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葵花长得越发浓茂喧嚣,花盘金光四射,我们的蒙古包才深深沉入海底。
第4章 浇地
脏衣服攒着,到了水渠通水的日子,既是大喜的日子也是大洗的日子。
大地最雄浑的力量不是地震,而是万物的生长啊……
世上只剩下植物,植物只剩下路。所有路畅通无阻,所有门大打而开。
水在光明之处艰难跋涉,在黑暗之处一路绿灯地奔赴顶点。——那是水在这片大地上所能达到的最高的高度。一株葵花的高度。
她是最强大的一株植物,铁锨是最贵重的权杖。她脚踩雨靴,无所不至。像女王般自由、光荣、权势鼎盛。
第5章 水
在荒野中,窄窄一条水渠所聚拢的这么一点点生气,丝毫不输世间所有大江大河湖泊海洋的盛景。
第6章 我
我去过很多地方,住过好多房子,睡过各种床。我想,这一切都是暂时的。所以,我从不曾畏惧过生活的改变与动荡。
我要这样一座房子干什么呢?是为了从此能够安心地生活吗?
不是的,是为了从此能够安心地等待。
而眼下的我,只能安心地离别。
第7章 擅于到来的人和擅于离别的人
我最擅于离别,而我妈最擅于到来。
她出现在我面前的时候,总是伴随着坏天气和无数行李。
世界上最强烈的希望就是“一线希望”吧?
我最擅长离别。迄今为止,我圆满完成过各种各样的离别。
人是被时间磨损的吗?不是的。人是被各种各样的离别磨损的。
第8章 命运
每当我走在熙熙攘攘的大街上,感到孤独又疲惫的时候,就想,我的背后是有好几百亩土地的。这个想法令我永远无法进入真正的南方。
可是大地永不改变。丰沃的森林不应被砍伐毁灭,贫瘠干涸之地也不应被强行垦耕或绿化。人的命运和自然的命运截然相反。
我到了葵花地边,为这巨大的相反而惊骇。突然感到漂泊远不曾停止,感到往下还要经历更多的动荡。
第9章 繁盛
所有消失的鱼也从黑暗中现身,一尾接一尾沉默游入红色之中。
我仿佛看到葵花盛放,满目金光中充满红色,黑暗般坚定不移的红色。
亲眼看着一点点长成的生命,再亲眼看着它们一点点枯萎,是耕种者千百年来共有的痛苦。
第11章 永红公社
我们这里走在世界前进队伍的最末尾。
我觉得,在茫茫荒野中,在所有单薄安静的人类聚居区里,树是唯一的荣华富贵。
我持票看了好一会儿,觉得往下即将踏上的是时光的旅程。
每当我背着书包走在学校和家之间的那条笔直安静的林荫道上,浓密的树冠在上方交错,形成阴凉的拱廊。眼前世界无限深邃而古老,直到现在仍迷惑着我的心。
当我小的时候我什么都爱。当我长大了,我忘记了我其实什么都爱。
她持票与我告别。我透过窗户看着她上车。那趟班车乘客只有她一人。她走了,像是世界上的最后一个人走了。
柏油路又旧又破,到处大坑小坑。车在路面上绕来绕去,东摇西晃,走得慢慢吞吞。车上的乘客都默默无言,同我一起,跟在全世界最后面。
第14章 外婆的世界
我觉得外婆最终不是死于病痛与衰老的,而是死于等待。
在过去漫长的一生里,只有火车带她走过的路最长,去的地方最远。只有火车能令她摆脱一切困境,仿佛火车是她最后的依靠。
第15章 外婆的葬礼
当我很小很小的时候,外婆就已经很老很老了。那时她就已经为死亡做好了准备。
我从七八岁便做好了准备,学习如何面对她的死亡,品尝失去她的痛苦,并且接受终将独自活在世上这个事实。
在她的葬礼上,人人都说这是喜丧,活到九十六岁算是寿终正寝了。
可是我知道不是的。这是非正常死亡,是恶意的死亡。
都说“人死如灯灭”,可外婆死了以后,她的灯才慢慢亮起,慢慢照亮我们最真实的内心,和我们往后的道路。
我们都知道,所谓“下次”其实是越来越渺茫的概念。
第16章 回家
眼下这条小路仅仅只是路的痕迹而已,只是这坚实大地上的一道划痕。
没有风,田野静得像封存在旧照片里。
第17章 狗带稻种
似乎每个人都会有说这样话的时候——“我好想吃我妈做的红烧肉啊!”
或者——“我想我妈做的糖醋鱼。”
或者烧豆腐或者鸡蛋面或者酸汤馄饨。
几乎每个母亲都有自己的拿手菜,几乎每个孩子对母亲的怀念里都有食物的内容。
我妈总是信心满满,坚信别人能得到的她也有能力得到。别人失去的,她也不畏惧失去。
她的口头禅是:“我哪点不如人了?”
外婆死了,一滴水消失在大海之中。
一生寂静得如同从未在这世上存在过。
但她仍圆满完成了她的使命,作为最基本的个体被赋予的最最微小的使命——生儿育女,留给亲人们庞大沉重的个人记忆、延绵千万年的生存经验及口耳相传的古老流言。
是所谓生命的承接与文明的承接吧。
她穷尽一生,扯动世上最脆弱的一根缆绳。
我看到亿万万根这样的缆绳拖动沉重的大船,缓缓前行。
没有一棵树,没有一个人。天上的云像河水一样流淌,黄昏时刻的空气如液体般明亮。一万遍置身于此,感官仍无丝毫磨损,孤独感完美无缺。
此时此刻,是“自由自在”这一状态的巅峰时刻。
孤独而自由地站在那里,大声地证明自己此时此刻的微弱存在。
第18章 稻草人
脚下大地已存在了几十亿年,我却只活了几十年。
奇迹发生时,强大的希望叠加强大的孤独,不能承受,想放声大哭……人生统统由之前从未曾有过,之后也绝不再发生的事情组成。
只有葵花四面八方静静生长,铺陈我们眼下生活仅有的希望。
第19章 大地
阳光又白又烫,我直起腰身,闭上眼睛。
再睁开眼时,世界翻过一页,已有所不同。
只有太阳永恒不变,永远不可直视。
突然想起戈壁滩曾经是海。
眼下这宽广空旷的情景,正是一场漫长悲剧故事的大结局。
可有人仍在说:“……直到地老天荒、沧海桑田……”
第21章 孤独
古老的地球稳稳当当悬于宇宙中央。站在地球上,像站在全世界的至高点,像垫着整颗星球探身宇宙。日月擦肩而过。地球另一侧的海洋,呼吸般一起一伏。
睡眠是地球上第二巨大的事物。第一巨大的是安静。
第24章 鸭子
“脱了毛衣穿布衣”——这是我外婆杀生时的语言仪式。
此生为畜,死后投胎为人,算是她老人家对牲畜亡灵的劝慰与超度吧。
同时,这句话也是她留给我妈的重要文化遗产,令她在大屠杀的时候稍微心安一些。
第28章 陌生的地方
在这些人眼中,我又是怎样的存在呢?
戴着眼镜,整天穿着干活的脏衣服,做着明知不可能做到却仍努力为之的事。又倔强,又脆弱。
第29章 客人
传说中的印戳与真实的历史细节纠缠不清,但是,祖先的信息和种族延续的悲喜还是顽强保存下来。
潦草地种地,潦草地经过此地。潦草地依随世人的步伐懵懂前行,不敢落下一步,却又不知前方是什么。还不如一个酒鬼清醒。
第30章 火炉
双手的力量不能改天换地,却恰好能维持个体的生命。
第31章 寂静
风很大,呼啸在耳畔。乱发扑得满脸都是。世界像是沉浸在澎湃的巨流之河中。我拔完一篓草,站直身子,感到眼前迫切要做的事情和亿万年之后的命运息息相关。
第33章 石头
由于我的喜欢,世界微微失衡。
好在我的这种“喜欢”力量微薄,不足以影响真正的现实世界。顶多影响一下我对两块石头的取舍,顶多影响两块石头的命运吧。
第34章 关于乌伦古
乌伦古河是一条在最需要河的地方流过的河。往北,有无数条河,往南,一条河也没有了。它是最后的一道界限。是向南面荒野敞开的最后一处庇护地,最后一个避难所。
那就是乌伦古湖,远古之海的最后一滴,它的平静与宽广与亿万年前的平静与宽广毫无区别。
第35章 蜜蜂
这些金色的精灵,连种地的人都放弃了土地啊,它们却还惦记着丰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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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金色
外婆你看,你放弃的世界丝毫没有变化。你最迷恋的亮堂堂的盛况年年准时到来,毫不迟疑。
那么外婆,死亡又是怎样眩目的金色呢?
白桦树站在那里,欲壑难填。一棵树就沦陷了半个秋天。
从绿色到金色,对一枚叶片来说是千里迢迢的路途。但对一个村庄来说,不过一夜之间,仅隔一场梦境。
月亮的金色是黑暗的金色。每一个人都认为月亮与故乡有关,与童年有关。其实它只和夜晚有关。它把人间的一切的依恋拒之门外。
它最孤独,也最自由。
第37章 沙枣
我怜惜它短暂的生命。差点儿忘了自己的生命也是短暂的。
造物多么公平。
所有开花结果的树木都诞生于物种的进化,唯有沙枣,诞生于天方夜谭。
诞生于金币和银币之间、奇遇记和地中海的古老街道之间,诞生于一千零一夜所有的男欢女爱之间。
我所经历的最浓烈的芳香,要么法国香水,要么沙枣花香。
第38章 洗澡
洗啊洗啊,好像不只为了洗净尘垢,还想要洗去一身的罪过。
……
等洗完澡,重返光明寂静的地面,所有胡思乱想戛然而止。
头发轻飘飘地披散在阳光中,浑身轻盈。忍不住打心眼里感慨,还是洗了澡舒服啊。
第39章 我的无知和无能
说起来,种地应该算世上诸多劳动中最稳妥的一种。可大自然无从操控。所有与大自然息息相关的行为都带有赌博性质。
种地就是“靠天吃饭”。
我们仍和千百万年前一样,生存于侥幸之中。
我最无知。我曾毫不相关地走过许多广阔的田野。一路上静静欣赏,沉醉于这些大地上的人造景观,为人的力量和人的野心而感慨。
对那时的我来说,大地上的一切都是理所应当的存在。
我那些可笑的心事,可笑的悲苦,可笑的尊严——好像我活着只是为了将它们无限放大,并想尽办法令它们理直气壮地存在。
我泡沫般活着,还奢望这样的生命能够再长久一些,再有意义一些。
无论生活在多么偏远僻静的地方,我的心都不得安宁。
我最嘈杂,最贪婪。我与眼下这世界格格不入。
眼下世界里,青草顶天而生,爬虫昼追日,夜逐月。风是透明的河流,雨是冰凉的流星。
只有我最简陋,最局促。
我无数遍讲诉自己的孤独,又讲诉千万人的千万种孤独。越讲越尴尬,独自站在地球上,无法收场。
第43章 等待
“担忧”这种情绪,可能也讲究一个“心静”。若是生活在诸事庞杂的环境之中,整天顾得上这个顾不上那个。对亲人对朋友,就算有十分的担忧,也会给削去七八。
可在荒野之中,在简单寂静的生活中,一丁点儿大的担忧也会被无限放大。
等待是植根于孤独之中的植物吧?孤独越强大,等待越茂盛。
第46章 美景
我无数次走过无人的空旷大地,总是边走边激烈想象脚下这片土地的命运。
第48章 人间
在岑寂荒野中相识的人又在城市的滚滚人流中相遇,自有一番特别的情谊。似乎,此时的热情安慰的是过去的孤独。
好像天下所有的债务人都是避着债权人走路的,可在我们这边,双方绝对平等。
——借钱就是借钱,还不起就是还不起。光明正大,没有谁对不起谁。
我仍生活在人间。至少,在这么偏僻的地方,仍有人间的姻缘逐迹而来。蜜蜂般执着而灵敏。陷落于辛忙劳动中的人们,仍有花期般准时降临的情感与情欲。
时间到了,总会有姻缘成熟。
后记
你好。
很感谢你阅读到这里。
李娟(我单方面亲切地称呼她为娟姨)是我非常喜欢的一位作家,她的书中充满了生活的智慧。
和曾经读过的《记一忘三二》不同,这本《遥远的向日葵地》更多贴近自然。从书中我能够感受到,在相对匮乏的物质生活中,孕育出来的丰富的精神世界。
关于向日葵,娟姨写:“向日葵有美好的形象和美好的象征,在很多时候,总是与激情和勇气有关……它们远不止开花时节灿烂壮美的面目,更多的时候还有等待、忍受与离别的面目。”
我想,生活或许也是如此吧。
愿生活如向日葵,偶遇深夜,但仍在追逐日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