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爱这本书!”
就像看完一场沉浸式舞台剧,当看到“蒂蒂儿走到台前对着观众说,‘如果有哪位找到了那只鸟,请把鸟还给我们好吗?为了我们今后的幸福,我们需要青鸟。’”时……我会由衷发出开头的那句感叹。
(挑选青鸟的图片,我觉得第一张好看,闹闹觉得第二张好看。我说:“第二张背景有点灰暗。”闹闹说:“这不正像是书里没明说的譬喻吗——美丽的幸福站在灰扑扑的生活面前。”看来,他也读懂了这本书。那就两张都放上来吧。幸福本就以两种面目示人——既有水晶灯的璀璨,也保留着煤油灯的温黄。)
初读《青鸟》,字里行间那跳脱自如带给我温暖而轻盈的共鸣,想起了我们班一个可爱的女孩儿。她天真浪漫、富有哲思,生命力特别旺盛。她也非常爱看书,很多时候总是一个人坐在座位上看书。她的存在就仿佛《青鸟》里会发光的精灵,把童话的质感带进了现实。尤其当我每读到贝丽吕娜仙姑说“真讨厌”时,就会心一笑,因为感觉很像她说话的语气。说真讨厌时,其实一点儿也不讨厌,还怪可爱的,恰似仙姑魔法杖溅起的星火,把日常对话点染成童话台词。
于是,带着这种熟悉感,我与《青鸟》也共度了一段美好时光。
《青鸟》是童话面纱下的生命哲学课,每个孩子和大人都该在成长路上遇见这只蓝色精灵。梅特林克真的很了不起,他用最天真烂漫的口吻编织着纯美轻盈的童话面纱,当读者思维的清风拂过,这面纱下,惊鸿一瞥,是人类追寻不得、言说不清的哲理真容。他用童话的语法完成了哲学最艰难的命题,在诗意的摇曳中,照见存在的深渊——以轻盈承载沉重,以确定言说不可言说。
当梅特林克在1908年写下《青鸟》时,他或许没想到这部儿童剧会成为20世纪最富哲理的寓言。表面看,这是樵夫家两个孩子寻找青鸟的奇幻之旅;深层里,却是人类追寻幸福本质的史诗。就像孩子们在圣诞夜收到的糖果盒,拆开蝴蝶结后,发现里面竟装着整个宇宙的奥秘。
它是孩童的冒险地图。会说话的面包、暴躁的糖果精灵、阴森的夜宫...用想象力搭建的童话王国,满足所有对魔法世界的向往。更难得的是,梅特林克用活泼、幽默、智慧的文笔赋予了这一切想象以生活趣味。总是让我读得笑出声来,钦佩于这颗发光的头颅。梅特林克笔下的精灵们,个个都是披着童话外衣的哲学家,大概因为真理就藏在最普通寻常的事物中。他们的台词像裹着糖衣的药丸——初尝甜美,细品却让人心头一颤。面包精灵圆滚滚的生存智慧,糖精灵甜腻腻的存在主义,以猫狗性格差异为代表的认知差异……所有这些精灵的妙处恰在于他们用滑稽的言行包装着严肃命题。
它是少年的哲学启蒙。当光明女神说“我不能以真面目进入幸福花园”,她在揭示一个残酷真相:纯粹真理会灼伤世俗的眼睛,真理必须经过稀释才能被人类接受。《青鸟》中光明戴头纱的设定,是梅特林克对人类认知困境的终极隐喻。当纯粹光明(绝对真理)闯入幸福花园(人类认知舒适区)时,可能带来的灼伤。人类的心智在过载的真理前会自毁认知结构。可能带来的幸福的祛魅,那些戴着珠宝的“幸福”本质是经过文明驯化的幻觉,如同尼采所言,Art exists so that we may not perish from truth,真理是丑陋的,我们拥有艺术以免因真理而死亡。梅特林克在童话糖衣里包裹的,是堪比康德的“纯粹理性批判”童话版,人类如同需要戴太阳眼镜才能观察日食的稚童,我们永远在通过认知滤镜接触本体。而真正的智者,会像剧中光明那样,明知真理无法完整传递,依然温柔地为每个幸福量体裁纱。这或许就是存在主义最诗意的注脚,在注定遮蔽的宿命中坚持揭示,在必然曲解的困境里继续言说。
它是成人的灵魂镜像。读到第三场——记忆国,会突然明白——那些逝去的亲人从未真正离开,只是搬进了记忆的褶皱里。当蒂蒂儿转动钻石,浓雾如纱帘般缓缓拉开,爷爷奶奶的小屋从时光深处浮现,壁炉里的火苗仍在跳动,老座钟的摆锤依旧摇晃……梅特林克在此处埋下温柔的幻想,逝者能在生者的思念中短暂复活。当孩子们问:“你们死了吗?”,爷爷奶奶笑着回答:“只要有人记得,死去的人就像睡着了一样。”可下一秒,晨钟响起,老人们的动作渐渐凝固,小屋重新隐入白雾——这短短几分钟的重逢,恰似成年人午夜梦回时,那些清晰到刺骨却又转瞬消散的梦境。
它还是最温柔的生命教育读本。《青鸟》最动人的力量,在于它用童话的钥匙,轻轻旋开了生命教育那扇沉重的门。在第七场——墓地花园的场景里,当孩子们转动钻石,那些令人畏惧的十字架与石碑,竟化作盛开的玫瑰与飞舞的蝴蝶。这不是对死亡的粉饰,而是一次关于生命循环的诗意启蒙:逝去不是终点,而是另一种形态的绽放。就像春天来临时,积雪消融成滋养新芽的甘露。
这个场景让我想起这学期教《我们奇妙的世界》那一课——云舒在珍藏卡上写“我要珍藏死亡”时,教室里那一瞬间的寂静与随之而来的骚动。当其他孩子还在用“细雨”、“秋风”、“夕阳”装点他们的珍藏清单时,这个八、九岁的女孩已经用文字完成了一次“钻石转动”:
“死亡是没有声音的,它是慢慢爬上我们肩头的;死亡是没有色彩的,它是黑白消融时的杀手。死亡是一个生命的结束,也是另一个生命的开始。死亡只是一场斗争,胜者的礼物是下一场斗争的入场券。”
她那样写到。那些句子像一束强光,突然照进教室这个幸福花园。那一刻,我仿佛看到《青鸟》中的光明女神掀开了她的面纱——原来最深刻的哲学思考,不需要艰深术语的包装,它可以是一个孩子用最本真的语言,对生命本质的直接触碰。
当我由衷感动夸赞与她的哲思时,云舒那扬起的脸庞与蒂蒂儿转动钻石时的表情在此刻重叠——他们都拥有那种直接凝视本质的勇气。当其他孩子还在用成人的眼光打量“死亡”这个禁忌话题时,她已经像《青鸟》中的小主人公一样,用童话思维解构了生命最沉重的命题。这种不假雕饰的智慧,恰似梅特林克笔下那些会说话的精灵,用最质朴的语言道破最深邃的真理。
她那小脸一扬的弧度里,带着钻石的锋芒与晨露的清澈,藏着所有教育者梦寐以求的顿悟时刻:当知识不再是灌输而是唤醒,当思想挣脱标准答案的引力,恰像青鸟突然从课本里扑棱棱飞出来。原来她早已在用自己的方式书写《青鸟》的续篇——用珍藏死亡的勇气,用喊出“生命力”的清脆童音。
梅特林克在未来之国的设计中将生命教育更进一步:那些等待降生的蓝孩子们,每个人都要为自己准备一份带给世界的礼物。有的发明会唱歌的机器,有的培育没有刺的玫瑰,有的带去思想……无所谓好坏,要是没有想好什么发明,带去一两件罪过也是可以的……这种设定打破了善恶的对立,也打破了线性时间的局限,让生命呈现出双向流动的奇迹——我们不仅被过去塑造,也在被未来召唤。
刚读这本书时,想把它送给这个富有哲思的女孩子。到读完这本书时,念头一转,不如四年级时带着大家一起读吧。管他们读得懂读不懂呢。真理就像青鸟的羽毛,抓住的瞬间就注定从指缝溜走,但掌心会永远留下蓝色的磷光。明知青鸟会飞走,依然相信下一个橱柜里藏着永恒,我们所有的哲思,这些美丽的徒劳,或许都是对童年初雪的回忆。
幸福不可捉摸,不可占有,不可永恒,它转瞬即逝又无处不在。《青鸟》在尾声落幕时,也留给我们一个终极谜题,为什么青鸟在故事结尾飞走了?大概梅特林克是想藉此告诉我们,幸福是不断追寻的过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