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中沈从文先生写过很多关于湘西风情的文章,《边城》当然是最著名的一篇。湘西风情给我最深的印象,就是民风淳厚,因为地理偏僻,似乎社会也稍稍出离了当时的时代大背景,仿佛几千年来就是这样一种状态,给人以世外桃源的感觉。民风淳厚,体现为人重义轻利,如《边城》里描绘的,连妓女也是有情有义的。在沈从文先生的另一篇文章里,好像说妓女一般还有丈夫,做妓女不过是养家的一种职业,做丈夫的并不引以为耻,会定期来向妻子取家用。丈夫也不怨憎嫖客,几方之间完全是平和、友善的关系……不知这种描写的真实性有几分,沈从文先生笔下的湘西就是一个优美、平和、出尘的地方。
《边城》的结局“这个人也许永远不回来了,也许明天回来!”,以前读来觉得好伤感,今天读来,却无端地有一种愤懑。
清和风日里长大的翠翠,“眸子清明如水晶”的翠翠,光这一个名字,就觉得这女孩好美。后来悲剧是怎么发生的呢?翠翠和二老两情相悦,本可以是一个欢喜的故事,但是大老也爱上了翠翠,爱而不得之后,竟死去了。
在这里面,翠翠有什么错呢?
非要说她有什么错,最多是头两次大老来走车路时,她的暧昧不明。其实说暧昧不明是不公平的,她只是沉默不语。沉默只是年幼女孩子正常的羞怯。其实用看老戏的眼光,意思已经很清楚了呀!如果她喜欢大老,就会说一声:“全凭爷爷做主。”既然不吭声,当然就是不愿意啊!
可是茶峒里的人不是这么想的,大老出事后,翠翠在他们眼中就成了间接把大老害死的人。虽说茶峒民风淳朴,可是“红颜祸水”的想法一样根深蒂固。虽然我们早就知道吴三桂冲冠一怒不见得是为了陈圆圆,周幽王失掉天下也不只因为褒姒在烽火台上那一笑,可是千百年来,男人都是愿意这么说的。
关于大老,他当然是个可怜人,但天下可怜的人也太多。爱而不得自古以来就是很常见的事,若为这个就去死,难道是一个男子汉应有的担当?当然,他意气消沉之下心情跌到了谷底,也许只是一念之间,他下意识地想放弃……江水凶急吞噬了一切……
翠翠何辜?老船夫又何辜?平心而论,老船夫是位最优秀的爷爷。虽然他可能没有多少学识文化,但洞察人心,顺应天时,尊重最本真的人性。女儿与军人相恋,又殉情而死,留下孤零零的翠翠给他抚养。他没有一句怨言,他觉得这些事情是只应该“天”去负责的。“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老船夫可能没有读过这些诗词,但他是理解的。
对于翠翠的终身,他一心只想遵从她的意思,只要她喜欢就好,没有附加的一切的一切。后来所谓被二老责怪的“弯弯曲曲”,原由是他也在探问翠翠的心意,终身大事总是女孩子最隐晦的心迹,还有后面要说到的,其实翠翠也处在一个不公平、不尽能自主的境地里,再加上一些误会,信息的传递不免有了一些延误、晦暗不明,对于等待中的大老来说,也许心灵上是多了一重磨折。老船夫因此也被视为了对大老的死负有责任的人,他后来完全是被这种仇视、冷漠、恶意怄死的。
二老在兄长死后下意识地怪罪着翠翠和老船夫,其实他是不是只是在逃避,不敢正视那个明显的事实:如果说翠翠在大老的死里有责任,那么他自己,一样是有责任的。如果他认为兄弟重于妻子,爱情是可以相让或成全的,那么当时为什么不退出呢?等到兄长出了事,再怪罪到女孩身上,这又是男子汉应该做的事吗?除了他在不要碾坊选择渡船这件事情上,还有一点对于爱情的初心,他在大老死后的表现,实在让人失望,非良人也。
中寨人想撮合二老和团总小姐的婚事,明明二老说的是还在想命里是不是只有渡船,他却在老船夫面前说二老已经选定了碾坊,临了还加上一句:“可怜顺顺家那个大老,相貌一表堂堂,会淹死在水里!”
老船夫心焦火燎地到城里去找顺顺。顺顺像以前一样的侠义友好,可是他心里的嫌隙和怨怼谁都能感觉得到。他也跟中寨人一个说法,说二老已经选定碾坊了,而且不给老船夫机会再讨论这个事情。
民风淳朴,在这个时候不存在了,丑陋的人性暴露的时候,狰狞的面目都差不多。兄弟情深底下的怯懦自私,淳朴无害底下的恶意歪曲,豪爽仗义底下的狭隘冷漠……老船夫在翠翠终身无靠的绝望中,被这些无声的指责和无从辩白的闷棍活活地怄死了。
其实这个故事里最让人痛的,是女性、尤其是那个时代身为女性的悲哀。
本来翠翠在青山绿水间长大,“从不发愁,从不动气”,只是温柔和欢喜。可是,端午节她邂逅了二老,从此有了少女心事。在故事里,她一直在等。等中秋,等新年,等下一个端午,等下一次邂逅,等二老来渡船上相邀……她等来了大老的提亲,可那不是她想要的,她还在等……她等来了对溪高崖上二老的歌声,那歌声,“梦中灵魂为一种美妙歌声浮起来了”。
可是自始至终,她只能等。在大老的两次提亲问询里,沉默不语,也是因为在等吧,如果能等来二老的提亲,她自然会让爷爷明白自己的心意,那大老的提亲,理所当然也就拒绝了。其实二老喜欢她,她心中是有数的,那难道就不能大大方方地,托人去向二老提亲?这样事情不是明朗许多?但是,身为女性,她不能,没有那样的习俗和规矩。在社会中,在婚姻里,女性始终是从属的。花朵开满了枝丫,她要等待,等待一个知情识趣的良人来摘取。如果正好是自己喜欢的人,那是今生的幸事,如果不是,好像也没有什么办法。山河壮阔,快意恩仇,乃至择一人而白首,从来都不是给女性安排的。
在故事的最后,翠翠也只能依然坐在高崖上等,等那个也许明天回来,也许永远不回来了的人。而二老呢,世界那么大,是桃源,是碧天在水、浩浩荡荡的洞庭。也许在另一条岸芷汀兰的河边,他会遇见玉玉、婉婉……渡船,终将成为一个遥远而伤感的回忆。
等字,本来就是感情里最可厌憎的一个字。
一千多年前,“玉阶生白露,夜久侵罗袜”是等,“门前迟行迹,一一生绿苔”是等,“谁为含愁独不见,使妾明月照流黄”也是等。
到了翠翠的时候,她还在等。
如果赐予女孩自由和翅膀,她也能昂首阔步地追逐星辰大海而去,那她跟二老之间的对话,才能清朗达意,这个故事,才能使读者酣畅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