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雨》新解和语文教育话语变革
主讲:韩军
今天的演讲,分两部分。第一部分,我对《雷雨》多少年来的所谓揭露劳资矛盾、暴露资本家的大家庭罪恶的说法,不太满意。前半部分,我说一说自己对《雷雨》的新解读。
后面部分,我说一说,中国语文教育所必须面对的话语变革。都是抛砖引玉。
《雷雨》一直被解读成暴露资本家大家庭的罪恶,暴露资本家的残酷、虚伪、狡诈、诡计多端。当然还要经常分析周朴园跟侍萍的感情,究竟是真的,还是假的。几十年来,我们一代又一代教师,包括名师,还有教参,都如此解读,如此理解。我总是感觉,不太满意。我把我对《雷雨》的一种新的解读,跟大家说一说。可能有点新鲜,有点别致,请大家多多批评。
首先,周朴园,是一个好人,还是一个罪人?人们都说,他是一个罪人。他犯了哪些罪呢?一般都回答,周朴园抛弃了给他生了两个孩子的侍萍。还有,他把两千两百多个工人给杀死了。我说这两千两百个工人,并不是开枪杀死的,而是周朴园故意让江堤出险,淹死的。他双手沾满了两千两百个工人的鲜血。是谁揭露的周朴园呢?是鲁大海。每个淹死的小工,周朴园扣了三百块钱,这是周朴园发家的第一桶金,因此他是罪人。
他跟侍萍恋爱,让侍萍生了两个孩子,之后把侍萍逼得跳河。也就是说,两桩罪,一桩是两千两百个工人被淹死,一桩是所谓的他跟侍萍之间的情爱,始乱终弃。
还有一件事,鲁大海之所以来罢工,不是因为两千两百个工人被淹死,这件旧事。而是因为周朴园怂恿警察开枪打死了三十个工人。鲁大海作为罢工代表,来与周朴园谈判。前后两者死去的工人,加起来,是两千两百三十个。
周朴园,已经习惯,只要出了事儿,他就要动用警察,就要开枪,就要镇压。杀人,这算第一桩罪。第二桩就是始乱终弃。也就是说,周朴园的确是一个冷酷、自私、虚伪、丧失人性和良知的人。由此来看,他这个资本家的确是非常反动的。
但是,仅仅说他是一个资本主义社会的反动资本家的形象,暴露大家庭的罪恶,作者曹禺本人一直是不同意的。
教参上说,他是个反动资本家,曹禺写这出戏,就是揭露资本家的反动、残酷、罪恶,暴露资本家大家庭的混乱、黑暗。曹禺一直到他去世,对这样的说法,一直不同意的。并且《雷雨》剧本文本文字本身,根本就不支持这种说法。可是,我们绝大部分教师,我们教参,执意在教学上传播这种说法。大概出于无奈,也出于不假思索和不会思索,只能陈陈相因,以讹传讹。
看到人们这样去演绎,去阐释他的《雷雨》,曹禺先生自己感觉到十分很委屈。他说了这么一段话,曹禺先生说:
“譬如‘暴露大家庭的罪恶’。但是很奇怪,现在回忆起三年前提笔的光景,我以为我不应该用欺骗来炫耀自己的见地。我并没有显明地意识着我是要匡正,讽刺或攻击些什么。(曹禺《雷雨》序 1936)”
这是曹禺的原话。匡正,就是揭露、揭穿、批判,让人们不要去学他。曹禺当初写《雷雨》,并没有批判、讽刺、揭露什么的意思。
可是呢,一直到今天,《雷雨》的主旨都是这样去演绎:批判资本主义的大家庭,暴露资本家的罪恶、虚伪、残酷。那么,曹禺本真的意思是什么呢?
曹禺先生说:
“《雷雨》对我是个诱惑。与《雷雨》俱来的情绪,蕴成我对宇宙间许多神秘的事物一种不可言喻的憧憬。《雷雨》可以说是我的‘蛮性的遗留’(曹禺《雷雨》序 1936)”。
曹禺先生还说:
“我如原始的祖先们,对那些不可理解的现象,睁大了惊奇的眼。我不能断定《雷雨》的推动是由于神鬼,起于命运或源于哪种显明的力量。情感上,《雷雨》所象征的,对我是一种神秘的吸引,一种抓牢我心灵的魔。(曹禺《雷雨》序 1936)”
曹禺先生是在说,对一些神秘的事物,他感觉到不可理解。曹禺感觉到,他自己就像原始人,面对宇宙、面对大自然,内心充满着一种憧憬,一种懵懂,他感觉到很多东西都极其神秘,他有一种好奇心。
宇宙间,当然也包含着社会,有很多东西不可理解的,是神秘的。“不可理解”,“神秘”,就是他的关键词。
吸引曹禺的,并不是清晰的、显明的、简单的事物,比如劳动者与资本家的矛盾;而是一种隐秘的、复杂的、丰富的东西。也就是说,曹禺先生要表达的,是隐秘的、不可理解的,是一种“抓牢他心灵的魔”。
什么叫神秘、隐秘?什么叫不可理解?什么叫复杂丰富?我们如果暂时放下那些庸俗化、概念化的极左意识形态的阶级斗争的观念,暂时放下无产阶级跟资本阶级斗争这一系列不假思索的概念。我们重新来读剧本,看这个戏,我们首先看到的当然是“罪”,罪恶的“罪”; 是罚,惩罚的“罚”。
周朴园的两桩罪,就是两千两百个三十个工人的死,这个罪,让他敛了横财,让他发家,他发家的每一笔钱,都滴着血。再一个罪呢,就是他抛弃了侍萍,把侍萍逼得跳河,而且她带着孩子。
周朴园他如此犯罪,铤而走险,是为了追求什么呢?是为了达到怎样的美好的人生目的呢?而他的追求,他的美好的人生追求,是否都实现了吗?周朴园的人生结局是怎样的呢?他犯罪后受到惩罚了吗?
周朴园的人生的目的,就是追求荣华富贵,幸福圆满,家庭和谐。也就是说,他通过犯罪,他想实现他的美好人生目的:荣华富贵、幸福圆满、家庭和谐等等。可是呢,他这个目的,却最终没有实现。
周朴园的结局是怎样的呢?是非常悲惨的:家破人亡!他受到了惩罚。
具体来说,他受到的“惩罚”是,他这个家庭,有几番恋情,是不合伦理的;他家有几条人命,都“不得好死”,死得惨烈;几个家庭共同破碎了;剩下的几个老者,也是孤独、寂寞、痛苦。在《雷雨》尾声里,蘩漪和侍萍精神都不正常了,周朴园伺候着她们两个,伺候着两个女人。周朴园的人生最后的大终局,他没有实现他荣华富贵、幸福圆满、家庭和谐这样的人生目的,结局与其梦寐以求的梦想,是截然相反的,极度悲惨。他的儿子,死的死,走的走。总之,他起初犯了那么多罪,最后遭受到了惩罚,并且是严惩。
这里存在一个问题:人犯了罪,是否必然受惩罚?也就是说,罪与罚之间的关联是必然的,还是偶然的?罪与罚之间,是不是存在一种单线、必然的联系呢?
对此,我们很多人,都可能有一个不假思索地答案,说:人犯了罪,肯定、必然,受到惩罚,一定会受到惩罚。所谓必然就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就是“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时候一到,马上就报”。所以,犯了罪。遭受到惩罚,是必然的。
其实呢,这仅仅是一种带有文学情感色彩的、浪漫的修辞,是一种夸张的说法,是夸大其词,是一厢情愿,是过分的渲染。
做善事,得到善报,做恶事,得到恶报。其实在这里的关联,并不是必然的。比方,我举个属于自然科学范畴的生活例子:我手拿着一个茶杯,如果我一撒手,这个茶杯就必然掉地上。这个联系是必然的,我撒手,杯落地。这是一种自然规律、科学定则。
可是老师们、朋友们,你们想一想:做了善事,得到善报,是否是“我撒手,杯落地”这样的必然呢?做了恶事,得到恶报,也是“我撒手,杯落地”这样的必然呢?也就是,善事、恶事,同善报、恶报之间,是否存在着单线的、必然的联系。其实这个联系不是必然的,而是偶然的,前两者与后两者之间的关联,是参差、复杂的。有一些做善事的人,却得了恶报;有一些做坏事的人,却得了善报。
曹禺先生写一个罪人,周朴园这个罪人,他做了恶事,犯了罪,他最后得到了恶报,受到了惩罚。让观众感觉到是一种冥冥之中的必然,一种报应,这种必然的联系,其实就是一种“神秘”。也就是说,曹禺先生在戏里,把一种复杂的、多线的、偶然的关系,故意写得简单、单一、必然,前边做坏事,做恶事,后面就遭受惩罚。做坏事时,好像老天有一双眼睛看着,记录着,到时一并清算、惩治、处罚。不但惩罚本人,还要惩罚儿女。
我们说,社会的、历史的规律,跟自然科学的规律是不一样的。社会的、历史中的事件逻辑,没有一种必然规律。善事,恶事,与善报、恶报之间,不是单线条的必然联系,不是像茶杯一脱手就必然掉地,这样一种单线的必然的联系。社会历史的规律、社会现象的规律,往往是复杂的,是多线的、偶然的联系。
可是曹禺的《雷雨》,却让我们觉得,前面做坏事,后面就必然受到惩罚了。这就是曹禺先生所说的那种“神秘”,神秘就是,真的似乎有一个老天爷,冥冥的存在,监督着人类做事,看着人类的一举一动,记录着做坏事的人,到了一定的时机,就必然、一定、百分之百惩罚他、清算他。
所谓“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实际用科学思维来看问题,“疏而有漏”;科学也告诉我们,根本就没有老天爷。曹禺先生的《雷雨》却不认为如此简化、简单,戏在渲染“必罚其罪”,这就是“神秘”。这是第一种神秘,不可理解。
年轻的曹禺在清华园里,对人生、对社会的这些现象不可理解。周朴园犯的罪,跟周朴园的人生结局,人生过程,这之间冥冥当中有天意。让我们读剧本的人、看戏剧的人,产生了一种必然的、关联的想法。
我们再看,第二种神秘。第二种神秘,是诅咒和应验。《雷雨》里的鲁大海,曾经说过这样一段台词,他对周朴园说:
“你故意淹死了两千两百个小工,每个小工的性命扣三百块钱。姓周的,你发的是绝子绝孙的昧心财。”
诅咒,就是用语言去骂人,骂周朴园“绝子绝孙”。这种诅咒,能否应验?能否变成现实?大家肯定说,不一定应验,不一定变成现实。假如应验了,那是必然,还是偶然呢?当然是偶然。可是,我们却发现,周朴园最后真的是“绝子绝孙”了。也就是说,鲁大海前面骂“绝子绝孙”,周朴园的最后真的应验了,“绝子绝孙”,前后形成了一种必然的关联。
大家可以数一数:周萍,就是周朴园的儿子,死了,自杀了;周冲也死了,传电而死;鲁大海呢,也下落不明。《雷雨》结束的时候,我们不知道鲁大海到哪儿去了。也就是说周朴园三个儿子,两个死了,一个下落不明。可以说是绝子绝孙了。
也就是说呢,前边有诅咒,后边这个诅咒就应验了,也就实现了。
当然我们可以说这是“戏剧性”,所谓“无巧不成书”,“无巧不成戏”。我告诫诸位,我们不要从“戏剧性”这个角度去考虑,这样考虑,好像就是一种简单的编剧技巧了。我们还是从“神秘”的角度去考虑。就是一语成谶了,就实现了它的应验,这就是又一种“神秘”。
我们再看第三种神秘。就是誓言和实现。四凤在前面发誓,四凤怎么说呢?四凤跟她妈妈对话如下——
“鲁四凤:妈,我答应你,以后我永远不见周家的人。
侍萍:孩子,天上在打着雷,你要是忘了妈的话,见了周家的人呢?
鲁四凤:妈,我不会的,我不会的。
侍萍:孩子,你要说,你要说。假如你忘了妈的话。
鲁四凤:那、那天上的雷劈了我。”
那么四凤最后是不是被雷劈死的呢?当然,四凤不是被雷劈死的。四凤是被电死的。院子里有一根电线,她触电而亡。她的誓言,最后也应验了,也是一语成谶。雷是电,那个导线,那传出来的也是雷。
“诅咒”和“誓言”,这种语言根本不可能应验。语言与现实,不可能有必然的关联。大家可以设想,假如发誓,可以应验,那么我们十三亿人同时发誓说:我们明天实现共产主义,一定能实现共产主义。是不是,共产主义明天就实现了?简直是个笑话。
再看,第四种神秘。第四种神秘,就是“命”与“天”。也就是说,老天是不是掌管着我们人的“命”?我相信大家肯定不相信命运的。命运掌握在谁手里?我们一般异口同声回答,命运掌握在自己手里。可是侍萍是怎么说的呢?
侍萍的台词是怎么说的呢?看台词:
“朴园 谁指使你来的?
侍萍 命,不公平的命指使我来的!
朴园 三十年的工夫你还是找到这儿来了。
侍萍 我没有找你,我没有找你,我以为你早死了。我今天没有想到到这儿来,这是天要我在这儿又碰见你。”
侍萍,这个下层的劳动妇女,她的口中离不开“天命”,她相信她的“命”就是“天”掌管着,她是信天命的。
继续来看侍萍的台词。在第三幕里面,侍萍说:
“天知道谁犯了罪,谁造的这种孽!——他们都是可怜的孩子,不知道自己做的是什么。天哪,如果要罚,也罚在我一个人身上;我一个人有罪,我先走错了一步。如今我明白了,我明白了,事情已经做了的,不必再怨这不公平的天;人犯了一次罪过,第二次也就自然地跟着来。”
侍萍觉得自己是一个“罪人”。她觉得,她越逾越了一条不能逾越的线,她是一个佣人,仆人,下人,下等人,不应该爱主人,上等人。然而,她却违背了规矩,逾越了界限,爱上了主人,上等人。更“可恶”的是,她没有结婚,就生了孩子。所以她觉得自己是一个“罪人”。所以,她对于“天命”,他是笃信的。中国太多的下层的劳动妇女,都是信天命的,相信老天爷,必然掌管着人的“命”。
我们说到这里,会发现,这个《雷雨》充满着神秘,种种的神秘。我在这里提醒一下,有人会说,这都是编剧编的,都是前面“埋伏笔”,后边“照应”,都是一种“戏剧性”。如果这样去理解,这出戏的话,那就把艺术纯粹混同为一种“技术”了,把文学鉴赏仅仅当成一种技术。如此,就等于消解了艺术和艺术鉴赏,消解文学和文学欣赏。今天,我们不讲技术,我们讲的是怎样“有意味”、“有感受”地理解《雷雨》这出戏,这出戏的主题要表达什么?
我们可以继续寻思,上面的三四种神秘,其实都牵涉到一个概念,那就是“天”。
什么是“天”呢?“天”的定义是什么呢?当然,我们不是从自然科学的角度去定义,是我们每个人从自己的生活实践、生活经验,从自己的想象,去大概地说一说什么是“天”。
我们可以说,抬起头,看到的就是天;我们可以说,我们头顶着天;我们还可以说,我们周围的一切就是天;或者说,我们每个人“立地顶天”。
注意,我们说的不是物理学、地理学上的“天”。也就是说,我们头顶着天,周围是天。细究一下,我们肩膀以上、头顶以下也是天啊,周围环绕的、周遭的一切“虚在”,都是天。
周围、周遭环绕着我们的,就是天。我们每个人实际上是脚踩着大地,顶天立着地。
我提醒大家注意,周围的、周遭的就是“天”,这里有个字叫“周”。
此时此刻,我就问大家:这出戏的主角,姓什么呢?大家都知道,主角就叫周朴园,姓“周”。
曹禺在写“周朴园”的时候,他做为一个编剧,为什么不让他姓张?叫“张朴园”。为什么不让他姓王、姓李、姓赵呢?为什么取名“周”朴园?曹禺他有什么想法吗?为什么在《百家姓》里,偏偏挑选了一个“周”字呢?
大家都知道《红楼梦》人物的姓名,都是很有讲究的,《雷雨》的人物的姓名,似乎也是非常有讲究的。
我们可以用“周”来组一系列的词。我们可以想到“周天”、“周旋”;想到“周围”;想到“周遭”;想到“周边”;想到“周而复始”、“圆周”、“周全”、“周到”、“周游”、“周详”、“周谨”、“周备”、“周谨”、“周细”、“周普”、“《周易》”、“狼狈周章”等等。
我们可以用“周”字,来理解《雷雨》这整体的一出戏。我感觉到,曹禺先生在构思这出戏的时候,始终都离不开这个“周”字。曹禺先生的《雷雨》似乎处处都跟这个“周”字有关联,都有“周”的含义在里面。
首先,我们来看一看,侍萍跟周朴园之间的剧情。
看侍萍的台词:
“我闷了三十年了!你结了婚,就搬了家,我以为这一辈子也见不着你了;谁知道我自己的孩子个个命定要跑到周家来,又做我从前在你们家做过的事。我伺候你,我的孩子再伺候你生的少爷们。这是我的报应,我的报应。”
仔细寻思一下上面这个情节。大人一代,侍萍做仆人,她伺候周家的人,做佣人。她的孩子,又来伺候周家的人。咱们用一个带“周”的成语,可以叫什么呢?是不是可以叫“周而复始”?父母一代,主人和仆人,周朴园和侍萍,产生了恋情,生下两个孩子,母子跳河。那么,子女一代,也就是周萍、四凤这一代人,也产生了恋情,也让四凤怀孕了,四凤呢,母子都触电而亡了,也死了,也被逼而死。儿女一代,重复了父母一辈的悲剧,有其父必有其子,所谓“父债子偿,母罪女还”,其实,这也就是神秘感的一种,是“周而复始”、循环往复的一种神秘感,这就是“周”这个字儿的一个含义:周而复始、循环往复。
我们给“圆周”下一个定义,或者我们自己动手画一个“圆周”,然后说说什么叫“圆周”。圆周,无非就是起点跟终点的重合、重逢。
我们现在回到《雷雨》剧中,数一数在这出剧中,一共有几组重逢、重合。我们甚至还可以说,就是那个诅咒、誓言,也是语言与现实的“重逢、重合”,就是语言在大地上应验,也属一种重逢和重合,“应验”,就是语言跟现实的重逢和重合。
第一组重合,当然是周朴园和侍萍之间的“重逢、重合”。
周朴园就问侍萍:“你来干什么?”侍萍说:“不是我要来的。”周朴园说:“是谁指使你来的?”侍萍说:“命,不公平的命指使我来的。”周朴园说:“三十年的功夫,你还是找到这儿来了。”
大家看,这算不算重逢和重合?这是第一组重逢、重合,就是说父母之间的重合,老一辈之间的重逢、重合。也就是三十年,形成了一个“圆周”,侍萍转了一圈又转回来了。
那么,我们再来看看第二组,咱先看看台词。“侍萍 你结了婚,就搬了家,我以为这一辈子也见不着你了;谁知道我自己的孩子偏偏要跑到周家来,又做我从前在你们家里做过的事。朴园 怪不得四凤这样像你。” 大家想一想,周朴园会不会经常惦念侍萍?侍萍会不会也经常惦念着周朴园?三十年过去了,双方究竟是记住了对方的好,还是记住了对方的坏呢?会不会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双方各自内心都有一种呼唤。因为蘩漪也不太听话。侍萍自己的处境,也非常恶劣,非常悲惨,她们可能都忘记了双方的坏处,记住了她初恋的美好。所以说,我们从“隐秘”、“神秘”的角度来看:四凤,她是侍萍身上的骨血,她是母亲生命延续,可以说她是她妈妈的使者,相当程度上代表了母亲侍萍。她呢,又来到了母亲以前的恋人的家里,来到母亲逃离的起始点,做母亲原来的工作,伺候周朴园。此地呢,也是她妈妈在她这个年龄打工、当仆人、当佣人的地方,这算不算,做为母亲生命的传承者,来到了母亲人生的起始点?
从“隐秘”的生命密码的角度看,这算不算是一种循环?形成了一个“圆周”?因为孩子是父母生命的延续,四凤是妈妈的一个使者,是妈妈的一个化身。而周朴园一看到四凤,就想起了侍萍,有可能想起了侍萍的声音;想起了侍萍的走路的身姿;想起了侍萍的言谈举止、音容笑貌。从神秘的角度来看,这是不是也是一种重逢、重合?周家,是母亲侍萍被逼走的起始点,而四凤又回到了母亲的这个起始点。
以上是两种重逢和重合。下面,请大家再看一组台词,是第三组重逢、重合。
台词如下: “朴园 我要问你的,你自己带走的儿子在哪儿?侍萍 他在你的矿上做工。朴园 我问,他现在在哪儿?
侍萍 就在门房等着见你呢。朴园 什么?鲁大海?他!我的儿子?”
大家看,这是不是一组重逢、重合?是谁跟谁的重逢、重合?是周朴园和鲁大海的重逢,鲁大海是从这里、从周家被母亲侍萍抱着离开的,三十年转了一圈又回来了,正好画了一个“圆周”。简单地说,就是父与子的重逢。鲁大海呢,大家寻思一下,他到哪里去打工不成呢?天地很广,他非得到周朴园的矿上打工,并且大海作为罢工代表来到周家。还是希望大家,不要只从所谓“戏剧性”的角度去考虑。他偏偏来到父亲的矿上打工,这是不是非常神秘?
再看第四组重逢、重合。我不念台词了,大家应该知道,就是四凤跟周萍重逢、重合,就是她找到了自己的哥哥,当然周萍是四凤同母异父的哥哥,兄妹相见,他们毕竟是有血缘关系的,相见了,并且相恋了,兄妹的重逢、重合。
再看第五组,就是四凤的誓言和鲁大海的诅咒。就是四凤她发了誓,这个誓言,由大地上的人(四凤)的口中“起飞”,在天空中,飞了一段时间之后,四凤的誓言就落到大地,这就是画了一个圈,如同让子弹飞一会儿,它落到大地上就应验了。
鲁大海的诅咒呢,也是由大海的口中“起飞”,说出口之后,在天空飞了一会儿,落在大地上应验了。
也就是四凤的“让天上的雷劈了我”,鲁大海的让周朴园“绝子绝孙”。这种语言在天空绕了一圈,绕了一个周圈,之后就落在大地上。四凤的誓言和大海的诅咒变成现实,这叫应验。
我们这里注意“周”的一个含义,就是像“圆周”一样,终点与起点的重逢、重合、应验。一共有五组重合、重逢、应验,1,周朴园和侍萍; 2,周家与四凤;3,周朴园和鲁大海;4,周萍和四凤;5,誓言、诅咒的应验。
一共有五组重逢重合应验,就营造了、渲染了一种神秘的氛围。
我们再来看看“周朴园”“侍萍”这两个人的名字的含义。“萍”,侍萍的萍,有什么含义。大家可以想到“浮萍”。浮萍是没有根的,没有依靠的,它是没有自主性的,它不能主宰、掌握自己的命运的。所以,我们看到“萍”这个名字,我们就想到漂泊、飘零、飘荡、漂浮、游移无根,无法主宰自我的命运。而侍萍是不是这样的命运?恰恰是!我们再寻思一下,相对侍萍这个萍的无根、漂泊、飘荡、游移,我们想象一下,周朴园的这个“周”,圆周的周,是不是漂移、游移、漂泊、无根的呢?其实,圆周的周,他应该是固定的,因为他有圆心。由于这个圆心,就使得我们在用圆规画一个圆的时候,围绕圆心,它是固定的,按照固定的步骤前行,一点都不紊乱,一切都按部就班。周朴园在画自己人生的圆周的时候,画得非常圆,画得非常圆满,画得非常稳当。圆心是什么呢?我们可以想象,周朴园的人生圆心就是功名利禄,就是荣华富贵,就是人生圆满。这是他人生的圆心,是他的“主心骨”,就他的“定心丸”。周朴园围绕这个人生的圆心,来旋转,来奋斗,来折腾,来周旋,对不对?这就是周朴园一生一世的追求。这个稳定的“圆周”,所象征着的周朴园,能不能掌握自己的命运呢?圆周的周,他似乎是能掌握自己的命运的。
所以说,这就是“周”跟“萍”的区别。这个“周”是稳定的,是可控的,是稳当的,是按部就班,是一步一个脚印的,没有丝毫紊乱。而侍萍是无根的、飘荡的、流浪的。周朴园似乎能够自我掌控自己的命运,他能够将自我的人生轨迹,在表面上画得非常圆满。
这里我提醒大家深入地想一下:周朴园,他是“圆周”的“周”,他最终实现了自己的荣华富贵、幸福圆满这个愿望了吗?他实现这个人生目的了吗?他实现了组织一个圆满、和谐、幸福的大家庭的愿望了吗?他人生的结局圆满吗?他的家庭稳定吗?他的儿子稳当吗?周朴园没有实现人生的目的,他的家庭不圆满、不稳定,反而非常紊乱!我说的是人生的大的结局。我们看他人生的整个过程,他似乎是组织了一个外表上非常圆满的、和谐的大家庭,实际上家庭里面是很乱的,不圆满,不稳定。周朴园实现了在社会上成为一个好人物的美好愿望了吗?可以说,他的确是社会上的所谓“好人物”。他掌控了自己的命运,但这仅仅是一种表面现象,他仅仅是似乎掌控了。也就是说这个“周”呢,围绕着圆心,它表面上似乎是固定的、圈定的、限定的、稳定的、很圆满的,也仅仅是“似乎是”。
侍萍的一丁点儿的幸福,起源于跟周朴园的爱情,极其短暂,特像一个梦幻。她人生的祸患,也是由此开始。
侍萍无论如何飘荡、漂移、流浪、漂泊,并没有跑出周朴园这个“圈”,这个“周”,这个“天”,这个“周天”。周朴园就是侍萍的“周”、“天”。周朴园一直在侍萍的周遭、周围,环绕着她,哪怕侍萍逃离周家三十年,跑得非常遥远,并重新组织了家庭,可是侍萍仍然无法逃脱周朴园的“圈”、“套”、“天”,无法逃脱被周朴园“圈定”、“限定”的命运,侍萍必然、必须回来。
我们用一个图来画一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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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以说,侍萍是一个浮萍,这个浮萍周围,就有一个“周圈”,一个“周遭”,在圈定着她,限定着她。形象地表示一下,这个浮萍的周围的“圈”,就像一个项链,是象征着爱情的项链,也是心形的项链。象征着周朴园的爱。正是这个心形的项链,最后变成了侍萍的锁链,成了她人生的枷锁。侍萍,最终没有跑出“周”这个“圈”、这个“套”,这就是侍萍。
我们再来看一看,侍萍之外的其他剧中人,是否跑出了周朴园这个“圈”、这个“周”、这个“套”?
首先看蘩漪,她同周朴园结婚了。她得到的是自由,还是一条锁链?是锁链。也就是,周朴园非常蛮横,他让蘩漪处处俯首贴耳、言听计从。她听不听呢?她内心是不听的,她内心非常叛逆,当然表面上她是服从、听从的,她是无奈,不得不听。所以,周朴园之于她,就是一个锁链。周朴园让蘩漪给周萍、给周冲做出服从的样子,事事听从周朴园,事事依顺周朴园。蘩漪是一个五四时期的知识分子,她其实是向往自由的,不肯接受周朴园的颐气指使,所以说,周朴园是蘩漪的锁链。
我们再看一看周冲。周冲他像一只自由的小鸟。他是五四的新青年,他向往着纯真的爱情,他反对家庭禁锢,向往个性和个人自由,恋爱自由。他受不受父亲父权的约束呢?他也受周朴园这个父亲的约束。我们看全剧,周朴园对儿子周冲,表面上确实是温情脉脉的,他非常疼爱儿子。可是,他让儿子,必须遵守规矩,遵守家规,维护父亲的尊严,事事、处处严格约束,听父亲的话,遵从周家家规。最后,周冲还死在这个周家。周冲这只自由的小鸟,也没有飞出“周”这个“圈”、这个“套”,这个“周天”。也就是说周朴园是周冲的锁链。
我们再来看,周萍受不受周朴园的约束?其实也是受他的约束。周萍向往有自己的闯荡天下的一种人生历练,向往离开周家开辟自己的天地。但是他跑不出去,他想挣脱蘩漪,他还跑不了,因为父亲周朴园不让他走。他在这个压抑的、窒息的家庭里,其实他的人生已经被周朴园安排好了。周朴园就让周萍干什么呢?就是让他到矿上去工作,周朴园已经给他画好了一个“圆周”,去接他的班,他只要按部就班接班,就可以了。周萍想挣脱周朴园这个“圈”、这个“天”,他想寻得自己的自由,但是他最终没有跑出去。周朴园仍然是周萍的锁链,也是周萍的“天”。
所以,以上四个人,侍萍、蘩漪、周冲、周萍,没有一个能走出周朴园的这个“圈”,这个“套”,这个“牢笼”。我们再仔细想一想,还有谁,能够逃脱周朴园的“圈”呢?比如鲁大海,我们说他到哪里打工不成呢?他非得到周家矿上来打工。鲁大海最后跟这个周朴园的斗争是成功了,失败了?还是失败了!所以说,鲁大海最终也没有挣脱周朴园。鲁大海是一个罢工代表,来到周家的客厅,跟周朴园谈判,像极了一个大闹天宫的孙悟空,可是周朴园呢,就像极了一个如来佛,你鲁大海纵有千般本领、万般能耐,也逃脱不了周朴园的掌控的“周天”。
再看鲁贵。鲁贵是小人物,其实他也依附、吸附在周朴园这个“圆周”体上,他也跑不出周朴园这个“天”、这个笼子、这个圈”、这个“套”。他除了周家这样的大资本家家庭,似乎也找不到一个养家糊口的工作,鲁贵对于周朴园、周家的依附性极强,对于周家的“向心力”特别强。如果说,剧中其它人,对于周朴园有一种“离心力”,而鲁贵,则更多是一种“向心力”。
总起来说,周朴园,他是侍萍的锁链,三十年锁着她,她人生的一辈子被周家锁着。而周朴园也是剧中所有人的锁链。大家是否能看透这一点?也就是说,周朴园就是一个锁链,他就是一个“牢笼”,是一个“周”、“圈”,是一个“套”,他就是“周天”,他就是“周遭”,就是“环绕”。剧中的所有人,都逃脱不了周朴园的圈定,所以他这个周朴园的“周”,这个字就很有意思了,他用命运的锁链锁住了剧中的所有人。
剧中所有的人,无一不在周朴园的锁链当中。最明显的侍萍,这是被锁住的。其实每一个人都是“侍萍”,每一个人都是“浮萍”。萍是无根的,是游移的漂定的,是不能主宰自我命运的。也就是说,除了周朴园,其他人都是萍。萍就是无根飘零,命不由己。命不由己的,不仅仅是侍萍一个人,而是剧中除了周朴园之外的所有人。
到此,我们可能得出了一个结论,就是周朴园本人似乎不是萍,似乎掌握了自己的命运,因为他是可控的、稳定的、有“定心丸”的“圆周”。可是,我们想想,他所向往的荣华富贵、幸福圆满,他最终获得了吗?他最终“人生圆满”了吗?没有获得,没有“圆满”。周朴园最终也是一个失败者!周朴园最后的结局,他的两个儿子都死了,他的两个女人,精神都出了问题,他自己落了一个家破人亡、孤苦伶仃的结局。所以说,周朴园是不是“萍”呢?大家寻思一下,其实周朴园也是一个“萍”啊!剧中的人物,无一不是萍,都是萍,这出戏里的所有人都是萍,包括周朴园。
我们讲到这里,感觉到这出戏就有意思了。曹禺让我们深思,周朴园掌管着别人的命运,周朴园是别人的“周天”,是别人的“牢笼”,是别人的“圈套”。而周朴园他自己,是不是另一个更大的“圈套”里的萍?周朴园本人是不是萍呢?周朴园是否最终掌握了自我的命运呢?周朴园他没有掌握自己的命运,周朴园他也是一个“萍”,是广大的天地间,无根飘零的萍,命不由己的萍。
也就是说,周朴园既是他人命运的锁链、圈套、“牢笼”,那么周朴园本人,他又是命运当中,天地当中,无根的飘零的“萍”。在周朴园这个“周圈”的外面,大家寻思一下,还有一个更大的环绕,更大的一个“周圈”,“周遭”,更大的“牢笼”,那就是天地。这才是曹禺先生要告诉我们的啊!
也就是,说剧中的所有人,包括周朴园都在一个大的“周圈”里,大的“环绕”里,大的“牢笼”里。这个“牢笼”、这个“周圈”、这个环绕我们的,就是宇宙,就是这个天地,就是一个神秘的所在。这是让我们最惊心动魄的,让观众最惊骇的。
我们再来看周萍这个人。关于周萍,我请大家注意周萍母亲侍萍的台词,侍萍的台词是这样说的:
“天知道谁犯了罪?谁造这种孽?”
注意“造孽”这个词。大家寻思一下周萍这个人,他是谁跟谁的孩子?是周朴园跟侍萍的孩子,是两个人的儿子。是周朴园跟侍萍跟造的“孽”。周萍就是一个“孽子”。他跟他的后母产生了不伦的恋情,他跟他的妹妹也产生了不伦的恋情。“孽”是谁种下的呢?是周朴园和侍萍种下的,是他俩造的孽。那这个“孽子”最后的结局是什么?就是毁灭,他开枪自杀了。周萍手里有一支手枪。他的开枪自杀、自我毁灭,正应对了我们汉语里面的一句话,叫“自作孽,不可活”。或者一个成语叫“自作自受”。我们也可以用一个网络短语来说,叫“no zuo no die”。
周萍这个角色的设计,我觉得很有象征意义。象征着什么呢?象征着毁灭。“周萍”毁灭,意味着“周朴园”和“侍萍”的毁灭,“周萍”的名字,就是从父母那里,各取一个字。
我们回到教材的节选文本。就是我们高中教材节选的是第二幕。第二幕的前半部分,是侍萍跟周朴园见面,用一个成语来说,叫“周而复始”。第二幕的后半部分,写的是周朴园跟鲁大海谈判,用一个词语来概括,可以叫“周旋”。是鲁大海和周朴园二人周旋,勾心斗角就是周旋。鲁大海跟周朴园各自要达到不同的目的,相互的勾心斗角,这就叫周旋了。周朴园费尽心机,鲁大海也想方设法,各自要实现自己的目的,这就是“周旋”。我觉得,周朴园与鲁大海之间的“周旋”,颇具有一种“人生周旋”的象征意义,尤其周朴园的人生,就是“绞尽脑汁的周旋”!
下面,我们具体细致入微地分析一段文本,一段台词。台词里的一个细节,就是在“周旋”这个场景里。
“朴园 (沉吟)那你叫他进来吧。等一等,叫人到楼上请大少爷下楼,我有话问他。……[周萍由饭厅上,见有人,即想退回。朴园 (看萍)不要走,萍儿!(视鲁妈,鲁妈知萍为其子,眼泪汪汪地望着他。) 周萍 是,爸爸。朴园 (指身侧)萍儿,你站在这儿。朴园 (向大海)你这么只凭意气是不能交涉事情的。”
这个场景,这段台词,我请大家考虑一下:周朴园、鲁大海之间谈判,周朴园为什么让大少爷周萍从楼上下来?我希望大家不要简单回答,是为了让侍萍见见自己的儿子,这样的回答太简单。我想强调的是,即使不是为了让侍萍见周萍,那么周朴园很大的可能,也会让周萍从楼上下来。周朴园为什么这么做呢?
其实我们要想到周朴园的长远的心思,周朴园将来是要让周萍来接他的董事长的班的,周朴园最终肯定是要退休的,他要让周萍跟着他学一学做董事长的本领。他要让长子周萍亲临现场“观摩”,学学,老父亲作为一个经验丰富的董事长,他是怎样用一种老辣的手段,狡诈的手段,诡计多端的手段,来运筹帷幄,来应付裕如地来处理罢工这个棘手的事件。这表明,周朴园这个人的心是怎样的?其实他的心思是十分周细、周密的,用心良苦的。
他让周萍走下楼来,现场“观摩”他和鲁大海之间的“周旋”。表明他这个周朴园的心思极其周密的。
我们再来掂量周朴园在这个场景里的另一句话,他对鲁大海说:
“你这样只凭意气是不能交涉事情的。”
这句话里,大家寻思一下,有没有作为一个父亲对儿子的一种叮嘱,有没有父亲的一种牵念的心思。周朴园的内心似乎在说,我的孩子啊,你如此地意气用事,如此地鲁莽,如此地冲动,你将来能办成什么事儿啊?你将来肯定会跌跤、栽跟头的。所以说,周朴园这句话里,肯定有担心他儿子的一种细腻的心思在,他担心他儿子将来凭意气办事太鲁莽,容易招惹祸端,人生不圆满。他想着自己的儿子将来栽跟头,周朴园的心里肯定是不情愿、不期望的、不好受的。所以,他这场戏里,表面上,是以董事长的身份来应对鲁大海,但细腻的话语里面,还隐隐包蕴着父亲的一份担忧、一份关爱、一份牵念。我们能够觉察、发现周朴园身上的人性闪光。
所以,他这个父亲,他面对两个亲生儿子,用两句话,用戏剧的两个细致的言谈举止,给我们展现了一个怎样的父亲?一个心思周细、周谨、周密的父亲,一个特别周到、周全的父亲,一个富有人性的父亲,一个心地柔软的父亲。周朴园,不只是冷酷无情,不只是诡计多端,不只是阴险狡诈。
他是非常正常的一个父亲,一个非常周细、周详、周全的一个父亲。他跟正常的父亲一样,我们汉语里有个词儿叫“周正”。他作为父亲是非常周正的。他并不只是、只有反动、虚伪、自私。在这里我们能看不出这一点来,这里他是周全、周细的,是正常的。
我们再具体分析,周朴园在这个谈判里,这场周旋里,他向鲁大海提问了几个问题呢?我们数一数,他问了六个问题。这六个问题是这样的:
第一,你叫什么名字呀?
第二,你有什么事?
第三,那么,那,那三个代表呢?
第四,他们没有告诉你旁的事情吗?
第五,你以为,你们,你们那些代表们、领袖们,他们都可靠吗?
第六,矿上昨天已经出工,你当代表的反而不知道吗?
大家看这六个问题,周朴园是不是都不知道答案。
我们推敲这六个问题,其实周朴园的每一个提问,他都知道答案。也就是说,他是明知故问。那他为什么明知故问呢?其实他是在炫耀,他是在表现,他是在表演。他是在炫耀他的一种掌控全局掌控局面的能力,是在表演一种操纵全局的心机,是在表现他左右敌手的手段,是在表演他善于离间、分化敌人的计谋和手腕,是在炫耀他运筹帷幄的智慧,是在表现他镇定自若的气度、气场,等等。
他的六个“明知故问”,就好像相声的抖包袱。他在鲁大海面前,在周萍面前,一层一层地抖开。这个成竹在胸,就是通过一步步,一层层的追问、询问,让鲁大海显出狼狈周章,就是在周朴园的威严之下,运筹帷幄之下,操纵控制之下,让鲁大海呢,显得非常嫩非常稚嫩,“你小子,你还太嫩,嘴上无毛办事不牢!”他让儿子在这里跌跤、摔跟头,就实现了一种怎样的目的呢?一来让儿子觉得他周朴园非常的有智慧,非常的有计谋,二来显得他儿子非常的嫩,这个心思非常的粗疏,非常的意气用事,非常的鲁莽,过分的粗心大意,没有心思。三呢,让儿子现在“吃一堑”,将来“长一智”。第四点,这个周朴园他的智慧,展现的是一览无遗,让我们观众也非常惊叹,惊叹他的老辣,惊叹他的智谋深广,惊叹他似乎是“人类智慧的代表”。
我们看这场“周旋”的戏里,周朴园拿出几个文件?是两个文件,就是一份合同,一份电报。合同和电报这两个道具的安排,也显示他这个五十多岁的董事长的老辣,老奸巨猾,显示他的足智多谋,他的聪明绝顶。拿出这两份文件,周朴园的就是要实现一个目的,要让鲁大海“不见棺材不落泪”,让鲁大海栽一跟斗,让鲁大海一步一步自己掉进周朴园挖的坑里。当然最终还是,让自己的儿子“吃一堑长一智”,如果“不吃一堑”,就可能“不长一智”。既是对儿子的一种训导,一种叮嘱,也是一种敲打,一种惩罚。我似乎听到周朴园的心里说,“你这样只凭意气是办不成事的啊,我的儿子,我作为父亲我还担心呢!”能看出这个父亲的用心良苦。
当然,我们还可以从另一个方面,从周萍的方面来分析,周萍在看着父亲,在观摩父亲与敌手的周旋,在观摩父亲逗弄一个罢工的工人代表,耍弄一个大闹周家“天宫”的“孙悟空”,对付一个“调皮捣蛋”的“刺头”。在周萍眼里,看到的老爸周朴园,是一个镇定自若,威压敌手,极有手腕,很能掌控全局的人,父亲是顶天立地的人!父亲处理这种棘手的、富有挑战的问题,如此应付自如,如此得心应手,俨然像一个经验丰富、才能超群的猎手,捉弄着猎物;俨然像一只老猫,捉弄着一只小老鼠!周萍内心里,应该是无比地佩服,无比敬佩老爸,于是更加尊敬周朴园,听从周朴园。当然,这是周朴园的心思里所设想的周萍,他希望在儿子周萍的心目中,他周朴园是上面这个样子!他希望他的接班人的儿子如此爱戴他,对他五体投地!
由此,我们看到,周朴园是一个心思周密的人,心思周细的人,举止周谨的人;是一个安排周详、周到的人;是一个考虑极其周全的人;同时他也是一个正常的、周正的、心肠柔软的父亲;也是一个不怕费尽周折、与敌手周旋的人;是一个令所有的敌手一败涂地的人;是一个总是能运筹帷幄、决胜千里、凯旋而归的人。周折,就是费尽心思,全力周旋。周旋的结局呢?鲁大海,这只很稚嫩的小老鼠,狼狈周章,“周章”就是狼狈的意思。
我们再回到周朴园形象分析。刚才我们所说的谈判、周旋这场戏里面。谁狼狈周章?肯定不是周朴园,狼狈周章的是鲁大海,这个大闹周家天宫的“孙悟空”,在这场戏里彻底失败了。这是我们所看到的一个“断面”的剧情,一个极其暂短的剧情。那么这里,我要问大家,在全剧的结尾,是谁狼狈周章了呢?有一个人,他一辈子的终局,人生的大结局就是狼狈周章。不用我说,他就是周朴园。
我们看到的,是一场“周旋的小戏”,我们看到的,是人生的一个“断面”,在这个“断面”里,“小戏”里,我们看到的是鲁大海狼狈周章。然而,统观人生整个一出“大戏”,纵览人生的全部的“面貌”、“面相”,人生的大终局,最后狼狈周章的,却是最聪明、最具智慧的周朴园。这可能是我们观众最震撼的,这可能是曹禺先生,构思这部戏剧的目的。
前面我们说,周朴园他是别人的“周遭”,别人的“周圈”,别人的“周天”。这个周朴园是如此充满智慧,他一辈子都应付裕如、得心应手、得意洋洋、志得意满地处理着、应对着,像跟鲁大海谈判这样的棘手的事情。他处理如此种种棘手的事情的时候,他都运筹帷幄,他都聪明绝顶,他都掌控全局,他都得胜回朝。他处理这样的棘手的事情,可能有一千件,一万件。而周朴园,一千次、一万次的成功了。周朴园用这种手腕,这种心机,这种智慧,来达到他人生的一千次、一万次的成功。可是这一千次、一万次的成功,加在一起,他人生的大终局,却是一个大失败,是一个大的狼狈周章。周朴园,在小戏里,断面里,事事如意,事事成功;而在人生大戏里,全部面相里,却是大失败。
周朴园这样的人,是智慧顶尖的,在《雷雨》戏里,他是第一聪明的人。
可是他最终的人生大的结局,却是家破人亡,却是狼狈周章。这正是曹禺先生写这出戏,在警示我们,让我们深思、反省的。周朴园一辈子都想得极其周密、极其周细、极其周详、极其周到的,行为举止十分周谨的。但是他的一辈子,用一个词语来形容,叫做不“周延”,逻辑上的那个“周延”词语。
我们也可以借用《红楼梦》里面的一句话来形容,“机关算尽太聪明,反误了卿卿性命”,人算不如天算。周朴园这一辈子的周细、周全、周详、周密、周备、也周旋,周折,最终却不周延,有漏洞,没有算过天。所以,即便是一部《雷雨》,似乎也是重复了《红楼梦》的宏大主题。曹禺、巴金那一代人受《红楼梦》的影响极深。
我们可以说周朴园,他是不是一个胜利者呢?他不是一个胜利者,他是人生的一个大惨败者!他家破人亡,他狼狈周章。
周朴园在剧里,我们看到的,他是环绕别人的“周天”,是别人的“圈”,是别人的“周遭”,是别人的“环绕”,别人的“牢笼”。但是他本人最终也没有冲破环绕着自己的那个“周天”,环绕着他的“周遭”,拘囿着他的“牢笼”。他没有冲破他的宇宙“牢笼”,宇宙“牢笼”就叫“周”,叫“圈”,就是“天”。
我们说,周朴园,他是可恨的,他的可恨在于他双手,沾满了两千两百三十个人的鲜血。他是一个罪人!我们当然可以用“阶级论”的观点,去揭露他,批评他,谴责他。
可是,我们对于周朴园,除了以上的植根于“阶级论”的批判、揭露、谴责这些情绪,我们是不是还会有、应该有,其他的情绪呢?这种情绪可能比批判、谴责、揭露更深刻。
看完了《雷雨》全剧,我们看到的是周朴园这个人,聪明的人,这个智慧的人,会算计的人,家破人亡,孤苦终老。我们观众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感情?我们可怜他,我们悲悯他。
周朴园他是一个造孽的人,他毁灭了别人,他也是一个被毁灭的人!周朴园的命运,周朴园的“周旋”,顿让你我,生出悲悯之情,生出悲悯之叹。
别人想从他的“周圈”里,他的“周天”里,他的“环绕”里,他的“牢笼”里冲出去。侍萍想冲出去,蘩漪想冲出去,周萍想冲出去,最终,没有一人冲出去。剧中的每一个人,都塌陷在周的“牢笼”里,周的“限定”里,每个人都是一个失败者,无可奈何。
周朴园他自己呢,他也是一个被“圈定”的人,被操纵的人,被掌控的人,被限定的人,他也突围不出更大“周圈”。在宇宙这个大的“牢笼”里拼命挣扎,在“天命的自然法则”里“周旋”、“周折”,费尽机心,费尽苦心。
周朴园,是有“票子”的,他不是很周全嘛,钱很多;他是有“厂子”的,他有自己的厂矿;他是有“位子”的,他是董事长,在社会上有很高的“位子”;他是有“房子”的,他的房子不知有多少套,有别墅有洋房,他是有“车子”的,肯定是名牌,很豪华;他是有“女子”的,不仅仅是妻子;当然,他也是在媒体有“名字”的,有较高社会知名度,甚至有崇高的社会威望,可以说很有“名气”。所以说,他是一个周备、周全的人,要什么有什么。不仅仅是五子登科,还可能是六子七子八子登科啊。
说到这里,我给大家上传一个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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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禺为什么让人物姓周?大家看这个图片就明白了。这个“周”,是金文的。上面是“田”,那四个点儿表示庄稼。“周”字的本义是“圈田围园来播种”,播种就是种庄稼。
在周朴园的意识里,他也是“圈田围园”。他圈的什么“田”,围的什么“园”呢?圈的是功名利禄,圈“票子”,圈“厂子”等等。他那些票子,厂子,房子,车子,女子,位子等等,就是周朴园“圈种”的“庄稼”,就是他人生的功名利禄、荣华富贵等等。金文“周”字下面,那个像嘴一样的那个圆圈。表示一个“周圈”,表示画一个圆,表示“圈地”、“圈种”、“围园”之意。
下面,我用一段快书,生动地来描述,这出戏所要的表达的主旨。
种下票子买园子,买下园子建厂子。
种下房子找女子,找了女子有孩子。
种下位子有名气,有了名气坐车子。
万全周密万事备,万事皆空毁盘子。
也就是说,周朴园他毁了他人生的一辈子的盘子。由此我们才彻底的明白,这一出戏的主旨,这出戏要表现什么,要写什么。
下面,我们就再来听一听,曹禺先生对《雷雨》他自己的解释。
曹禺说:
“譬如‘暴露大家庭的罪恶’。但是很奇怪,现在回忆起三年前提笔的光景,我以为我不应该用欺骗来炫耀自己的见地。我并没有显明地意识着我是要匡正,讽刺或攻击些什么。(曹禺《雷雨》序 1936) ”
曹禺先生的意思是,我不是要攻击,我这个人不是带刺儿的,我不是拿着刀拿着枪,我不是以笔为枪的,我不是一个社会批评家,我不是社会的战斗者,我不是个挑战者。我只是在提醒看戏的人们,请你们警醒。提醒看戏的人们请你们反思。
曹禺先生继续说:
“《雷雨》对我是个诱惑。与《雷雨》俱来的情绪,蕴成我对宇宙间许多神秘的事物一种不可言喻的憧憬。《雷雨》可以说是我……对那些不可理解的现象,睁大了惊奇的眼。《雷雨》所象征的,对我是一种神秘的吸引,一种抓牢我心灵的魔。(曹禺《雷雨》序 1936)”
“我想通过一个家庭的毁灭,表达自己一种复杂而原始的情绪,表现宇宙里斗争的残忍和冷酷。在这斗争的背后,也许有一个主宰,它就是上帝或说是命运,近代称它为“自然法则。(曹禺《文学报》1993年7月2日)”
宇宙间,到底有没有操纵人的命运的一种神秘的“存在”呢?我们读完全剧,我们看完全剧,我们或许觉得似乎有这种东西。
曹禺先生说:
“连绵不断地、若有若无地闪示这一点隐秘,——这种种宇宙里斗争的‘残忍’和‘冷酷’。在这斗争的背后或有一个主宰来管辖。这主宰,希伯来的先知们赞它为‘上帝’,希腊的戏剧家们称它为‘命运’,近代的人撇弃了这些迷离恍惚的观念,直截了当地叫它为‘自然的法则’。(曹禺《雷雨》序 1936)”
请注意,曹禺的话里有一个词语“管辖”。“管辖”就是操控,就是那个“周”字,就是那个“圈”,那个“套”。
曹禺先生还说:
“人类是怎样可怜的动物,带着踌躇满志的心情,仿佛自己来主宰自己的命运,而时常不能自己来主宰着。受着自己——情感的或者理解的——捉弄,一种不可知的力量的,——机遇的,或者环境的——捉弄。生活在狭的笼里而洋洋地骄傲着,以为是徜徉在自由的天地里。称为万物之灵的人物,不是做着最愚蠢的事么?(曹禺《雷雨》序 1936)”
注意,曹禺先生所说的“狭的笼”,大概就是刚才我所讲的“周”这个字。
《雷雨》里,最聪明、最骄傲、最洋洋自得、最踌躇满志的是谁?就是周朴园。曹禺就让周朴园这个人,这个人类智慧的代表,这个不懂谦卑为何物的人,这个飞扬跋扈的代表,让他最后狼狈仓皇、狼狈周章,由此警示看戏的人,看一看,想一想,如此绝顶聪明的人,都在“狭的笼”,狼狈周章,家破人亡,更何况其他人?
所有的人,也就是剧里的人,和所有看戏的人,谁比周朴园更有智慧,更周全,更周细,更周谨,更会周旋,更会算计,谁更周密吗?
这出戏,对于看戏的人们,所触发出来的“感情”,应该是“悲悯”,不是批判,不是揭露。
曹禺先生说:
“我用一种悲悯的心情,来写剧中人物的争执。我诚恳地祈望着看戏的人们,也以一种悲悯的眼来俯视这群地上的人们。(曹禺《雷雨》序 ,1936)”
我们要“悲其天,悯其人”,我们每个人都应该谦卑,都应该有所敬畏。
通过这出戏,我们所获得的感想,是“人定胜天”,还是“天必胜人”?我相信大家看了戏后,都自有答案。
我们人类每个个体,应该怎样?要谦卑,要敬畏。当然我们告诉我们的学生,小小的年纪,高中生们,要好好省思。
我们继续,来说这个“周”字。这个“周”字,还没有最终揭秘呢!我给大家看一张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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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看这个太极图,会想到一本什么书呢?关于太极的这本书叫什么呢?大家都知道它叫《周易》。一提到“周易”,你猛然就想到了周朴园的“周”字,应该就来自《周易》之“周”。
这个“周”是什么意思呢?它是“周朝”、“周代”的意思吗?《周易》就是“周朝的易”的意思吗?不是!注意,《周易》的“周”,是“无所不备、周而复始”的意思,是“阴阳相生、包藏天地”,当然阴阳“周旋”,也孕育雷电。天地,阴阳,就这样周而复始的“周旋”,旋转,轮替。正负,善恶,都包容在这里边。有阴有阳,阴阳相生,产生雷电,这就是《雷雨》命名的来源。
同时,“雷雨”,让我们观众受到“雷”一样的震动,受到“雨”一样的精神洗礼。
大家看了这出戏之后,应该想到什么?也就是世界是否是神秘的呢?写这出戏的曹禺,启示我们省思和深思:世界是否是神秘的?
当然我不希望大家能树立一种神秘的世界观,其实也并不是我能左右大家的。我只是希望大家能树立一种神秘主义的审美观,用神秘的审美观,来重新打量、重新审读话剧《雷雨》。你到底树立什么样的世界观,由你自己决定和探索。
这出戏,的的确确写的是一种神秘。这个世界到底是神秘还是不神秘,我们任何人,都很难去定义。当然我们许多人,受到唯物主义、科学主义影响,很自信,“喝令三山五岳开道,我来了”,也很肤浅地说,科学证明,世界并不是神秘的。我个人觉得,科学不一定是人类最终的归宿,也不一定有最终的解释能力。世界到底是神秘还是不神秘,我现在还是说不清楚。
大家知道,屈原有“问天”,其实《雷雨》里也有“问天”。最后,大家来听一听,我朗诵的“侍萍问天”。
“啊,天知道谁犯了罪,谁造这种孽!——他们都是可怜的孩子 ,不知道自己做的是什么。天哪!如果要罚,也罚在我一个人身上;我一个人有罪,我先走错了一步。如今我明白了,我明白了,事情已经做了的,不必再怨这不公平的天,人犯了一次罪过,第二次也就自动地跟着来。(立起,望着天)今天晚上, 是我让他们一块儿走,这罪过我知道,可是罪过我现在替他们犯了;所有的罪孽都是我一个人惹的,我的儿女都是好孩子,心地干净的,那么,天,真有了什么,也就让我一个人担待吧。”
下面,我来总结一下,这个“周”字,周朴园的“周”字;还有太极图,《周易》。极个别的属于一些有趣味的语言训练,不一定是曹禺先生本人的意思,而是我韩军的意思,我不能强加给曹禺先生。
但是,我刚才阐释的“周”字的绝大部分意思,我觉得,应该可能是曹禺先生本人的意思。有哪一些呢?
第一,“周”,就是周遭、环绕,弥漫于周围的无处不在的“所在”。
第二,“周”就是天,周天,天就是“周”。
第三,“周”就是曹禺所说的“狭的笼”的象征,当然它也是个巨大的“牢笼”。它就是我们人类所生存的一个巨大的笼子。
第四,“周”,就是“周而复始”,“循环往复”。
第五,就是起点与终点的“重逢”、“重合”、“应验”。
第六,“周”,就是“周密”、“周细”、“周虑”、“周谨”,汉语里都有这些词语。
第七,“周”,就是“周全”、“周备”。
第八,“周”就是周延,周朴园或者我们人类无法做到“周延”。
第九,“周”,就是《周易》之“周”。它指的是什么意思呢?就是“周普”,普遍的意思。普遍,就是蕴含广博,无所不包,这就是《周易》的“周”的意思。也就是说,普遍,无所不包,无所不备,周而复始。
上面是我讲的关于《雷雨》的分析,细读。
下面,我谈谈语文教育的话语变革。细读文本,就是用另外一种话语来重新打量、重新解读经典名篇。
第一,用细读文本,打破直觉、初感和人云亦云。
对于经典名篇,我们语文教育话语变革,就要做到打破直觉和初感。我说这样一句话:“一望而知的,不经细读,不经细思,不经细致地分析而得出的文本结论,基本上是错的,或者是粗疏的”。
比方,我们对于朱自清的《背影》一望而知,初步的感觉、直觉,说它是“父子情深”,虽然不能说这个理解是错的,但却是粗疏、肤浅的。《背影》所表达的是“感慨生命短暂与脆弱”基础上的“子对父生命的伤喟”,是“父之将死,其子伤喟”。换句话说,《背影》是“死亡意识”、“父之将死”事件(“大去之期不远矣”),催动出来的“父子情深”。“父子情深”是表面,“生命脆弱与短暂的叹惋”是“内核”。即“不解生与死,怎懂父与子”?《背影》发表90年,我们一直在“浅读”、“粗读”。《背影》的“内核”是“死亡”,因为“大去之期不远矣”,所以朱自清才对爸爸产生了浓烈的情感。如果不讲“死亡”,那么就无法很细致、深刻地理解《背影》。因为你只粗疏、笼统、人云亦云地说《背影》是“父子情深”,但是经不住细细推敲。写《背影》之前两年三年,朱自清对于父亲,别说情深,情浅都不没有,朱自清对父亲是满满的抱怨和不满,记住的是父亲的不好。但父亲信里说“大去之期不远矣”,才触动他伤心、感喟,感喟父亲“生命脆弱与短暂”,他才流泪。“唯解生与死,才懂父与子”(请搜本人《生之背,死之影,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背影〉新解码》)。
再比方,杨绛的《老王》,如果没有细致地解读,深入地分析,你初步的直觉、感觉,就是《老王》写的不过是“下层劳动者的善良和坚韧”,是一篇“赞扬下层劳动者好人好事的颂文”。我们的教参和全国绝大部分教师,包括名师,都如此去解读《老王》。这种解读,也是经不住细细推敲和深入分析的,是肤浅的、粗疏的。其实《老王》,写的是“运”!人人都知道《老王》的核心句是“一个幸运的人对于不幸者的愧怍”,但却并不知《老王》全文的核心字是“运”!《老王》的主题是“命运弄人”,是“对于人各有命的觉察和感悟,对于命运不平的感叹和哀惋,幸运者对不幸的惭愧和惭怍”。《老王》并非赞美“下层普通劳动者的善良与坚韧”,这是绝大部分教师,包括名师,包括教参,所没有读透的。教学《老王》,就要揪出捉弄老王命运的那只手!如此才能深刻读懂《老王》。(请搜《韩军〈老王〉上课实录》)。
再比方《雷雨》,从首演,一直到现在,电影、话剧、电视剧《雷雨》,几十年都是把它理解为劳资矛盾,理解成批评资本主义和资本家,暴露其罪恶和黑暗,也是没有细读分析,导致的。
所以说,语文教育必须话语变革。第一点,就是,我们必须细致、深入地分析,去细思,去揣摩,去推敲文本文字,寻找文本文字本身的内在逻辑,让沉默的文本的文字开口说话,而不是用我们初感、直觉和想当然来说话,否则几十年就人云亦云,不假思索,以讹传讹。
第二点,语文教育话语变革,要有“读旧如新”的郑重态度,要努力恢复一种“陌生感”。
“读旧如新”和“恢复陌生感”,是向经典文本,努力表达一种敬意,一种敬重。敢于花大量时间,去浸淫,去沉醉,才能在别人开垦的土地上,重新开垦出深刻的宝藏来。
一篇《背影》我花了整整四十天,一篇《老王》我断断续续读了两年。
我们每个人面对经典文本所应该采取的态度,应该是“读旧如新”。经典的,一般都是旧的。我们人类都有一种“喜新厌旧”的心理,以为旧的经典文本的理解,已经“定型”了,或者以为,已经被千万人和专家阐释过了,不可能有新的突破了。我告诉大家一句话,叫“文本不厌千回读,千读都有千回新”。要怀着一种欣喜的心情去阅读。要丢掉过去的旧的感觉与结论,拂去文本上积压的旧的结论的尘灰。“读你千遍也不厌倦,读你的感觉像春天。”希望老师们都有这种感觉,要恢复一种陌生感,要找到一种初恋的感觉,要对经典文本的文字,一词一句重新揣摩,重新思量。
第三点,语文教育的话语变革,要跳出儒学的汪洋,挣脱极左的桎梏。
我深切的体会是,是儒学,塑造了你我的第一感觉,塑造了我们语文教师的第一感觉!极左塑造了你我的第一看法,塑造了我们语文教师的第一看法。
我们每个人,都被儒家的学说包围着,我们每个人都是儒学的后人。我们每个人都被儒学的这种思想和观念浸染着。
同时,我们要挣脱极左的桎梏,我们从小接受极左意识形态这种学说,这种以阶级斗争观念为核心的庸俗社会学理论,培养了我们几代人,也“僵死”了、“僵化”了几代语文教师的固定的思维、套子思维。如果我们跳不出儒学的汪洋,挣脱不了极左意识形态的桎梏,我们就容易蹈袭旧说。
比方,你一读《背影》就闪现“父子情深”念头,一看见父亲跟儿子在车站送别,你大脑就立马闪现“父爱”。这是一种儒学意识的条件反射。
弊端是,你大脑一旦闪现“父爱”、“父子情深”这样的“不假思索”的结论,你大脑立马就进入一种“假装思索”的状态了,之后就进入类似“冬眠”那样的“拒绝思考”状态,你就排除任何其它结论、排除任何其它念头、排除任何文本信息了,你就拒绝深入,拒绝细读了。你甚至会指责他人“故弄玄虚”“自炫深刻”,你甚至指责别人“不老老实实教语文”。你没有发觉,其实是你自己懒惰,你自己不思进取!
虽然《背影》这个“父子情深”的结论大致不算错,但是结论明显粗疏、肤浅的,等于没有读透《背影》。“生命的脆弱和短暂”主要不是来自儒学,而可能是来自佛学,《背影》内核写得就是“生命刹那”。生命的短暂,生命的刹那,生命的匆匆,这种种念头,在佛学里特别强烈。所以说当我们用佛学的眼光去看《背影》的时候,我们看到的是生死。但是我没有否定《背影》的父子情深。只不过,我们是在死亡意识的基础上理解“父子情深”,就更深刻、更精细。前面也已经强调了,我们首先是让《背影》文本文字说话。
对于《老王》教学,众多的名师,包括我们的教参,之所以仅仅看到的是下层人的善良和坚韧,把《老王》看成是一篇关于赞美下层劳动者好人好事的文章,是因为我们多少年来,一直听到太多像老王这种下层人的善良和坚韧这种故事,听了几十年。极左的媒体,极左的文化宣传,描写、“制造”、传播了很多像老王行迹这样的所谓的好人好事。所以,我们一看《老王》,我们大脑就跳出了一系列概念,老王是善良的,老王是坚韧的,老王是乐观地“活命”,老王是忍辱负重的,老王是风格高尚的,这是一个好人哪。这种理解,也是一种本能的“条件反射”。多年来,这种比较左的意识形态的话语和文化传播,禁锢着我们,僵化了我们的大脑,包括禁锢了一些名师的大脑。一些教师教学《老王》跳不出极左话语的套子,问题就出在这里(可搜《韩军〈老王〉上课实录》)。
把《雷雨》理解成劳资矛盾、暴露资本家大家庭罪恶,也是来自左的阶级斗争学说,斯大林列宁学说,资本主义和资本家是罪恶的,社会主义和无产阶级是伟大的,劳动人民是被盘剥的,这种学说发展到极端,就概念化、标签化了,它让你我,让很多名师,放弃了思索,放弃了反省,在“儒学”和“极左”的泥淖里,挣脱不出来。
更可怕的一点是,有些老师,不思进取,自己的思维在极左或儒学的泥淖里挣脱不出来,又不能直面、不敢承认自我的浅薄,却反而责难别人“自炫深刻”、“故弄玄虚”、“不老老实实”,或者打着“学生不懂”的旗号,来遮掩教师自我的浅薄。
第四点,语文教育话语的变革,要抛却“元定理”想法。
文本阅读的结论,没有一成不变的元定理。所谓元定理就是不经推敲,不经论证,不经细细品读,就能自圆其说,结论就先天存在。文本的解读,不存在一个“元定理”。文本解读的结论,是游移的,不断变化的,根据读者的不同,根据时代的变迁,根据我们的知识和思想视野的扩展,根据我们对一些词语句段的细致地分析,我们会把一些似乎是“元定理”的东西推翻。
今天我就讲到这里,谢谢各位,谢谢大家。
互动环节
韩军:现在可以提问,我回答大家的问题。
方心田:谢谢韩军老师。现在我们让韩老师先喝杯茶。我听了以后非常佩服。我当年也是语文老师,也教过《雷雨》这篇课文。但是,坦白说,绝对没有想到这么多,想得这么深。这就是人与人的差别啊!韩老师今天的讲座给我启发很多,特别是他对文本解读的功夫,那是炉火纯青。然后他的思想、他的哲学视野、他的宇宙观,都给我们相当的启发。下面就请大家提出问题吧。
第一个问题:韩老师,可以说周朴园是困在欲望的“牢笼”里吗?因为欲望所以被奴役?
韩军:说周朴园是困在欲望的“牢笼”里。当然可以这样理解。我觉得呢,当初曹禺在写这出戏的时候,可能是中国刚刚进入一种初级的资本主义状态,追求资本的欲望在城市里有萌芽,旧的温情脉脉的秩序被打破。曹禺对此,可能有一种不太理解,有一种惊恐,有一种担忧,人们的欲望那太强大了,以致迷失了方向。我觉得你可以这样去理解。
插入回答另一个问题。
我注意到还有一个老师提到了佛学、儒学。其实我一直没有点破,我对《背影》的解读跟考虑到朱自清的佛学知识背景有关。我是从朱自清《背影》文本文字里,读出来的,而不是从朱自清经历中得到的。过去大家对《背影》的解读,都是在儒学的圈子里,就是父父子子。看到两个人,父亲和儿子在浦口车站送别,于是我们就想到了父子情深,父慈子孝,这是一种儒学眼光。而朱自清《背影》这种“死亡意识”“生命脆弱与短暂”,更多的是来自佛学,我是首先从朱自清的文字感受到他的佛学意念,才进入到这个角度去看的。
也就是说生命的脆弱,生命的短暂,生命的一刹那,生命的匆匆,这主要是佛学的。朱自清先生,首先是个哲学家,其次才是个文学家。朱自清先生他是北京大学哲学系毕业。但我并不是从他是哲学系毕业来推断他的《背影》写的是佛学。其实我是从文本里面发现他写的是生命的脆弱、生命的短暂。读完文本我再回过头看朱自清先生经历,他是哲学系毕业,他最喜欢的书是佛学书。
第二个问题:以前听过韩军老师的《我的叔叔于勒》,感受颇深,回来还写了篇文章《读人性品人性写人性》,我觉得韩老师对人性分析的很透。我是不是也可以理解您分析周朴园也是从人性角度出发呢?
韩军:我觉得,其实所有的艺术品,这个文学属于语言的艺术作品,还有绘画、音乐、戏剧等等各种艺术作品,我觉得都是从人性的角度去创作。当然我们也可以从人性的角度去解读。我觉得这个毫无例外。人性,是我们理解所有艺术作品的一个角度,一把钥匙。人性也是促使艺术家创作艺术作品的一个缘由所在。所以说创作和理解文学作品都来不开人性。
我们解读艺术作品,就更离不开人性,我们要善于从人性出发,对人物和作者,推己及人,推心置腹,这就是我常常说的“二推法”。
第三个问题:钦佩韩老师的思考和学识!关于文本解读,想请教韩老师:如何处理教师前期文本解读和课堂引导的关系?怎么样引导才不至于过于拘泥老师的解读,不用精心设计的问题步步把学生引到自己的解读里?
韩军:我觉得这个问题非常好。提这个问题的老师,是经过深入的思考的。我们老师自己的解读,肯定是非常下功夫的,也是非常深刻的,因而也是非常独到的。在教学中,我主张,尽量不要把自己的解读,强行灌输给学生,要引导学生一步步的来,要一步步启发他,引导他。这是我主张的。但是,我还说一句话,我们上经典文本的解读这种语文课,一学期恐怕十来篇,一学期就把一本教材讲完了。一本教材一共就是十多篇,我们讲这十多篇的时候,我主张以教师为主导。为什么强调的是教师主导呢?因为我用一节课,或者是一节半课的时间,大约一个小时的时间,来讲完一个经典文本的解读阅读,用时极少,集中时间,理解精粹。
由于经典文本的深厚、深广,老师的主导可能更强一些,老师的讲可能就会强势一些,老师的理解必然更为深广。举例来说,像《老王》这样的课文,如果主张所谓循循善诱,一步一步让学生来理解,那么,但是由于学生的阅历极浅,无论如何,也不可能理解到“命运弄人”,不可能理解到“对于人各有命的觉察和感悟,对于命运不平的感叹和哀惋,幸运者对不幸的惭愧和惭怍”这样深刻的主题的。
为什么呢?是为了效率更高一些,省出更多时间给学生自我大量阅读,举三反一。我讲《雷雨》可能就是一个课时,或者一个小时。剩下的一半时间,或者剩下的一个小时的时间,我让学生去全部阅读课外书。所以说,我是主张,老师比较强势、须主导的,教师讲一讲自己比较精彩、深刻的观点。把学生的思路引到老师这种精彩的深刻的解读上来。留下二分之一的时间,甚至三分之二的时间,让他自己去大量、广泛地去阅读课外的经典文学作品,看更多的书。也就是“举一”在前,“举三”在后,让学生自己去举三,花大量的时间。我觉这是对学生更好的尊重。
如果我们表面上循循善诱,步步引导,用三四节课教完《雷雨》第二幕。表面上是循循善诱,是尊重学生的,是以学生为主体。也就是学生利用三四节课,只学了《雷雨》第二幕,他没有时间去泛读,去大量阅读,没有时间去举三,没有时间去读更多的文学作品。我觉得这并不是尊重学生,这是很表面化的一种现象。所以说我是强调,对经典的文本,应该老师主导为主。
方心田:作为主持人,最后往往也要小结一下。那么我就简单说几句,韩老师今天晚上的讲座给我这几个方面的震撼:
第一个,我用关键词来表达,第一个词——悲悯。解读经典名篇,特别是曹禺的作品,我觉得不是阶级性,不是文学性甚至也不是狗血剧情等等。他重要的是表达一种悲悯的情怀,这是多少作家艺术家都有的。悲悯情怀,是一切艺术作品的灵魂,这是第一点。
第二点,一部好的作品,要经得住时空的考验。那么他要表达一种大宇宙里的神秘感。以前我们读《雷雨》没有体会到,韩老师给我们点到了,非常了不起!我记得他是用这样一句话说:要培养神秘的审美观,让学生和我们自己一同来培养。
第三个关键词,韩老师说,解读文本,要读旧如新。读旧如新,我理解成“书读百遍,其义自见”。作为老师,对于课文一定要多读、常读、深读,读出属于自己的感受来。
第四个关键词,我记住了八个字:跳出儒学,挣脱马学。我们中国人,深受这两种学说的桎梏。现在21世纪的老师们,互联网时代的老师们,一定要挣脱这两种。这样我们才能够站到世界这个行列里,用世界的眼光看待中国文化、中国教育。
第五个关键词,韩老师说的,他说他自己创造的:文本阅读没有元定理。这个元定理,我初步感受似乎就是中心思想、主题。的确,社会科学的东西没有标准答案,因人而异,因时而已,因地而异。每个读者都要有自己的独立思考的答案。作为老师不能要求学生用标准答案,要启发他的思维。
今天听讲的也不乏名师、学者;有大学老师,有高中,有初中,也有小学;有语文的,也有数学的,英语的,其他学科的。不能说韩老师,他今天的这个解读,就是标准答案。当然不是!每个人每个老师都有自己的教法、理解,带给学生的感受也不一样。这一点,我们要清醒。名师可以学,但绝对不要模仿,可以学其精华,学其方法,学其思想。
每个人都可以成为名师,走出自己的道路就是名师!
(感谢网友伊老师辛勤整理。本文经过作者审核并授权发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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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思和 | 分享一个与众不同的《雷雨》:周朴园的三个女人
那个女人没有名字
《雷雨》是一部大家都非常熟悉的作品。你即使没有读过剧本,也可能看过舞台上的演出;即使没有看过话剧,也可能看过根据话剧改编的电影、电视剧或者其他地方戏曲。可以说,这是一部家喻户晓的作品。我今天将与大家分享的是一个与众不同的《雷雨》。我们从与周朴园一生有关的三个女人讲起。
听众们一定会想:你讲的是哪三个女人呢?一号女主是蘩漪,其次就是鲁妈,那么还有一个女人是谁呢?是四凤吗?当然不是。我所要讲的不是《雷雨》中的三个女人,而是与《雷雨》中与一号男主人公周朴园有关的三个女人。这第三个女人,没有名字,也没有故事,但是她是这个家庭悲剧中很关键的人物,因为她的出现,导致了周朴园和当年的恋人梅侍萍的婚姻悲剧。她是谁呢?
我们要分析这个女人,还是要回到《雷雨》的故事,追根溯源,那是一件发生在三十年前的风流孽债。
《雷雨》的故事很复杂。戏剧叙事时间与故事时间是不一样的。这个戏一共四幕,发生时间只有一天:早晨、下午、当天晚上十点以及午夜两点。整个戏剧叙事的时间没有超过二十四小时,但是在这一天中发生的故事,却是三十年前的一场家庭悲剧延伸下来的,所以故事的时间整整跨越了三十年。
我们首先要讨论的是,《雷雨》所描写的这个家庭惨剧究竟发生在哪一年呢?作家并没有明确提供故事的时间。然而在第二幕,周朴园与鲁妈邂逅,两个人有一场对话,提供了一条时间线索:
周朴园:你站一站,你——你贵姓?
鲁 妈:我姓鲁。
周朴园:姓鲁,你口音不像北方人。
鲁 妈:对了,我不是,我是江苏人。
周朴园:你好像有点无锡口音。
鲁 妈:我自小是在无锡长大的。
周朴园:(沉思)无锡,嗯无锡,(忽而)你在无锡是什么时候?
鲁 妈:光绪二十年,离现在有三十多年了。
周朴园:嗯,三十年前你在无锡?
鲁 妈:是的,三十多年前呢,那时候,我记得我们还没有用洋火呢。
周朴园:三十多年前,是的,很远了。我想想,我大概是二十多岁的时候,那时候我还在无锡呢。
鲁 妈:老爷是那个地方的人?
周朴园:嗯(沉吟)无锡是个好地方。
鲁 妈:哦,好地方。
周朴园:你三十年前在无锡么?
鲁 妈:是,老爷。
周朴园:三十年前,在无锡,有一件很出名的事情——
好了。你们注意到了吗?这是《雷雨》里面关键的一场对话,里面包含了很多信息。鲁妈提到了一个时间线索:光绪二十年,也就是1894年,甲午战争那一年。那么,那一年无锡的周家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这也就是周朴园要讲的“三十年前,在无锡,有一件很出名的事情”。原来是周家少爷周朴园爱上了老妈子的女儿梅侍萍,二人同居,还相继生了两个儿子,但是因为在那一年的除夕(准确地算,光绪二十年的除夕应该是1895年2月5日),周朴园要娶一个有钱人家的女人为妻,把梅侍萍赶出了周家。也是在一个风雪交加之夜,梅侍萍抱着出生才三天的小儿子投河自尽。现在我们已经知道,梅侍萍没有死,母子俩被一个好心人搭救,长期流浪在外面,那就是现在的鲁妈和鲁大海。我们从两个人的对话情景也可以感受到,鲁妈已经认出了站在她面前的就是周朴园,而周朴园还没有认出鲁妈就是当年的梅侍萍,只是鲁妈的举止和口音,已经唤起了他深层的记忆。
但是你们发现了没有?当这两位暮年的恋人陷入深层次的记忆时,他们都在强调“三十年前”发生的那场悲剧。在剧本里,还有很多对话,都一再出现这样的说法。如周朴园说:“三十年的功夫,你还是找到这儿来了。”
鲁妈也有一段长长的控诉,你们听:
我没有委屈,我有的是恨,是悔,是三十年来一天一天我自己受的苦。你大概已经忘了你做的事了,三十年前,过年三十的晚上,我生下你的第二个儿子才三天,你为了赶紧娶那位有钱有门第的小姐,你们逼着我冒着大雪出去,要我离开你们周家的门。
是吗?好像都是说,那一场悲剧是发生在三十年前。但其实,周朴园和梅侍萍在记忆里都存在一个时间错误:这个悲剧不是发生在三十年前,而是发生在二十七年前。因为剧本已经提供了信息:鲁大海出场的时候,年纪是27岁。鲁大海出生才三天就发生了梅侍萍投河自尽的悲剧。这个悲剧不可能发生在三十年前,只能是在二十七年前。那么,为什么两个当事人一再在回忆中提到“三十年前”呢?为了这个问题,我又一次仔细读了剧本,我想了解,这个“三十年前”的记忆,究竟包含了什么样的真实信息?后来我查到了,周朴园在第一幕要求底下人把旧家具搬到客厅去,要按照三十年前的老样子来布置,他说:
这屋子排的样子,我愿意总是三十年前的老样子,这叫我的眼睛看着舒服一点。
请注意,周朴园的这句话透出了一个很重要的信息:原来在周朴园的记忆深处,“三十年前”不是一个悲剧的凄惨的记忆,而是一个幸福的记忆:三十年前的客厅布置,让他眼睛看上去都感到舒服。就因为周朴园这句话,我突然想到了:“三十年前”,恰恰是周朴园与梅侍萍相爱的时候,同样,梅侍萍在说到三十年前时,也含有同样的信息:
是的,三十多年前呢,那时候,我记得我们还没有用洋火呢。
这完全是一种与“三十年前”联系在一起的家庭生活的温馨回忆。我们不妨推测,周朴园与梅侍萍的爱情生活维持了三年以上——从三十年以前到二十七年前。因为二十七年前是一个悲惨的时刻,是他们分手的时刻。按照弗洛伊德精神分析的说法,凡是你感到痛苦的、拒绝记忆的东西,你总是力图去遗忘。所以在他们俩脑子里出现的记忆,都是“三十年前”的爱情生活,而不是“二十七年前”分手日子。
我们可以算一下,他们从相爱到同居,差不多一年多时间生下了周萍,又过了一年多生下鲁大海,前后差不多就是三年的时间。或许比“三十年”更长一些,也就是鲁妈在前面对话里一再提到的“三十多年前”的意思。剧本标明鲁妈出场是47岁,那么二十七年以前她被赶出周家的时候是20岁;他与周朴园相爱的时间,正好是17岁到20岁,这是人生最美好的阶段,她跟一个有钱的少爷相恋相爱,两个人同居了三年,生了两个孩子。我不相信这两个人之间是什么阶级压迫的关系,更不是什么有钱少爷诱惑丫鬟的关系。他们不是在偷偷摸摸地男欢女爱,而是在周家同居生育,他们有自己的居室,有自己的家庭布置,我们在舞台上看到的客厅布置和老家具,就是当年梅侍萍在周家生活的真实场景。梅侍萍被赶走以后,周朴园保持了梅侍萍当年的所有家具、所有摆设,甚至梅侍萍留下的照片。在晚清时候女主人能够拍照,并且堂而皇之放在柜子上,这能是一个普通丫鬟的待遇吗?连梅侍萍当年生孩子不敢吹风要关窗这个习惯都被保存下来了。剧中蘩漪好几次说房间里闷热,叫人去打开窗户,可是仆人就说“老爷说过不叫开”,为什么?因为以前的太太是怕开窗的啊。我们可以想象,梅侍萍在周朴园身边的时候,她被宠爱到什么程度。所以,我认为周朴园把梅侍萍赶走以前,他们之间是有很深的爱情,周朴园对梅侍萍是有着很深的爱的。
由于周朴园和梅侍萍之间有着这样强烈的爱情,所以梅侍萍被迫离家、投河自尽的悲剧发生,才会使周朴园有一种刻骨铭心的痛苦,这种痛苦伴随了他的一生。以后的周朴园就再也不会爱女人了,幸福也从此远离了他。曾经沧海难为水,周朴园巨大的心灵创伤是不能磨灭的,他不能无碍地融入后来两个女人的爱情生活当中去。正因为这样,才导致了他与一个我们不知道名字的女人,以及后来蘩漪的夫妻生活都变得索然无味,导致了后面两任妻子的悲剧。
把这个背景讲清楚了,我们才能够正式讨论那个没有名字的女人。在剧本里,这个女人只有两个特征:有钱,有门第,再也没有其他介绍了。其实我觉得这个女人是《雷雨》里最委屈的女人,是一个完全被忽略的人。我们假定周朴园与梅侍萍之间有很深的爱,是被一种外在的力量硬拆散的,那么,后面的故事都能讲得通了:其实周朴园是很不愿意娶一个跟他同等门第的有钱小姐为妻子,所以这个小姐一进门就处于尴尬的境地:她进门以前,丈夫已经与老妈子的女儿生了两个孩子,而且同居三年;当她非常陌生地进入周家时,丈夫还沉浸在失去情人和儿子的痛苦之中,她并没有享受到夫妻恩爱的家庭生活。虽然因为她的到来而害了梅侍萍和鲁大海,但这个责任是不能由她来承担的,再说了,她的命运比梅侍萍更悲惨,更无价值,她默默无闻地进来,又默默无闻地——我想总归死去了,不会是离婚或者出走吧。那么我们再来算:蘩漪与周朴园生的儿子周冲出场时是17岁,离27年前发生悲剧正好十年,也就是说,蘩漪是在悲剧发生后的第九年(或者会更早些)嫁入周家的。这样算下来,那个有钱有门第的小姐在周家最多是待了七八年。我们假定她死后,周朴园没有马上娶蘩漪,而是过了几年再娶的,那么,她在这个家庭里的生命历程就更短暂,也许只有三五年,就像一个影子,一点生命痕迹都没有留下,周朴园、周萍、佣人的记忆里都没有这个人的信息,我在《雷雨》的几个版本里找来找去,也找不到这个女人到底是怎么死的或者有怎么样的结局。周朴园始终保留梅侍萍当年用过的家具,直到三十年以后,蘩漪都拖到发神经病了,他还是顽固地保持着梅侍萍的生活方式,这就说明了前面的一任妻子在周家生活得更加委屈,也更加痛苦。这样,我们完全可以体会,《雷雨》里的这个没有名字的女人,就好像英国小说《简·爱》中那个阁楼里的疯女人一样,是一个空白,而这个空白正表达了旧时代中国妇女最悲惨的命运。
鲁妈:人生没有迈不过去的门槛
那么,我们要继续追问:到底是谁导致了这个悲剧呢?这里的故事真相,作家也没有讲清楚。因为,在晚清时代,如果仅仅是周朴园要娶一个有钱有门第的小姐,那也没有必要把梅侍萍赶走。旧社会大家庭本来就是多妻制度,有钱的男人先把丫鬟收房为妾,然后再娶正房妻子是很平常的事情。何况梅侍萍已经为周家生了两个儿子,传宗接代,按理说在这个家庭里不应该没有她的安身之处。但只有一种情况:有钱的大少爷是不可能娶一个老妈子的女儿为明媒正娶的妻子,因为门不当户不对,所以周家的家长必须按照门第,按照旧社会的婚姻惯例,为少爷娶进一个门户相当的女人,做他正式太太。只有到了这个时候,那个老妈子女儿的命运就悲惨了。
设想一下,如果梅侍萍顺从规矩,乖乖做周朴园的一个小妾,那悲剧也许不会发生。只有当梅侍萍不甘心屈服于做妾的命运,不愿意与别的女人分享自己的男人,甚至想升格做正房的妻子——只有这种情况,才是传统家庭所不允许的;也只有在这种情况下,周家的家长才可能使出毒招,把她连孩子一起赶走。也许,在光绪二十年以前的三年里,梅侍萍与周家家长在这个问题上发生过剧烈冲突,进行了不屈服的斗争,当然她最后是失败了,被赶出了周家大门,甚至投河自尽。
我们不妨再听一遍鲁妈的控诉:
我没有委屈,我有的是恨,是悔,是三十年来一天一天我自己受的苦。你大概已经忘了你做的事了,三十年前,过年三十的晚上,我生下你的第二个儿子才三天,你为了赶紧娶那位有钱有门第的小姐,你们逼着我冒着大雪出去,要我离开你们周家的门。
鲁妈的这段话里,除了时间记忆“三十年前”应该是“二十七年前”外,其他内容基本上是属实的,周朴园没有给予辩护。但是我们仔细听一下:鲁妈主要的控诉对象,起先是周朴园,但讲到后来,控诉对象发生了变化,由单数的“你”,变成了复数的“你们”。也就是说,当年逼梅侍萍离开周家的不是周朴园一个人,而是“你们”所代表的周家全体,主要就是周家的封建家长。
那么,作为少爷的周朴园有没有责任?当然有,至少他是屈服了家长的安排。周朴园当时大约二十七八岁,真正掌握自己命运的可能性不大。也许周朴园当时并没有意识到梅侍萍的刚烈性格和自我期待,他毕竟是封建家庭制度培养出来的传统中国男人。只有当悲剧发生了,他才意识到这一点,才痛悔莫及。以后他在家里一直营造着梅侍萍的尊严,公开摆着她的照片,给了梅侍萍一个迟到的“太太”名分。我们不能简单地说这是虚伪,而是一种内心的忏悔。因为倒退二十七年,在这个罪恶形成的过程中,不仅梅侍萍是牺牲者,周朴园也是牺牲者。
接下来我们要进一步讨论鲁妈这个形象。在《雷雨》里,鲁妈是悲剧的关键人物,周家隐藏了二十七年的罪恶秘密,是随着鲁妈的到来才被一步步揭露出来。鲁妈就像万里晴空的一个小黑点,远远地飘过来,看上去像一小朵乌云,渐渐地,终于乌云遮蔽整个天空,带来了可怕的电闪雷鸣。
在《雷雨》中,鲁妈的艺术形象有三个问题值得探讨。第一个问题刚才我们已经讨论过了,当年的梅侍萍没有因为自己与周家少爷的门第不同就自贱自轻;也没有因为她爱周朴园,因为已经有了两个孩子,有了自己的家,就迁就封建家庭所做出的荒谬安排。梅侍萍不能接受在周家做小妾的命运安排,她对待爱情的态度是:不完全,宁可无,为了维护爱情的纯洁性,她选择离开,甚至选择自尽。为之,她也付出了沉重的代价。
第二个问题:既然鲁妈的性格如此清高和刚烈,为什么她后来会嫁给鲁贵?《雷雨》中四凤出场时是18岁,也就是说,鲁妈与鲁贵的同居生活差不多近二十年。在这漫长的岁月里,梅侍萍是怎样转换为鲁妈的?这样一个在大户人家的环境里长大,曾经得到过周家少爷宠爱的梅侍萍,也算是一个感情上曾经沧海难为水的女人,她为什么能够忍受鲁贵这样一个伧俗之夫?鲁贵当然也不是坏人,却是一个奴才。鲁妈与鲁贵在性格上几乎是两条道上跑的车,无法交集在一起。人格的忍辱负重、无爱的日常生活,尤其是与面目可憎的男人同床共眠,这都是一个女人最深刻的屈辱和痛苦。如果以梅侍萍原来所持有的“不完全,宁可无”的爱情观为标准,那几乎是一种生不如死的精神折磨。
我们从舞台上可以看到,鲁妈一出现,就是一个饱经风霜的女性形象。她已经从一个对爱情人生有着超越时代的认知的勇敢女性,转换为一个历尽苦难,又敢于直面人生的成熟女性。鲁妈离开周家以后,嫁给鲁贵前还有一次失败的婚姻,具体情况我们不得而知,但是我们从她自己说的“为了自己的孩子嫁过两次”这句话,大致可以了解到,随着苦难磨炼以及女性精神的成熟,在鲁妈精神上逐渐滋长了一种比爱情更加强大的元素,那就是母性。她曾经为了完整、纯粹的爱情而不惜放弃不完整不纯粹的周家,而现在,她为了孩子,为了母亲的责任,她又不得不把自己嫁给了更加糟糕的鲁家。平心而论,鲁贵的形象虽然不佳,但还算得上一个负责的父亲。我们不仅看到鲁大海、四凤一双子女都被抚养长大,我们还看到鲁贵利用他的人脉关系,安排了鲁大海和四凤的工作,让子女能够成为自食其力的劳动者。我们是否也可以假定,鲁妈是为了儿子鲁大海的长大成人,才忍受巨大的精神痛苦,嫁给了不遂人意的鲁贵,而且也竭尽所能维护了这个不如意的贫贱家庭。为了子女,她忍受这一切。于是这道生命体验的险关,又被她勇敢地闯过去了。
接下来,我们讨论第三个问题:命运对鲁妈的打击实在是太残酷了,她最早意识到周家隐藏着一个巨大危险——她的儿子周萍和她的女儿四凤之间似乎有了暧昧关系。只有鲁妈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在第三幕,鲁妈逼着女儿四凤对着大雷雨发誓:“永远不见周家的人。”这是非常重要的一段对话,请大家听一下:
鲁妈:孩子,你还有什么事瞒着我?
四凤:妈,没有什么。
鲁妈:好孩子,你记住刚才妈说的话么?
四凤:记得住。
鲁妈:凤儿,我要你永远不见周家的人!
四凤:好,妈。
鲁妈:不,要起誓。
四凤:哦,这何必呢?
鲁妈:不,你要说。
四凤:妈,不,妈,我,我说不了。
鲁妈:你愿意让妈伤心么?你忘记了三年前妈为着你的病几乎死了么?现在你——(回头泣)
四凤:妈,我说,我说……
鲁妈:你就这样跪下说。
四凤:妈,我答应你,我以后永远不见周家的人。
鲁妈:孩子,天上在打着雷,你以后要是忘了妈的话,见了周家的人呢?
四凤:妈,我不会的我不会的。
鲁妈:孩子,你要说,假如你忘了妈的话——四凤:(不顾一切)那——那天上的雷劈了我!哦我的妈啊(哭出声来)
鲁妈:(抱着女儿大哭)可怜的孩子!妈不好,妈造的孽妈对不起你。
这场戏写得非常惨烈,把《雷雨》紧张、残忍的主题表现得淋漓尽致。但是,鲁妈的逼迫、四凤的毒誓,都阻挡不了悲剧进一步推进。这回轮到鲁妈遭受打击了,她是唯一知道这两个相爱的年轻人是亲兄妹的人,他们是不能结婚的。第四幕,矛盾又回到了周家客厅,四凤这时候已经没有办法了,她已经怀孕,一定要跟周萍走,周萍也豁出去了,决定带着四凤离家出走。鲁妈面对这样的情况也不得不同意,她说:
你们这次走,最好越走越远,不要回头。今天离开,你们无论生死,永远也不许见我。
这就是说,鲁妈明明知道他们是兄妹结婚也不管了,因为她明白,如果四凤知道真相是无法活下去的,所以保护女儿的生命要紧。她毕竟是他们的母亲,她抛弃一切伦理障碍,企图阻止这个惨剧的发生,她决定让他们一走了之。
我们知道,亲兄妹结婚违反了人类生命遗传规律。在科学知识不发达的时代,近亲繁殖导致的人类退化现象,是被视为老天的惩罚。乱伦违反天规,是一种禁忌,所以四凤的怀孕生育才是真正的乱伦。在第四幕,鲁妈有一段独白非常感人:
啊!天知道谁犯了罪,谁造的这种孽!——他们都是可怜的孩子,不知道自己做的是什么。天哪,如果要罚,也罚在我一个人身上;我一个人有罪,我先走错了一步。如今我明白了,我明白了,事情已经做了的,不必再怨这不公平的天,人犯了一次罪过,这第二次也就自然地跟着来——(摸着四凤的头)他们是我的干净孩子,他们应当好好地活着,享着福。冤孽是在我心里头,苦也应当我一个人尝。他们快活,谁晓得就是罪过?他们年轻,她们自己并没有成心做了什么错。(立起,望着天)今天晚上,是我让他们一块儿走,这罪过我知道,可是罪过,我现在替他们犯了,所有的罪孽都是我一个人惹的,我的儿女们都是好孩子,心地干净的。那么,天,真有了什么,也就是我一个人担待吧。
我们换一个角度来读《雷雨》,鲁妈就是剧中最悲壮的人物。因为只有她与代表命运的“天意”最接近,她是最早知道悲剧真相的。她企图以她个人的能力来阻止悲剧的发生,但是每一步都是失败的,她战胜不了命运。作为一个失败的英雄,她的性格却表现出惊人的力量。这种力量无视所有天地人间的清规戒律,一切都是从伟大的爱出发,冲破一切天理的束缚和人间的网罗。鲁妈是个平凡的人,但是在她每做出一个决定的时候,就有一种不顾一切的大无畏精神。这样一种性格,正是体现了“五四”精神传统中最为辉煌的核心力量。虽然鲁妈最后还是在残忍的命运打击下精神崩溃,但她虽败犹荣。
在漫长的人生道路上,谁能够完全避免突然降临的命运打击呢?万一遇到了这种命运的打击,我们就想想鲁妈吧,人生,没有迈不过去的门槛。
蘩漪与恶魔性因素
蘩漪是《雷雨》中最有性格的角色。她出场的时候,已经是一个被变态情欲所控制的不幸女人。周朴园与梅侍萍的婚姻失败,造成了周朴园的感情创伤,这个男人身体里的情欲是被压抑的。蘩漪与周朴园结婚不久,生了儿子周冲,舞台上的周冲17岁,由此推测,蘩漪嫁到周家的时间,最短是十八年。《雷雨》舞台提示周朴园55岁,蘩漪35岁,如果去掉十八年,当年就是一个37岁的男人与一个17岁的女孩结婚。周朴园已经是一个感情上遍体鳞伤的中年人,虽然周家发生的悲剧已经过去了八九年,单纯的蘩漪仍然进不了周朴园浑浊的感情世界。我们已经分析过,周朴园第二任妻子几乎是一个空白的影子,而蘩漪延续了那种没有爱情的夫妻生活。如果我们用弗洛伊德的理论来解释,周朴园把他的力比多热情转移到社会事业,他很快就成为一个企业家、成功人士、社会中坚,他在各方面都做得非常克制非常完善。但是在这个克制和完善的背后,是心里藏着的一部罪恶历史——他曾经背叛了自己的爱情。或者说,他是自己对自己实行一种可怕的惩罚:他失去了爱的能力。
本来,蘩漪很可能重复那个没有名字的小姐的命运:既得不到丈夫的爱,也没有任何地位,她会像一朵枯萎的花,无声无息地死去。可是偏不!蘩漪的命运在这个家庭里出现了转机:第一,她生了一个小天使一样的儿子周冲;第二,她的身边出现了周萍。周萍是周朴园与梅侍萍所生,二十七年前,周朴园娶新太太的时候,周家把梅侍萍和鲁大海赶出家门,把周萍也送到无锡乡下去生活,直到三年前,周萍已经长成一个24岁的小伙子,才被接回到天津的周家。我们暂且把舞台上的故事时间定为1921年的夏天,因为鲁大海出生于1895年2月3日(出生第三天就是除夕),按照中国传统计算年龄的方法,27岁,也就是1921年。那么周萍是三年前回到周家,也就是在1919年(按照中国的算法,1919年就算第一年,第二年即1920年,第三年就是1921年。也是我们通常说的第三个年头)。周萍身上携带着五四新文化运动的清新气息。他的出现,根本上改变了蘩漪的命运,就像蘩漪所说:
我已经预备好棺材,安安静静地等死,一个人偏把我救活了。
这个人,就是周萍。周萍是五四新文化运动的产儿。他走进周朴园的家,作为长子他是要继承周家的事业,但是周萍与以周朴园为代表的专制家庭有着先天仇恨,如果说周家有反专制的因子,周萍就是一个反叛者。所以他会对蘩漪说出他恨父亲,愿意父亲去死,就是犯了灭伦的罪他也干。这里说的是灭伦而不是乱伦,乱伦在一般使用中是指亲属之间不正当的性关系;而灭伦,是指违反伦常,谋杀尊亲。我们分析这句话的意思就是要强调,周萍不是因为爱上了蘩漪(乱伦)才愿意父亲去死,而是反过来的理解:周萍的无意识里,隐隐约约先有了仇恨父亲,甚至想谋杀父亲的因子。表面上的原因,当然是同情蘩漪的遭遇,事实上没有一个人会因为父亲怀念生母,对后母不好而仇恨父亲的,一定是另有原因。所以说,周萍只是扮演了一个弑父娶母的复仇者角色。他先有了对周朴园的仇恨,才有了与蘩漪的通奸。这种通奸行为里没有爱的因素,只是潜意识里的尚不自觉的仇恨。仇恨当然是对周朴园的。他与蘩漪都仇恨周朴园,才阴错阳差走到一起,陷入了一种人不人、鬼不鬼的不伦之恋当中。
照我看来,周萍不爱蘩漪,这才是蘩漪最大的悲剧。蘩漪是把自己整个身心都献给了周萍,把自己未来生活的所有希望都寄托在周萍身上。应该说,蘩漪爱上周萍,也只有在“五四”时代风气下才能得到合理的解释。因为“五四”时代是中国两千年专制帝国及其意识形态大崩溃的时代,是一个人性欲望自由爆发的时代,是个性解放、个性至上的时代,是大写的“人”汹涌诞生的时代。我们今天用什么样的语词来赞美五四新文化运动都不会过分,因为它让我们看到了人性最有魅力的一面。在《雷雨》的故事里,是周萍把五四新文化的阳光带进周家,这道阳光吸引了蘩漪,也唤醒了蘩漪,让她看到精神自由的希望。所以,她发疯一样地爱上了其实并不爱她的周萍。
如果用今天的眼光看,一个女人既然得不到丈夫的爱,她对丈夫也充满仇恨,那么她完全可以选择离开丈夫。蘩漪一旦与周朴园离婚,她与周萍之间也就不存在所谓的乱伦关系,也谈不上有什么罪。但是回到民国初期,虽然在多妻制的传统大家庭里,年轻后母与少爷之间发生暧昧关系不是偶然现象,但从传统伦理的角度来看,当然是犯了乱伦之罪。正因为周萍其实并不爱蘩漪,所以他才会在蘩漪烈火一样的爱情面前退缩了,他面对传统伦常的压力感到了害怕;另一方面,周萍的退缩还反映了五四新文化的影响在他身上开始退化,我们前面说过,他作为周家的长子,是要来继承周家的事业的。继承者和反叛者这两种身份在周萍身上强烈冲突,很显然,在舞台上出现的周萍形象,是继承者的周萍已经战胜了反叛者的周萍,他出场就是一个懦弱、自私的逃兵形象。但是在他的身上,并不是完全没有五四新文化的痕迹,他还是有摆脱困境、努力向上的勇气,这就体现在他大胆爱上了年轻、活泼的小丫鬟四凤。他当然不知道四凤是他同母异父的妹妹,他想要拯救自己,找到一个贫民出身的女孩子,他们真心相爱。周萍不顾一切要离开蘩漪,离开这个家庭,当他获知四凤已经怀孕了,他毫不犹豫要带着四凤一起出走。
但是,周萍的这一抉择对蘩漪的打击非常致命。蘩漪作为一个女人的不幸遭遇,是很值得我们同情的。她早先嫁给了并不爱她的周朴园,现在又爱上了同样不爱她,而且要抛弃她的周萍,所以她愤怒地对周萍说:
一个女子,不能受两代的欺侮。
蘩漪是用“欺侮”这个词来形容周家两代人对她的伤害和侮辱。她的一生就这样被牺牲了。我们特别要注意:周朴园和周萍是代表了两种不同的文化背景,周朴园代表了封建专制的旧文化,而周萍是代表了新文化,周萍要走出家庭,爱上四凤,包括大胆说出他不爱蘩漪的心里话,都表现出五四新文化一代的大无畏的特点。蘩漪的可怜,就在于她不仅受到旧婚姻旧道德的伤害,也受到以周萍为代表的新文化的伤害,新文化把她唤醒了,但又很快地把她抛弃了。这个悲剧,曾经是鲁迅在《伤逝》里所描写过的。鲁迅一针见血地说过,人生最痛苦的是梦醒了无路可走。这就是《雷雨》的复杂之处,也是蘩漪的绝望所在。
如果蘩漪不是这样来拯救自己,那么她就会像那个没有名字的小姐一样,最终是一个空白。如果她要拯救自己,以她一个孤单女子要与整个男性为核心的新旧文化做对抗,那是必败无疑。就在她走投无路之际,她的性格里滋生出一种可怕的力量,我姑且把它称之为恶魔性因素。恶魔性因素在西方文学传统中是一个经典艺术元素,其内涵比较复杂,我们简单地介绍,它是以恶的力量来反抗既定秩序,在反抗过程中,它会把一切既定的社会伦理道德秩序全部破坏,最后同归于尽。《雷雨》那个时代,蘩漪对周萍的爱当然有其合理性,但也被视为乱伦之罪,她是通过罪的方式使自己获得了生命的意义。但也正因为如此,这种爱很难持久下去,它得不到法律承认,得不到道德允许,也得不到社会舆论的同情理解,所有外部环境都不保护它,完全是靠内在的热情支撑。在这种情况下,只要周萍一退缩,她就完全孤立,无路可走。所以,这种情况下,她只能靠一种恶魔般的力量紧紧缠住周萍,使他不要离开自己。这个恶魔性因素就产生了。
我们看到舞台上的蘩漪一出场就很有心计,虽然有点精神恍惚,但不妨碍她绰绰有余地对付四凤、鲁妈那一批弱势群体。她先把鲁妈千里迢迢找来谈话,为的是赶走四凤;接着又跟踪周萍到鲁家,在雷雨中反锁了窗户,让周萍与四凤的私情公开暴露;再接着她不顾羞耻把儿子周冲也牵扯进来,企图挑起周冲与周萍的冲突;最后她实在拉不住周萍,又把毫不知情的周朴园扯进来,导致了东窗事发。就在这个巨大冲动当中,她把女人的羞耻、母亲的矜持、妻子的体面等——所有笼罩在家庭中的温情脉脉的面纱统统撕得粉碎,结果伤害了几个无辜的孩子:四凤爱周萍是无辜的;周萍想摆脱困境获得新生,也是无可非议;周冲更无辜,一个充满美好理想的孩子,最后都陷进死亡的泥坑。这样,这个家庭就有祸了,像有一个魔鬼躲在蘩漪的身体里指挥着这一切,把这个旧世界搅得天翻地覆。
为什么说,是魔鬼躲在蘩漪的身体里,而不是蘩漪本人就是恶魔性因素呢?因为从《雷雨》的故事本身来讲,复仇并不是蘩漪的本能和愿望。蘩漪没有想过要毁灭家庭,而正好相反,她只是要拉住周萍,继续维持原来那种不人不鬼的家庭生活,她丝毫没有想到要伤害自己的儿子,甚至也没有想要对四凤、鲁妈有所报复。当周朴园终于公布鲁妈是周萍的亲生母亲这个秘密时,蘩漪呆住了,她对周萍说:
萍,我,我万没想到是——是这样。
她已经知道后果了——周萍与四凤亲兄妹有了乱伦的关系。这个时候她从迷魂似的歇斯底里状态中一下子清醒过来,意识到已经闯下大祸。她说“我万没想到”这句话,就把她性格里善良的一面表达出来了。
所以说,恶魔性不是蘩漪的本能,也不是她自己所能够掌控的,反过来,是恶魔性因素掌控了蘩漪,使她失去理智,在不顾一切的感情冲动中产生了毁灭世界的能量。蘩漪这个艺术形象之所以令人动容,就是因为她所产生的美学效应,不是要令人同情,而是要让人感到震撼,甚至感到人性的恐怖。她就是为了得到自己的幸福,像魔鬼一样,一步一步逼着周萍就范,把周萍、四凤、鲁妈等人都逼到绝路上,统统毁灭。我们在蘩漪身上看到了作家对人性的严厉拷问,对人性恶的追问:这种恶是哪里来的?是怎么形成的?这些思考远远比我们今天一般的道德教训要深刻得多。
陈思和,教授,博导。现任复旦大学人文学院副院长,复旦大学图书馆馆长,中文系主任。
来 源:《名作欣赏》2019年第5期;原标题:《周朴园的三个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