锡穴”)。
成大心作为子玉的儿子,此时显然已经是楚国军中的重要将领了,鲁文公五年他曾经和仲归帅师灭掉六国。潘崇更是楚穆王的亲信,作为楚穆王的老师一手策划了弑君政变将其扶上位。防渚和钖(锡)穴,显然都是麇地,具体是哪不可考了,不过联系上下文,钖(锡)穴应该更深入麇。
这里没有明确说麇国是不是就此被灭,但是后来再没有看到关于麇国的记录,所以很大概率麇国就是此次被事实上灭国了。
夏季的记录,是两位大夫的会盟,“夏,叔彭生会晋郤缺于承筐”。叔彭生,就是此前劝和孟穆伯和东门襄仲的叔仲惠伯。承筐,据考证是今天的河南省睢县。这次晋国和鲁国两国代表会面记录,《公羊传》和《谷梁传》还是未关注,《左传》则交代了一下背景:
夏,叔仲惠伯会晋郤缺于承筐,谋诸侯之从于楚者。
显然是楚国最近两三年的强势扩张,引发了晋国和鲁国的担忧。尤其是晋国,看到自己队伍里的小弟已经不断分化投靠楚国,想必压力更大。作为执政的赵盾,估计已经感觉无颜去见父辈了。这次会盟,应该也是晋国发起鲁国参与。郤缺此时显然已经是赵盾的心腹了,所以才能代表赵盾来与鲁国商议这样的大事。但是具体俩人商谈的结果如何,史书没有记载。
这年秋天,《春秋》一共有三条记录,第一条是“秋,曹伯来朝”,这时候的曹国国君是曹文公,这一年是曹文公二年;第二条记录是“公子遂如宋”,显然是一次外事访问;第三条记录是“狄侵齐”,这已经是鲁文公即位以来第三次“狄侵齐”的记录了。这三条记录字面意思很简单,所以《公羊传》和《谷梁传》未关注,《左传》则对前两条记录做了补充交代:
秋,曹文公来朝,即位而来见也。
襄仲聘于宋,且言司城荡意诸而复之,因贺楚师之不害也。
第一段记录,解释了一下曹文公来的缘由,即位之后的礼节性外事活动而已。
第二段记录,交代了东门襄仲出使宋国的目的。一是送此前投奔鲁国的原宋国司城荡意诸回宋国;二是恭喜宋国没有受到楚国的侵害。
荡意诸出奔鲁国是在鲁文公八年宋国内乱,此时宋国政局平复,估计事先鲁国也与宋国沟通过了,得到宋昭公的允许,荡意诸得以重回宋国。
“因贺楚师之不害”,这显然是去年华御事主动服软,让宋国免遭楚国兵燹之灾,但是鲁国在贺的时候,宋国君臣是不是真开心就不好说了。
冬季只有一条记录,“冬,十月甲午,叔孙得臣败狄于咸”,这条记录是这年唯一三传都关注的事。显然这次战争发生在鲁国和狄人之间,叔孙得臣,又称庄叔,此前在鲁文公元年,曾奉命出使京师拜谢王室给鲁文公赐命,鲁文公三年,又曾会诸侯伐沈。与鲁文公平辈。咸,是地名,但是此前《春秋》出现过两个咸,一是鲁桓公七年有“春,二月,己亥,焚咸丘”,一是鲁僖公十三年有“公会齐侯、宋公、陈侯、卫侯、郑伯、许男、曹伯于咸”,不知道是不是这二者之一,亦或是另有他地,总之是个地名,且大概率应该是鲁国的城邑。
《公羊传》解释了一下这次被叔孙得臣打败的人到底是谁:
狄者何?长狄也。兄弟三人,一者之齐,一者之鲁,一者之晋。其之齐者,王子成父杀之;其之鲁者,叔孙得臣杀之;则未知其之晋者也。其言败何?大之也。其日何?大之也。其地何?大之也。何以书?记异也。
这段话大致意思是说,被叔孙得臣打败的狄人,就是长狄那一支。(狄人当时的首领)一共兄弟三人,一个去了齐国,一个去了鲁国,一个去了晋国。去齐国的那个,被王子成父杀了;去鲁国的那个,被叔孙得臣杀了;去晋国的那个不知道最后怎么样了。《春秋》这里说叔孙得臣打败狄人是什么意思呢?是强调这件事。为何记录具体日期?也是强调。为何特意记录打败狄人的地点?还是强调这件事。为何记录此事呢?是因为记录异常的事情啊。
这段话,我的理解,应该是表示狄人首领三兄弟,分别率领狄人一支,先后攻打诸侯国,所谓“一者之齐,一者之鲁,一者之晋”,应该就是帅军侵犯齐国、鲁国、晋国。反复强调“大之也”,说明在《公羊传》看来,《春秋》很重视此事。至于为何杀掉的这个人被认为是异常的事情,我们暂且留下一个疑问。
《谷梁传》则从另一个角度做了解释:
不言帅师而言败,何也?直败一人之辞也。一人而曰败,何也?以众焉言之也。《传》曰:长狄也,弟兄三人,佚宕中国,瓦石不能害。叔孙得臣,最善射者也,射其目,身横九亩,断其首而载之,眉见于轼。然则何为不言获也?曰古者不重创,不禽二毛,故不言获,为内讳也。其之齐者,王子成父杀之,则未知其之晋者也。
大致意思是说,为何《春秋》这里没有说叔孙得臣帅师,直接说他打败了狄呢?是说他只打败一个人的意思(直,是只的意思)。既然只是一个人,为何《春秋》这里还用“败”呢?是表示众人都这么说啊。《传》说,这个被打败的是长狄,他们一共弟兄三人,反复侵犯中原诸侯国(佚,同“迭”;佚宕,意思是更迭为害),即使是砖瓦石块也不能伤害到他们。叔孙得臣,是最善长射箭的,射中他的眼睛,他倒下来身躯横卧有九亩宽的地方,鲁国人砍掉他的首级,装在车上,眉毛露出车轼。为什么《春秋》不用“获”呢?因为古代对于受伤的人不再次加创伤,不擒获年老的人,所以这里没有用“获”字,是为鲁国内的人隐讳。去了齐国的那个,被王子成父杀掉了,去晋国的那个不知道后来如何。
按照这段记录,说明是叔孙得臣跟这位狄人一对一单挑,这个狄人被他用箭射伤了后,被鲁国人斩首。这个人显然身躯非常高大,所谓“身横九亩,断其首而载之,眉见于轼”,固然有夸张的成分,但显然身躯高大异于常人——估计这也是为何《公羊传》认为是“记异也”的缘故。《谷梁传》这里之所以说“为内讳”,应该是对应前面提到的“古者不重创”——按照《谷梁传》的说法,这个狄人先是被叔孙得臣射伤,然后被斩首,即鲁国其实“重创”了他。但是如果我们等会看到《左传》的相关记录,会发现也许“为内讳”还对应前面提到的“不禽二毛”,因为按照《左传》的说法推测,此时侨如应该也是老年人了。
我们现在来看《左传》对这件事的相关记录:
鄋瞒侵齐,遂伐我。公卜使叔孙得臣追之,吉。侯叔夏御庄叔,绵房甥为右,富父终甥驷乘。冬十月甲午,败狄于咸,获长狄侨如。富父终甥摏其喉以戈,杀之,埋其首于子驹之门,以命宣伯。
初,宋武公之世,鄋瞒伐宋,司徒皇父帅师御之,耏班御皇父充石,公子榖甥为右,司寇牛父驷乘,以败狄于长丘,获长狄缘斯,皇父之二子死焉。宋公于是以门赏耏班,使食其征,谓之耏门。晋之灭潞也,获侨如之弟焚如。齐襄公之二年,鄋瞒伐齐,齐王子成父获其弟荣如,埋其首于周首之北门。卫人获其季简如,鄋瞒由是遂亡。
第一段讲述的既是《春秋》这条记录的全经过。当初鄋[sōu]瞒侵入齐国,随后又攻击鲁国。鲁文公占卜,显示说派叔孙得臣追击敌人会取得很吉利的结果。于是侯叔夏为庄叔驾车,绵房甥为车右,富父终甥为车右副手。冬季十月甲午这天,在咸地击败狄人,俘虏了长狄侨如。富父终甥用戈撞击他的喉咙,杀死了他,并把他的脑袋埋在子驹之门下边,而且用此人的名字作为他儿子宣伯的名(即后来的宣伯,为何名字是叔孙侨如)。
这段记录里,鄋瞒,即《春秋》提到的狄人,是当时北方少数民族的一个小国,属长狄的一支,活动范围有说在今山东省济南北,有说在山东省博兴县西南一带。总之“鄋瞒侵齐,遂伐我”,则大概率这次被叔孙得臣打败的狄人,就是秋季侵扰齐国的那支。这段话里提到的庄叔,还是叔孙得臣。侯叔夏、绵房甥、富父终甥是随他作战的助手。一般战车上是三个人,如果四个人,就称之为“驷乘”,第四个人为车右的助手。并且交代了被杀的这个狄人的名字就是侨如。结合前面《谷梁传》的说法,应该是叔孙得臣射伤了侨如,此人受伤倒地,被富父终甥用戈击喉杀死(摏[chōng],撞击的意思),且被斩首是毫无疑问的。显然叔孙得臣很是得意于自己这一战的结果,于是给自己的孩子起名就是侨如以纪念此事——这个儿子,后来果然非同凡响,我们后面遇到了再说。
第二段记录,则讲述了鄋瞒的相关资料。大致意思是说,当初,在宋武公时,鄋瞒攻打宋国,宋国的司徒皇父领兵抵抗。耏[ér]班为皇父充石驾车,公子榖甥作车右,司寇牛父为车右助手,宋国人在长丘击败狄人,抓捕了长狄缘斯。皇父的两个儿子却都战死了。宋武公于是把一座城门赏给了耏班,让他征收城门税当作俸禄(征,指城门税),从此这座门便被称为耏门。后来晋国灭亡潞国的时候,抓捕了侨如的弟弟焚如。齐襄公二年,鄋瞒攻打齐国,齐国的王子成父抓捕了侨如的弟弟荣如,并把他的头埋在周首的北门下。卫国又抓捕了焚如最小的弟弟简如。从此鄋瞒就消亡了。
这段记录里,皇父充石,即司徒皇父。按照这段记录的说法,宋武公时代的缘斯,应该是侨如这一支狄人的先祖。侨如应该是有三个弟弟,一共是弟兄四人,而不是《公羊传》和《谷梁传》说的弟兄三人。其中《公羊传》和《谷梁传》都提到跟晋国扯上关系却不知下落的那个,《左传》也给出了答案,这个人叫焚如,在晋国灭潞国的时候被晋国抓获——潞国,是狄人建立的国家,也叫潞子国。晋国灭潞国是在未来的鲁宣公十五年即公元前594年,距离此时还有约二十一年。还有一个《公羊传》和《谷梁传》都提到的,即被齐国王子成父杀掉的那个,这里交代名叫荣如,在齐襄公二年就被杀掉了。但是这里出现一个问题,即齐襄公二年对应的是鲁桓公十六年,是公元前696年,在鲁文公十一年的八十年前。如果这里说的没问题,则侨如的弟弟荣如死了八十年后,侨如才被鲁国杀掉,则侨如此时无论如何也是八十岁以上的老头子了——这也是为何前面解读《谷梁传》的“为内讳”时,我说“为内讳”是对应“不禽二毛”。但是,又过了二十一年,侨如的另一个弟弟焚如死了,说明侨如的两个弟弟焚如和荣如之间,至少相差一百岁——这还不考虑最小的弟弟简如年纪因素。从常理考虑,俩兄弟死亡时间相差百年,除非最早死的是婴幼儿即死,最晚死的又特别长寿,否则这个矛盾没法解释。但是齐国人既然能杀荣如,则荣如是婴幼儿的可能性非常小,至少应该是少年了参与战争了,如果承认这点,意味着后来死的那个焚如在鲁宣公十五年的时候已经一百多岁了——杜预认为《左传》这样写,就是为证明侨如和他的族人异于常人。并且他认为《左传》这里提到的“卫人获其季简如”,对应的就是鄋瞒伐齐失败后,退回路过卫国,被卫国人乘机俘虏了简如。
但是,我还是倾向于《左传》这里的“齐襄公”有误,因为《左传》在交代了侨如兄弟中最小一个简如的下落之后,说了一句“鄋瞒由是遂亡”,但是我们已经看到,至少在鲁宣公十五年,焚如还在,那就意味着“鄋瞒由是遂亡”,是在鲁宣公十五年之后——无论如何是不可能在齐襄公时代之前的啊。
叔孙得臣杀死侨如这件事,应该是鲁文公时代的高光事件,不仅《春秋》有记录,三传有注解,叔孙得臣给儿子以此起名,《史记·鲁周公世家》里,也对此事做了记录:
十一年十月甲午,鲁败翟于咸,获长翟乔如,富父终甥摏其喉,以戈杀之,埋其首于子驹之门,以命宣伯。
初,宋武公之世,鄋瞒伐宋,司徒皇父帅师御之,以败翟于长丘,获长翟缘斯。晋之灭路,获乔如弟棼如。齐惠公二年,鄋瞒伐齐,齐王子城父获其弟荣如,埋其首于北门。卫人获其季弟简如。鄋瞒由是遂亡。
基本就是《左传》这部分记录的翻版,人物名字上略有差异,不过也是同音字。但是,这里对于鄋瞒伐齐王子城父杀死荣如的年份,明确记录为“齐惠公二年”——这一年对应的是鲁宣公二年,相比较齐襄公二年导致两兄弟相差一百多年而死,显然这个更可信。
但是,在《史记·宋微子世家》里,关于这一年的事情有这样一条记录:
昭公四年,宋败长翟缘斯於长丘。
按照这里的说法,是宋国在宋昭公四年——即鲁文公十一年,在长丘这个地方打败了长翟缘斯。跟《左传》里说是宋武公时代的事情相比时间上差距挺大,且跟《史记·鲁周公世家》的说法都互相抵触了。
《春秋》这一年记录的事情到此结束。通行版的《左传》在这里还有一段郕国的记录,但实际上应该是跟下一年《春秋》的记录关系更大,所以我们放到来年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