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秋]四年春,公至自晋。
夏,逆妇姜于齐。
狄侵齐。
秋,楚人灭江。
晋侯伐秦。
卫侯使宁俞来聘。
冬,十有一月壬寅,夫人风氏薨。
鲁文公四年《春秋》记录的第一件事情,是鲁文公回来了,“四年春,公至自晋”,特意记载了一下,说明对这次出访晋国还是挺重视。不过三传都未关注这条记录。
《左传》补录了一件事:
四年春,晋人归孔达于卫,以为卫之良也,故免之。
鲁文公四年春季,晋国人将孔达释放送回卫国,因为认为孔达是卫国的良臣,故而赦免了他。
孔达在鲁文公二年被陈共公出卖给晋国,这时候晋国显然意识到秦国的威胁了,于是有意缓和与其他诸侯国之间的关系,释放孔达就是为了拉拢卫国,所谓“以为卫之良也,故免之”,其实两国相争各为其主,想赦免的时候这是理由,不想赦免的时候就说你冥顽不灵杀无赦,看掌握生杀大权的人怎么想了。
进入夏季,记录了两件事,第一件事是鲁文公的婚事。《春秋》记录说“夏,逆妇姜于齐”,即夏季,去齐国迎娶了姜氏(妇姜,是姜氏妇女的意思,并非这位女子的谥号)。虽然这里省略了主语,但应该就是指的鲁文公。这条记录,呼应了此前鲁文公二年“公子遂如齐纳币”。此时已经过了鲁僖公三年的丧期了,可以正式举行婚礼了。
但是对比之前鲁国国君婚礼的相关记录看,这条记录还是有点蹊跷的,正常情况下,这条记录应该是类似这样的:
夏,公如齐逆女。
或者这样的:
夏,公如齐逆夫人姜氏。
所以《公羊传》就提出了自己的看法:
其谓之逆妇姜于齐何?略之也。高子曰:“娶乎大夫者,略之也。”
意思是说,《春秋》之所以记录了“逆妇姜于齐”,是有意简略记载此事。高子说了:“娶了大夫的女儿,所以简单记录一下。”
高子,可能是公羊学派的前辈专家,按照这里的说法,鲁文公这次娶的并不是齐国国君的女儿,只是个齐国大夫的女儿(但想必也是公室大夫)——如果真是这样,那门不当户不对啊,这一下子就把鲁文公的身份降低了啊。
《谷梁传》则提出不同的观点:
其曰妇姜,为其礼成乎齐也。其逆者谁也?亲逆而称妇,或者公与?何其速妇之也?曰公也。其不言公何也?非成礼于齐也。曰妇,有姑之辞也。其不言氏何也?贬之也。何为贬之也?夫人与有贬也。
意思是说,为何《春秋》这里直接称“妇姜”?因为鲁文公跟这位女子的婚礼是在齐国完成的。是谁去迎亲的呢?应该是亲自迎娶新娘的,这里称女方为“妇”,也许就是鲁文公亲自去的啊。为何这里这么快就称这位女子为“妇”?其实是在说鲁文公啊。为何不直接说鲁文公?认为他在齐国完成婚礼是非礼的。称“妇”,是表示有婆婆的言辞啊。为何不称她的氏?因为贬斥她啊。为何贬斥她?是因为(贬斥鲁文公所以)夫人也被贬斥了。
虽然有点拗口,但实际就是我前面说的,这里如果一切都合乎礼仪,就应该是“夏,公如齐逆女”或者“夏,公如齐逆夫人姜氏”,没这样写就是有问题。国君的婚礼不回到自己的国家举行,却在娘家办,确实不合礼法啊。
《左传》对这年夏季的事情记录如下:
夏,卫侯如晋拜。曹伯如晋,会正。
逆妇姜于齐,卿不行,非礼也。君子是以知出姜之不允于鲁也。曰:“贵聘而贱逆之,君而卑之,立而废之,弃信而坏其主,在国必乱,在家必亡。不允宜哉?《诗》曰:‘畏天之威,于时保之。’敬主之谓也。”
《左传》在这里说了两件事,第一件事是卫成公去了晋国,表示拜谢。曹共公也去了晋国,讨论向晋国交纳贡赋的事(会正,杜预注释说:“会受贡赋之政也”)。
卫成公去晋国,所拜谢的无非两件事,一是释放孔达,二是晋国原谅了卫国,两国重新恢复友好往来;曹共公去晋国,就是交保护费去了么。
《左传》在这说的第二件事,就是鲁文公婚礼一事。这大致意思是说,去齐国迎娶姜氏,鲁国的卿没有跟着一起去,这是合乎礼仪的啊。君子因此断定出姜(这位夫人后来被史书称“出姜”)在鲁国将来不会有好的结局(允,终老的意思)。说:“身份尊贵的人去纳聘礼,但身份卑微的人却去迎娶,对方明明是国君的夫人(君,即小君,不是国君的意思),却用卑下的礼节,既然要立为夫人看起来又像要废掉,背弃信义损害了内主(主,即内主,古代称诸侯夫人),这样的事情发生在哪个国家都会导致祸乱发生,发生在哪个家族都会导致家族败亡。没有好的结果不是很正常吗?《诗经》说:‘敬畏上天的威德,这样才能获得上天的保佑啊。’说的就是要尊敬内主啊。”
按照这里的说法,这次鲁文公前往齐国迎亲,鲁国的卿没有随同前去。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个缘故,鲁文公一怒之下较劲了,直接在齐国完婚了。出姜,就是迎娶的这位夫人——但是这位姜氏到底是不是齐国国君的女儿,其实并不好说。针对这里《春秋》称呼她是“妇姜”,杜预解释说是“有姑之辞也”,意味着鲁文公的母辈有人是这位姜氏的姑姑,而鲁僖公的夫人里,声姜应该是齐国国君的女儿。所以如果这里的“妇姜”真的是如杜预所说,那么这位夫人应该也是国君的女儿。之所以鲁国卿不随行,具体原因就不好说了,也许是此时齐国国力不再如齐桓公时候那么强盛,鲁国公室包括卿这个级别的大夫们不赞成与齐国联姻吧?
“贵聘而贱逆”,贵聘指的是公子遂入齐纳币,作为高级大夫,公子遂身份是尊贵的。贱逆,就是说此次鲁国的“卿不行”,导致代为在齐国境内行使迎娶使者的人,身份反而降低了。鲁国的所作所为也实际上伤害了这位齐国女子,导致她在鲁国公室没有得到应有的尊重,最终真的如《左传》这里预言的,没能有个好的结局——这桩婚姻,其实从一开始就预示着不幸。
《春秋》这年夏季的第二条记录是“狄侵齐”,三传都未多关注,这种骚扰性局部战争太多了,不再赘述。
到了秋季,《春秋》记录了三件事,第一件事是“秋,楚人灭江”,即这时候,江国正式被楚国所灭。第二件事是“晋侯伐秦”,即晋襄公帅军攻打秦国。第三件事是“卫侯使宁俞来聘”,即卫成公派了宁俞为使者来鲁国聘问。这三件事《公羊传》和《谷梁传》都未多解释。《左传》则交代了一些相关细节:
秋,晋侯伐秦,围刓、新城,以报王官之役。
楚人灭江,秦伯为之降服、出次、不举,过数。大夫谏,公曰:“同盟灭,虽不能救,敢不矜乎!吾自惧也。”君子曰:“《诗》云:‘惟彼二国,其政不获,惟此四国,爰究爰度。’其秦穆之谓矣。”
卫宁武子来聘,公与之宴,为赋《湛露》及《彤弓》。不辞,又不答赋。使行人私焉。对曰:“臣以为肄业及之也。昔诸侯朝正于王,王宴乐之,于是乎赋《湛露》,则天子当阳,诸侯用命也。诸侯敌王所忾而献其功,王于是乎赐之彤弓一,彤矢百,玈弓矢千,以觉报宴。今陪臣来继旧好,君辱贶之,其敢干大礼以自取戾”。
《左传》在这里的记录顺序,跟《春秋》原本略有差异,第一段解释的是晋侯伐秦。晋国军队包围了刓[yuán]和新城,以报复去年的王官之役。
晋国在去年吃了大亏之后,显然不可能忍气吞声。在做了一系列的外交活动安定友邦之后,终于在今年发动了报复。刓和新城,都在今天的陕西省澄城县境当,当时属于秦国。
但是这里没有交代次战争的结果。倒是《史记·晋世家》里提了一句:
(晋襄公)五年,晋伐秦,取新城,报王官役也。
按照这里的说法,是晋国夺取了新城,说明晋国占了上风,出了口恶气。
不过《史记秦本纪》里,对这一年的记录略有不同:
(秦穆公)三十七年,秦用由余谋伐戎王,益国十二,开地千里,遂霸西戎。天子使召公过贺缪公以金鼓。
压根就没提秦晋之间的这次战争。而是强调了秦穆公西拓大获成功,完成了称霸西戎的壮举,周天子也派了召公过给秦穆公送来了金鼓表示祝贺——嘉奖秦穆公讨伐戎人之功绩,但并未说认可他是诸侯之伯。
第二段记录就是楚人灭江。大致意思是说,楚国灭掉江国之后,秦穆公因为此事而换上素服,出居在小的居室,减膳撤乐,超过了礼数的规定。大夫们劝谏他,秦穆公说:“同盟的国家被灭,我们虽然不能救助,但怎敢不表示哀悼呢!我是以此警示我自己要保持戒惧啊。”君子说:“《诗经》说:‘惟彼二国,其政不获,惟此四国,爰究爰度。’说的就是秦穆公啊。”
楚人灭江,是去年《春秋》“秋,楚人围江”一事的继续。秦穆公在江国灭亡之后,一系列的举动用我们今天的话说,就是主动降低自己的生活待遇标准以示哀悼。秦穆公回答大夫们劝谏时引用的两句诗,出自《诗经·大雅·皇矣》,大致意思是说,那两个国家(有人认为这里的二国,指的就是夏和商),因为政令不被老百姓拥戴而灭亡了啊,所以四方的诸侯国家,也都因为惧怕而认真思考该怎么做。
第三段讲述的是卫侯使宁俞来聘。卫国的宁武子来鲁国聘问,鲁文公设宴招待,为他赋了《湛露》及《彤弓》。宁武子没有表示辞谢,也没有答赋。于是鲁文公派人私下去问原因。宁武子回答说:“臣以为那是在练习演奏呢。过去诸侯正月去京师朝王,天子设宴奏乐,会赋《湛露》,表示天子对着太阳,诸侯听命于天子。诸侯们将天子的敌人作为自己的敌人去攻打讨伐,然后向天子献捷,天子于是会赐给他们红色的弓一张,红色的箭矢百枝,黑色的公十张黑色的箭矢千枝,用来彰显他们的功绩并设宴庆祝。而今我这个陪臣来跟贵国继续两国的旧好,蒙贵国国君屈尊招待,怎敢犯大礼自取其辱呢”。
宁武子,就是宁俞,此前已经在《左传》多次出现,而且形象也一直很正面。从这段记录看,一开始似乎是宁武子失礼,鲁文公为此还特意让人私下追问原因,但宁武子一番话说完,原来是鲁国失礼在先,人家没有将错就错而是装糊涂,给鲁国留了面子——所谓周礼尽在鲁,这次闹笑话了啊。
为何说鲁国失礼在先?因为宁武子解释了,《湛露》和《彤弓》,都是周王宴请诸侯时才用的,鲁文公宴请宁武子赋此二诗,显然是僭越了。《湛露》和《彤弓》,都是出自《诗经·小雅》,今天我们还能读到这两首诗。从这次宴饮赋诗和此前几次相类似的记录,可见当时上层对于《诗》的重视,既是人们展示才学的地方,更是委婉传递信息的手段,还是社交礼仪的重要工具啊。
这年冬天,《春秋》的记录只有一条,“冬,十有一月壬寅,夫人风氏薨”,《公羊传》和《谷梁传》都未解读,《左传》的解读也很简单
冬,成风薨。
说明去世的就说鲁僖公的母亲成风。
成风是鲁庄公的庶夫人,但是《春秋》这里之所以称其为“夫人风氏”,是因为她的儿子后来即位成为了国君,所以这里就是一个“母以子贵”的典型记录。她的儿子鲁僖公已先于她去世,此时在位的国君鲁文公已经是她的孙子了。作为奶奶,临死之前看到了孙子完婚,也算是一件幸运的事情吧——虽然这个婚礼被后人非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