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呆呆地立在黑暗中,把手伸进自己的衣袋,紧紧地捏住了那个小纸包。他鼻子一酸,眼睛顿时被泪水模糊了……
以前,每当生活的暴风雨袭来的时候,他一颗年幼的心总要为之颤栗,然后便迫使自己硬着头皮经受锤打。一次又一次,使他的心脏渐渐地强有力起来,并且在一次次的磨难中也尝到了生活的另一种滋味。他觉得自己正一步步迈向了成年人的行列。他慢慢懂得,人活着,就得随时准备经受磨难。他已经看过一些书,知道不论是普通人还是了不起的人,都要在自己的一生中经受许多的磨难……
每天,他都要等菜市场上空无一人的时候,才敢去那里。要飞快地捡,还得要留心察看有没有人注意他;心在狂跳,脸烧得像燃烧的炭块……小偷行窃一般紧张啊!
车一停住,少平就立刻提起那卷破烂行李挤了上去。他尽量笑着挥手向亲人们告别,而并不知道两颗眼珠早已从他的脸颊上滑落下来……
一种孤单和恐慌使他忍不住把眼睛闭起来。现实的景象消失了。他通过心灵的视觉,却看见了炊烟袅袅的双水村;看见夕阳染红的东拉河边,饮饱水的黄牛抬起头来,静静地凝视着远方的山峦……
目光似乎失去了往日的光亮,像不起波浪的水潭一般沉静;上唇上的那一撇鬃须似乎也更明显了。从那松散的腿胯可以看出,他已经成为地道的揽工汉,和别的工匠混在一起,完全看不出差别。
他知道,他把他舅惹下了。他心里并不为此而懊悔。
这么个年纪,怎就懂得那么高的礼义?
手上的疼痛使他心里涌起了一股愤怒的情绪。为了止血,他竟忍不住把那只流血的手猛一下插进一桶水中。血止住后,他索性赌气担起这担水往他舅家走去。哼,让他们喝他的血吧!
爬到半坡上时,少平感觉自己太过分了。他所具有的文化素养使他意识到他的行为是野蛮的。一刹那间,对别人的不满意和对自己的不满意,使他忍不住两眼噙满了泪水。他随即把这担掺和着他的血的水倒掉,重新到沟底的水井上担了两桶。
他已经开始独立地生活,独立地思考,并且选择了一条艰难的奋斗之路。
这已经是一个对生活有了独特理解的人。他们往往带着一种悲壮的激情,在一条最为艰难的道路上进行人生的搏斗。
可是,如果生活需要你忍受痛苦,你一定要咬紧牙关坚持下去。有位了不起的人说过:痛苦难道是白忍受的吗?它应该使我们伟大!
他的青春出现了云霞般绚丽的光彩。他真切地感受到了什么是幸福。幸福!从此以后,不管他处于什么样的境地,他都可以自豪地说:我没有在这人世间枉活一场!
青春年华如同晨曦与晚霞,绚丽多彩而又变幻莫测。
她来了,像一股春风,一缕阳光,一时驱散了他心头缭乱的云雾。时间在那一片刻不再流动。忘记了过去,也不想象未来。他真愿那一瞬间变为人生的永恒……
你只能在这黑色的世界里,寻找你生存的价值。你应该感谢命运给予的机遇。
牺牲?我的晓霞……
孙少平倒伏在泥水中,绝望地呻吟着。大雨在头顶哗哗浇泼。满天黑色的云朵,潮水般向北涌去。铁道那面的黑水河,发出呜咽似的声响。远处,钎石山那里,钎石噼噼啪啪在向深沟中滚落。滚落!整个大地都在向深渊滚落……
没有大牙湾的劳动,他很难想象自己还能在这个世界上继续生存;只有踏进那块土地,他才有可能重新唤起生活的信念。
美丽的花朵凋谢了也是美丽的。美丽的花朵永不凋谢,那花依然在他心头开放……
他在矿部前下了车,抬头望了望高耸的选煤楼、雄伟的钎石山和黑油油的煤堆,眼里忍不住涌满了泪水。温暖的季风吹过了绿黄相间的山野;蓝天上,是太阳永恒的微笑。
他依稀听见一支用口哨吹出的充满活力的歌在耳边回响。这是赞美青春和生命的歌。
№ 1 | 贰 霞
慕填绚烂,静无波澜。
风华正茂,不落言筌。
缅邈岁月,缱绻平生。
雪散人离,海棠依旧。
只言温暖,不语悲伤。
心有缱绻,望若初见。
田福军的唯一女儿,受父亲的影响,思想先进,善于思考,在和孙少平的思想碰撞时的火花很是难得,她生活无忧,学习优异,为了梦想不断奋斗着,一直是孙少平的思想导师,在和孙少平的爱恋中,我们不难看出,这是理想中的爱情。苦难的爱情是存在的,在生活和社会层层压迫下,能选择和自己唯一有精神共鸣的孙少平,我们应该对这份选择肃然起敬,尽管没有结局。
不后悔,不呼唤,不哭泣,我金黄的落叶洒脱的心,我已不再年轻;即使没有月亮,心也一样是明亮的。
她有时很为这件事苦恼;甚至都有点精神不振和自制力松懈,以至影响了学习和进取心。但她也能较快地从这种状态中解脱出来。每当她面临精神危机的时候,紧跟着便会对自己进行一番严厉的内心反省。她意识到,虽然随着年龄和知识的增长,她成熟了许多,但也不可避免地沾染上某些属于市民的意识。虽然她一直是鄙薄这些东西的,可又难免“如入鲍鱼之肆,久而不闻其臭”。也许人为了生存,有时也不得不采取一些。但这些东西象是腐蚀剂,必然带来眼界狭窄自制力减弱奋斗精神衰退等等弊病。田晓霞毕竟是田晓霞!即使有时候主观上觉得倒退是可以的,但客观上却是无法忍受的,她必须永远是一个生活的强者!
但最近以来,另一件事又在她心里七上八下地搅动--这是由于孙少平的出现而引起。她在上高中时,就和孙少平的关系非同一般。不过那时他们的交往的确很单纯。她和这个同村而不熟悉的乡下学生初次相识,他身上的许多东西就引起了她的重视或者说另眼相看。后来,他们之间的关系就加深了。但她和他在黄原相见之前,这种关系仅仅在同学之外另多了一种友谊的成份。在他们的年龄,这种关系是正常的,只是稍稍有些不平常罢了。
自从她在东关电影院门口碰见到黄原谋生的孙少平以来,在近一年的时间里,她对这个人的心情产生了某些微妙的变化。她现在总是在想着他。她常有点心神不安地等待星期六的到来,期望在父亲的办公室里,和他一块吃顿饭,天上地下谈论一番。她发现,班上现在还没有一个男生能代替少平和她在广阔的范围内交流思想。
但不论怎样,她和少平每个星期六的相见,总使她的心情久久难以平静下来。前天晚上,他们又一块谈了那么多!并且再一次登上麻雀山,在月光下坐了好长时间。她知道,他现在又到地区柴油机厂给人家修建家属楼。他每星期在她手里拿走一本书,下个星期再换一本;他说他一个人住在正修建的楼房里,为的是晚上能安安静静看书。
她无法想象,他在没门没窗也没电灯的房间里怎样读这些书的!有几次她按捺不住自己的冲动,想晚上去找他,看他穷竟住在一个什么样的地方。但她又打消了这念头。她要顾及他的自尊心--他不会愿意让她目睹他的处境………田晓霞在温暖的晚风中走过校园内那条长长的林荫道。前面不远处就是图书馆--她正是到那里去的。晚饭后宿舍里同伴们叽叽喳喳,互相打闹个没完,她感到心烦,就想到图书馆的阅览室翻翻新出的杂志。
要是把这么多书一次给了他,那他就不需要两个星期来找他一次了!
她紧紧抓着少平的手,和他一起弯腰爬过横七竖八的梁柱间。这时候,她更加知道她握着的这只手是多么有力、亲切和宝贵。热泪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和汗水一起在脸上漫流。她也不揩这泪水——黑暗中没有人会看见她在哭。她为她心爱的人哭。她现在才切实明白,他在吃什么样的苦,他所说的沉重倒究是怎么一回事!
直到现在,她还紧张得没说一句话。是的,她反应不过来这就是井下生活,这就是她亲爱的人长年累月劳动的地方!她眼前只是一片黑色:凝固的黑色,流动的黑色,旋转的黑色……
在最后的一瞬间,她眼前只闪过孙少平的面影,并伸出一只手,似乎要抓住她亲爱的人的手,接着就在洪水中消失了……
晓霞头稍稍歪着,烂漫的笑容像春天的鲜花和夏日里明媚的太阳。那双美丽的眼睛欣喜地直望着他,似乎说:亲爱的人!你终于来了……
只有不尽的泪水祭奠那永不再复归的青春之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