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如此,我还是从那个温软平和、轻度川普的声音里收获到一些动人的故事和细节,她们有的被丈夫家暴,却一直热心做媒婆;有90多岁的老太思忖如何兑换大约五十块钱的硬币;有被外面的世界吓坏了的单亲妈妈;有开美甲店的晓清;有做夜店生意但依然相信爱情的17岁少女……没有活色生香的样貌描写,却能感觉到一群老少女子湿漉漉、灰蒙蒙、硬生生地活在一个非著名旅游古镇里。
大略听完一遍,觉得欠作者一本书钱,于是买来。封面是那种掺了橘色的锈红,一个戴着帽子的老妇抿着嘴、一滴泪正流下。
之后看到朋友圈里有人感慨非虚构写作的耗心费力,他可能和此书的作者易小荷很熟,说她写这书时感觉自己分裂成了两个人,一个听着录音难过地流下眼泪,另一个则不断地提醒自己要从情绪中抽离出来,做一个冷静的记录者。
易小荷在书的腰封上、序言里反复强调,“我只想给这满街的女人做个见证,让她们的悲喜被记录,让她们被听见,被看见。”
过去一周老眼昏花的晚上,我精读完这本书,主体十个各自独立成篇的章节,十几位古镇女性按着年代依次出场。
在北上广之外,中国有四万多个镇。在急急的商业化的进程中,“小镇青年”、“小镇做题家”都曾被作为消费类别、社会现象反复地被定义、推演过,而小镇里的老年中年青年和少年的女性,于我的感知里只是那些古镇游的照片里残存的影子,她们坐在门前摘菜、摆个小摊子兜售当地土产,或背着竹筐与游客擦肩而过,她们是那些半掩的老旧宅门后一闪而过的景观。
那些匆忙的、旅游都匆匆忙忙的日子里,我真是从未想象过那些门背后的是人、是家、是日常的悲喜。
看作者的履历,是位“折腾过”的资深的媒体人,生活在上海,写过《亲历NBA》等书,创立过不止一个文学公众号、历史公众号,还在那家叫乐视的神奇的互联网公司工作过。
她说这一场非虚构写作的缘起,是在飞机上的航空杂志中看到这个叫“仙市”的原生态古镇,离自己的故乡自贡不远。于是在2021年的夏天、疫情间去到那里,在河边租住下来。
一年多的时间,易小荷推开了一扇扇被岁月和阴湿之气侵蚀的门,采访了百余位当地的居民,倾听、记录、整理、思考,和她们交朋友,展露出这些活生生的女性形象。在物质的贫困、见识的狭窄、环境的逼仄以及男性家庭成员的欺压和歧视下,她们既弱且强,像野草一样顺势生长。
和那些宫斗、玄幻、职场精英剧相比,这些对于我是更为陌生的真实存在。
开过“猫儿店”的90多岁的陈孃孃、陈炳芝,一辈子都没有睡过床铺,开始是没有钱后来是觉得没必要;王大孃被家暴得最厉害,有一次挨了打哭着去拜观音,却又觉得自己不能哭得太久,因为回家还有衣服要洗;小镇上的女强人,却管不了出轨的丈夫;不肯承认的一对同性恋人,教师、公务员都不能定义她们的人生角色,其中的“男友”演变得像其他男性的角色一样,抽烟打麻将打自己的女人;那卖慕思床垫的、在酒厂做过调度员的,每月六七千就是她们收入的巅峰……这些女子在这个熟悉的地方干农活、做家务、带娃、开茶馆、美甲店,无一不关注赚钱,“哪有什么时间去伤心?争分夺秒地赚点钱不好吗?”而她们在考虑工作时,首先是要能照顾孩子,赚的都是辛苦钱。
她们与时俱进,会上网、发抖音、用卡拉卡收钱、微信支付。那些网上的学习机会、就业的可能性,对于她们又是如此的复杂和让人紧张。书里没有写到更让人恐惧的拐卖妇女儿童这些事情,但黄赌毒都有涉及,还有人被骗去做黑工。和家暴、贫穷这些书中重点描绘的阴暗面相较,那是更深一层的暗黑世界,盲山、铁链女的世界。
这些小镇的女性从各自的苦难中生长起来,许多的偶然与特殊合成了她们的命运,青春似有若无,未曾绽放即枯萎。她们有过不大的期盼和很多的不甘心,有过激烈的挣扎和小心的试探,然而对于她们中的绝大多数来讲,“外面的世界太可怕了”。她们的生命困在小镇这个螺蛳壳里,里面充满着“农村人该有的样子”“不能离婚”等观念。
易小荷说服她们讲出自己的故事、建立信任一定是非常的困难。她记录了一个受访者反悔的样子,“一面摇着头一面往后退,整个肢体语言都写满了畏怯和怀疑,一道深长的抬头纹,却出卖了她内心的凄苦。”
作为旅游景区的小镇肯定不能说是死水一潭,百年里大小变化在叙述里也可以清晰地感受到。但小镇内里的结构和逻辑都没有变,本质上还是农耕文明、熟人社会,人们大多通过自己的生活经验来判断一个事物,一旦超出认知,男人女人都束手无策。村里生意最火的依然是“仙婆”这一职业,有威望的长辈,比看不见摸不着的互联网以及镇上的政府机构好使得多。
这些女人世袭了吃苦耐劳、忍辱负重、无私奉献、从不犯错、无所不能忍。但87年出生的陈秀娥已经意识到,“他们不停说我勤快,可女人也不是天生为了伺候一家人的,现在的所谓能干还不是给逼出来的。”
倒数第二个出场的是96年出生的小群,爹死娘嫁人,她没机会读书,却幸运地被姑妈收养,18岁嫁了个全书里最好的老公,最终走出自卑,在上海的一家火锅店做到了店长的职位。她明白的道理是“永远都不能指望完全地依靠别人,哪怕是身边最近的人。”“自己荷包里有才是真的有。”她最后还成功地和生母达成了一定程度的和解,“不堪回首的日子似乎在这个瞬间终于画上句号。”
如果全书在这里结束,算得上是个步步高、光明且正确的结尾。
然而《盐镇》的结尾,却是落在年仅17岁的黄欣怡。她简直是陈孃孃的现代霓虹闪烁版,虽然还是中学生模样,却已经混了三年社会。她打架有天赋,说谎有天赋,带“幺妹儿”做“生意”。很多幺妹儿都是被男朋友骗来“上班”的。黄欣怡的男朋友被抓之后,她得过抑郁症差点儿跳楼,连采访者易小荷的钱她都骗。但这些都不妨碍她憧憬爱情和相信中国是世界上最好、最安全的国家。
书中写道:“在这片土地上的人学会的是,第一时间清点自己还剩下什么,除此之外没有什么可抱怨的,对生活的艰辛他们早已见怪不惊。”“学会保护自己是这里生存的第一要则。”
这些十六七岁的小镇女娃,却没有可以效仿的榜样,依着本能吃亏上当,痛哭后迅速地适应下滑的命运,有的吸毒,有的成为少女妈妈。她们都不笨,察言观色,看衣识人,想把握挣钱的机会以改变自己,而那机会无非是去诓一点男人的钱。
黄欣怡在牢里的男朋友说要给她个未来,但这些尚未成年、本该含苞待放的女娃,未来在哪里?
掩书而思,如果这些“无一不勤劳善良,收拾一下都算得上面容姣好”的女子走出古镇,或许就是《都挺好》里的姚晨,《欢乐颂》里的樊胜美,是职场里一个个光鲜靓丽上进的姑娘、带娃的虎妈,然而那以怎样?
书里最彻底摆脱了小镇的,是一个配角——陈秀娥的妹妹,她在高一因贫退学时遇到了一位贵人,资助她读完了大学、成为一名会计师。但这样的女孩子却选择了单身。现在很多优秀的女生都大龄不婚,因为所托非人实在不如托于自己。网上把她们称为绝代佳人——没有车贷没有房贷也没有后代。而镇上的人其实也是绝大多数的中国人的观念依然是,一个人成功与否要看有没有车、有没有房,而一个女人过得好不好主是看有没有人要。
这些年,女权或女性主义一直是很热的话题,作为都市职场女性,我和我的闺蜜们对这类话题有着本能的关注和基本的立场。同时,我也认为,走出贫困,“大家的生活都差不多,过平淡无奇的日子,为贷款和孩子拼命。”自尊自强自立的背后,无非是另一种乐器演奏着同样哀伤的歌。
我曾经的IT、互联网行业,很早就去性别化了,“女人当男人用,男人当牲口用”。着装先以藏蓝西装为基本款,后来都是牛仔裤黑背心,我是几乎不穿裙子的。
我不会太佩服和我绩效差不多的男同事,因为他们大多只有工作一件事。而职场中的女性,优先扮演的依然是妈妈、妻子、女儿这些家庭角色。我工作过的某公司有一场著名的裁员,过程中劝退了一批中高层管理岗的女性配偶,简称为“家属”。
早在二十年前,和我平级的男同事中就有让妻子当全职太太的,他们出差有人收拾行李,回来有热汤热水有人洗衣服。而在工作中,我和他们一样领任务、加班、出差,早晨多早都要做早饭,晚上多晚都要看看有没有未刷的碗,加班的间隙回家抽查孩子作业。曾经火爆的课外班,我坐在后排,看到陪读的几乎全是蓬头素面的妈妈。而现在了解到的各家各户中照顾老人的重任,也多由家族中的女性承担,网上还出现了“全职女儿”这样的词。想想,这些年帮我承担了许多“低端劳动”的家政服务人员,她们皆来自小城乡镇,个个都是拼命努力的母亲、妻子和女儿。
看到一种人类社会发展的分段法,母系的生殖时代、父系的体力时代和正在发生的智能时代。如果说TMT、金融这些领域的职业女性较以往具有了更多的优势,就是得益于个体获取智能的差异已经大于了性别体能的差异。
从学校里女生更认真读书、听老师话当小班长,到被大数据赋能后更长于多线程沟通、精细化运营,女性的敏感细密和这个多棱碎片的时代真的更搭。忽然感觉真正的男女平等也得依靠AI了,只是这路不是从CBD的写字楼开始,而盐镇或它的更深处。这中间会有多少眼泪、多少辛劳,无法度量,一个踉跄、一个慌张迟疑的时刻,一个女人的青春就过去了。
从医学角度说,人的标准定义是青壮的70公斤男,相对这个标准女性就是弱者。且不谈生育、月经这些,男女心率都不一样,基础体温也不一样。夏天,穿过大开间的办公室,你总能看到那些搭着披肩的椅子,都是怕冷的女生。另外,更深一层,女性大脑中额叶后下部的灰质体积较大,而这些区域与镜像神经元密切相关,所以女性的同理心远强于男性,在精神上会承受更多的苦痛。这或许能解释为什么世界各地,任何一种宗教的信众都是以女性为主。身体与心灵承受的更多伤痛,让女性更为坚韧和勇敢,成为母性天然的力量源泉。
感慨易小荷笔下的这一群女子”命若野草“时,我想到了另一本名为《我本芬芳》的书,那是八十多岁的杨本芬在女儿的鼓励下写的自传,唏嘘一生,薄薄一册,满纸怨念。最震撼的是结尾寥寥数笔——熬到钻石婚的她笑眯眯地抱住他的脖子问:“假如还有下辈子,你愿不愿意跟我在一起?”他却摇头。她不敢置信,再问一次,他一字一顿地回答:“不愿意。”
生而为人,不论男女,都有太多的难处。而终其一生时光纠缠的两个人,未能建立起平等、有效的沟通,双输。男女亲密关系,是智人协作关系的最小单元。要摆脱贫困和更深层的不安,面向多元、细碎、不确定的未来,真的不能再像《盐镇》里描写的那样,“生活是一道道细碎的裂口,女人拼命止血,而男人们在撒盐。”
语言文字皆不能穷尽感知,所以人与人之间永远有彼此一无所知的部分。但人们都应知道女性像光、像盐一般重要,带给世界以温暖、明亮和滋味,她们需要更多的爱与关怀。
希望黄欣怡们有一个更好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