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麦家
第一章
爷爷讲,前山是龙变的,神龙见首不见尾,看不到边,海一样的,所以也叫海龙山;后山是从前山逃出来的一只老虎,所以也叫老虎山。
老虎有头有颈,有腰背,有屁股,还有尾巴和一只左前脚——因为它趴着在睡觉,所以光露出一只。前山海一样大,丛山峻岭,像凝固的浪花,一浪赶一浪,波澜壮阔。
春末秋初都是夏天,像夏天的凌晨四五点和夜晚七八点都是白天一样。
爷爷讲:“世间海大,但都在老天爷眼里,如来佛手里,凡人凡事都逃不出报应的锁链子,善有善报,恶有恶果。”
每到夏天,在萤火虫漫天飞的夜晚,在臭气熏天的天井或弄堂里,爷爷总是吃着烟,扇着篾扇,跟我和表哥讲这些那个。讲起这些那个,爷爷像老天爷,天上的仙,地下的鬼,人间的理,世间的道,什么都知道,讲不完。讲着看着,月亮升起来了,村子安静下来,蛐蛐在石头缝里㘗㘗叫,水牛在栏里噗噗喷气,壁虎在墙壁上画画,老鼠在谷仓里唱歌,猫头鹰在后山竹林里哭泣。爷爷讲,它们前世都是人,作了孽才伏了法,转世做不成人,做了蛇虫百兽。
第二章
秋天到了,柿子树叶开始变色,发黄,发褐,脱落,原来青绿扁圆的柿子也开始变色变样,变得发黄,泛红,赤红,红得火辣辣的,变得圆滚滚的,像一盏盏小红灯笼。灯笼密密匝匝的,挂满枝枝丫丫、节头梢头,远看整棵树像着火似的。这时,收获开始了,树上摘柿子、板栗、猕猴桃、酸勾子,地里刨红薯、洋芋、花生,水下挖藕、摸蚌。这是一年中最好的季节,不仅因为有收获,也因为风和日丽,天高气爽,可以出门远行。
爷爷傲慢得像一只好斗的公鸡,抻长脖颈,瞪圆黑乌珠,把话甩得冒火星子,“我吃的饭比你早,识的字比你多,还轮不到你来教训。”根本不把小爷爷的警告放在眼里。
爷爷像一棵盘根错节、枝繁叶茂的老榕树,上遮天下盖地,里三层外三层,天打雷劈都不怕,怎么会怕小爷爷莫须有的风雪预报?总之,爷爷活成一个老埠头,你要改变他是很难的,不像我。我像三月里的桃树,一夜之间变成一幅画、一本诗,花枝招展,灿烂得连自己都认不得。
第三章
爷爷讲:“百草不如一木,百闻不如一见。”
爷爷,你没去过不知道,你无法想象上校家有多洁净:水泥磨过的地面比我家每天擦三次的饭桌还要光亮,夏天,我赤脚踩上去要打滑;猫从外面回来,走到哪里老太婆的抹布擦到哪里;吐痰,要吐到痰盂里;抽烟,烟灰要弹到烟缸里。这样子,洁净得纤尘不染的,连蚂蚁蚊虫都待不住,待下去就要饿死,更别提鬼。只有冒失鬼才会来这儿,而且来了也是找死,因为有观音菩萨镇着。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日子久了出头的椽子总要烂”
他本是搬运工,一个壮汉子,胸脯厚实得子弹打不穿,却眼看着一天天瘦下去,像日子是一把刀,在一刻不停削他、刮他、放他血水,血肉一层层剥下来,干下去,枯得像个鬼。
别人的刀杀人,他的刀救人;别人的刀是银色的,他的刀是金色的。那时的他,即便是太监,也跟皇帝身边的太监一样值钱,受人礼拜。
爷爷讲:“事各有理,人各有命,那些躺在棺材里的死人一定都后悔没遇到他,否则死的可能就是别人。
第四章
爷爷讲:“你看,他现在还养猫,不吸教训,不回头。他这人就这样,骨头太硬,心气太傲,仗着聪明能干,由着性子活,对老天爷也不肯低头。这样不好的,人啊,心头一定要有个怕,有个躲。世间很大,天外有天,山外有山,不能太任着性子,该低头时要低头,该认错时要认错。”
他笑道:“我的猫只捉老鼠,从来不吃。老鼠多邋遢嘛,阴沟里的东西,它们才不要吃呢。
第五章
他身上只有脑袋是大的,脑门宽大又高,据说里面装满了诗和梦想。
这次前面有人敲锣,后面有人打鼓,一会儿锣声盖过鼓声,一会儿鼓声压过锣声,中间穿着口号声,一浪滚一浪,一浪高过一浪,惊得鸟儿不敢在村子上空飞,都逃进山里,钻入树林,像天空着了火。
第六章
口号喊得一排接一排,一浪压一浪,风烟滚滚的样子,把窠在屋檐下的大小鸟儿都吓得惊恐万状,逃出窠,夺命飞,在黑暗中和蝙蝠碰撞。蝙蝠个小,体轻,经不起撞,一撞就吱一声叫,坠落在地上,有时跌在人身上,引发一阵小骚乱。
校园里只有一棵泡桐树,而且年初死了,光秃秃的,即使没有月光,老远也看得到,树上没有吊人,一片树叶都没有
上校在抽搐,在龇牙,在咧嘴,在流血,分明打在他身上。他一定痛得很,但就是不叫、不哼、不啊、不呻、不吟,死也不吱声,那样子给我留下极深刻的印象,好像他是一个稻草人。但仔细看,看着他的眼睛,又和稻草人完全不一样,那双眼睛会放光、发亮,打一下,亮一下,射出一道光,黑暗中,像猫的眼睛。
第七章
天淅淅沥沥下起小雨,校园里出奇安静,两只黑亮的老鸹停在那棵枯死的泡桐树上嘎嘎叫,越发衬托出校园的清静。
等我们从厕所出来,雨转眼间下大了,落在地上,扑扑响,冒着灰烟和热气。我们顶着雨,像顶着枪林弹雨,哇哇叫喊着,往柴屋方向跑,惊得两只老鸹惶惶地从树上飞走。
老保长曾经讲过,我母亲是只洞里猫,四十岁像十四岁一样没声响,一声响就脸红;父亲是老虎屁股摸不得,张口要骂娘,出手要打人;爷爷是半只喜鹊半只乌鸦,报喜报丧一肩挑。爷爷平常不骂人,骂人就是报丧,你会很难过的。爷爷这顿讥讽数落,洪水一样的,把表哥的心情彻底冲坏。我看他一言不发地离去,脚步沉重得要死,像只落汤鸡,鞋子里灌满泥淖。
我的心情也一下子变得阴沉沉,像走在出丧的路上。我们默默地走在阒静的弄堂里,初升的月光把一边墙头照得灰亮,弄堂里却越发暗黑,几乎不大看得见路面,只听见我们交错的脚步声,一会儿咚咚,一会儿沓沓:咚咚是在青石板上,沓沓是在鹅卵石上。直到走出弄堂,踏上公路,我看到月光明亮饱满地铺在沙砾上,我们的脚步声也随之消失,像被月光收走。
这哪是解围?这是雪上加霜,痛打落水狗。我更加羞愧,虽有一百个念头,有千言万语想讲,想骂人,想打人,想……却没有选择,只是一声不吭,缩着身子,垂落着头,灰溜溜地走了。我感到,背上负着一千斤目光,两条细腿撑不住,在打战。我第一次认识到,羞愧是有重量的。
第八章
爷爷讲:“最毒妇人心,女人坏起来是个无底洞。
爷爷讲,大多数蚊虫到寒露节气就要死掉,寒露寒露,蚊虫无路,指的就是这意思。但叮过人、吃过人血的蚊虫,精气足,头脑灵,变得聪明,到了寒露时节会寻个暖和的地方做窝,睡大觉,养精蓄锐。这样就可以熬过三九严寒,死不了,变成蚊虫精,来年继续作威作福。我想,我和矮脚虎今天至少让几十只蚊虫都变成了蚊虫精,明年说不定还要再来吃我们的血。
第九章
爷爷讲,他小时光住在西厢房楼上,爬上窗台,找一个角度,可以远远看到前山和溪坎。现在什么也看不到,都是墙角屋檐,挡着堵着,前山的风都吹不过来。
前山我是不大去的,太远,溪坎我是天天要见到的,去上学也好,放学去田地里割兔草也好,绕不开的。夏天,我有时整天泡在溪坎里,游水,摸鱼,拔水。
冬天,溪流瘦弱得病恹恹的,但一开春,溪水便一夜夜涨,到夏天甚至经常发洪水,湍急的溪流裹挟着连根拔起的树木、毛竹、各种庄稼,浩浩荡荡奔腾着;奔走不了几公里,汇入富春江。如果富春江发洪水,江水倒灌,溪水就会越过溪坎,顺着弄堂,挨家挨户乱串门。
爷爷讲,我睡觉像死猪,雷都劈不醒,他睡觉像松鼠,掉一片树叶都会醒。但这天夜里,“死猪”却“活”了。我是说,这天夜里,我半夜三更醒了。
这是我在村里最后一次见到他,月光下,他面色是那么苍白凄冷,神情是那样惊慌迷离,步履是那么沉重拖沓,腰杆是那么佝偻,耷拉的头垂得似乎要掉下来,整个人像团奄奄一息的炭火,和我印象中的他完全不是同个人——像白天和黑夜的不同,像活人和死鬼的不同,像清泉和污水的不同。
第十章
我爷爷和一般老人不一样,他见多识广,能说会道。我爷爷是个民间思想家、哲学家、评论家,是我课堂外的同学和老师,我们同床共寝,相濡以沫——我给他暖脚,他给我暖心——一个个漫长的冬夜,一个个纳凉的夏夜,我问过他无数无数问题,什么问题我都可以问,什么问题都难不倒他。
他消失了,像小瞎子他妈,像一个屁,一夜之间从村里蒸发——我是眼看着他走的,那天夜里,那个惊涛骇浪的恐怖之夜,我和他,仿佛两只溺在洪水的惊涛骇浪中无力靠拢、只能呜咽分别的破船。
香炉里的烟灰还是温热的,指明她刚走不久,也指明菩萨真的保佑了她。那香炉我以前在上校家多次见过,黄铜的,圆口的,立深比海碗深,底托伸着三只四爪龙足,沿口挂着两只凤头耳,掂一掂,沉得很,像盛着菩萨的灵魂。
父亲默不作声,摸出两根烟,递给爷爷一根。爷爷掏出火柴,先点了父亲的,再点自己的,然后两人边抽边走,回屋里去,黑暗中显得越发亲密,像一对难兄难弟。没想到一场来势汹汹的干架最后是这么友好收场,我看着他们愈来愈黑远的背影,心里甜滋滋的。天依旧黑乎乎的,我心里却暖洋洋的亮堂,像爷爷划亮的火柴旺在我心头。
爷爷讲过,村子的一年四季,像人的一辈子,春天像少小孩子,看上去五颜六色,生龙活虎,朝气蓬勃,实际上好看不中用,开花不结果,馋死人(春天经常饿死人);夏天像大小伙子,热度高,精气旺,力(热)气日日长,蛇虫夜夜生,农忙双抢(结婚生子),手忙脚乱,累死人;秋天像精壮汉子,人到中年,成熟了,沉淀了,五谷丰登,六畜兴旺,天高云淡,不冷不热,爽死人;冬天像死老头子,寒气一团团冒,衣服一件件添,出门缩脖子,回家守床板,闷死人。
去年夏天,上校失踪后,整个村子都在谈论他,真真假假,犄角旮旯都在浅吟低唱,蘑菇一样的,见风就长。他在“蛇虫夜夜生”的盛夏出事,注定是要被人大张旗鼓地嚼舌,嚼得遍体鳞伤。然后到秋天,盛况逐渐收敛,一路下滑,到冬天滑入谷底。翻过年,只是零星有人提起,提了就提了,气泡一样,风一吹就破了:因为终归是老故事,陈芝麻烂谷子,不可能出现风声四起的老行情。要出现老行情,必须冒出新东西,比如上校被捕了,审出案情真相了;或者小瞎子开口讲话了,揭开一堆秘密真相,等等。新东西迟迟不涌现,上校自然而然在离我们远去,这是大势所趋。
老保长和七阿太,一个是祠堂常客,一个死守小店,都是传播小道消息的一把好手。他们以互相配合居多,村里一点屁事总被他们你来我往,嚼得烂熟,无人不晓。
第十一章
爷爷像遇到了强大的敌人,但你又不知道敌人是谁,在哪里。敌人神出鬼没的,赶不尽,杀不绝;敌人像风一样的,在弄堂里穿来穿去,去了又来,一波一波的,一阵一阵的。到八月初,这股风突然变得强劲,台风一样的,灾难一样的,来势汹汹,连风带雨,连爷爷带老保长,都被浇成一只落汤鸡,洋相出尽。
屋里一团黑,窗外更加黑,黑得发亮,有冲力的,洪水一样,排山倒海朝我扑来,把我吞没又抛起,抛起又摔下,摔下又托住,托住又跌。
爷爷讲:“你爹做人太凶,得罪的人太多,所以容易遭人诬陷……”不管我懂不懂,信不信,爷爷挖空心思想着、讲着,往我心里灌。天淅淅沥沥下落着小雨,屋檐水滴答滴答滴着,黑暗中我觉得那是爷爷心头滴的血。因为他捏紧的拳头不时嘎嘎响着,是骨头碎裂的声音。这注定是个不堪的夜晚,一个力败气衰的老头,一个世事不谙的少年,承受着世间最羞的辱、最沉的重。
午后,天滴滴答答下起雨来,我在灶屋里替爷爷煎药,屋子里弥漫着驱不散的甘草味,苦涩的滋味,像我苦闷的心情。我不希望爷爷死,我守着药罐子,希望把我的祈求一起熬进药里,让爷爷走出死路。
可我不同意你死,我们做了一世冤家,你死了叫我一个人活着,想吵架都找不到人,还有什么他妈的活头。告诉你,你不能死,也死不了,我是来救你的,当然也是救我自己啊。你从前不是经常骂我作孽太多,一定比你早死,你死了我哪有机会活?所以我一定要救你的。”
我索性睡在楼板上听。雨水已经汇聚成流,流入接在屋檐下的竹槽,摔在天井里,噼啪响,我即使翻个身也是有掩护的。只要不打喷嚏,我相信我比鬼还要隐身。
这世界像纸上画的,假的,白日可以去看电影、逛公园,凳子椅子随便坐;夜里可以去跳舞、汰浴,有人替你搓背修脚;天热有电风扇,天冷有电暖炉,只要有钱有势,有枪有勇,人人可以活得有天有地,有滋有味。
三天,半夜三更,月黑风高,我们在洋桥头会合,然后他在前,我在后——我像他影子一样跟着,过桥上路,天不知,地不晓,兴许只有我家的大黄狗猜到我要走远方,看我过了桥,它在桥另一头呜呜地长嚎,分明是叫我回头。”
第十二章
我算过,这一年是民国三十年,即一九四一年,时值秋天。到了冬天,太平洋战争爆发,大上海全是小鬼子的,当时还是全世界的,各种租界犬牙交错,各色人种混居,各方势力掣肘,三教九流,男盗女娼,兵匪流寇,黑道青帮,日伪政权,地下组织,鱼龙混杂,打打杀杀,吃喝嫖赌,闹热热,香喷喷,乱蓬蓬,臭醺醺。尤其愚园路一带,三不管,四不辖,灯红酒绿,满大街茶肆酒楼,却是野地一样,英雄好汉,乌龟王八,妖魔鬼怪,贩夫走卒,嘈嘈杂杂,蛮死蛮活的,漫生漫长的,赶不尽,杀不绝。
老保长看着脱下的衣裳,魂不守舍的样子,迈不动脚步,像魂灵藏在旧衣裳里,没附体。
天晴了,朗朗的月光照出黄山栾树一大片黑影子,像一摊水。
黄包车走原路,却不再是原样,前次死屋一样的门口窗里,亮灯点火,有人在门口生着炉子炒菜,有人在窗洞里嚷嚷、骂娘,人影人声交织杂乱,烟火味十足。越是往外头走,灯火越是旺,开店设铺,人来车往(黄包车),人影绰绰,烟火味越是足。穿出巷口,一路的霓虹彩灯喷薄出来,光光闪闪的,烁得人头晕,也兴奋。大街上人多车挤,铺一层潮汐一样的市声,稀里哗啦的,穿来梭去的,是乱的,又是不乱的;两边橱窗一律亮堂,从吃喝到穿戴、到日用,一应俱全,招摇得搔首弄姿的,像是等你去拿,又是碰不着的,因为有玻璃隔着。玻璃,这么多玻璃!灯光,这么多灯光!像是全世界的玻璃和灯光都被集合到这儿,老保长来不及看,眼前和心里是一团乱,是碎掉的感觉。黄包车一往直前,碎掉的感觉也是一路跟着。
遇到听不懂的内容,注意力会从耳朵溜到眼睛上去。我躺在地板上,窗户含着一个斜的天空,雨线也被风拉斜,往窗户一边倒,感觉都要往窗洞里钻,却又滴水不进,像隔一块玻璃。其实隔的是视觉错误,是我躺着、看不到屋檐的缘故。屋檐有一米多深,除非风力大,雨才飘得进窗,现在风力不够,都散落在屋檐下。
第十三章
老保长住在村口,在老虎的尾巴上,一间孤零零的石头屋,以前是地主家存放棺材的寿屋,造得也同棺材一样,只有门,没有窗——仅有两孔窄小的气窗,开在东西两堵侧墙的天花板下,像个狗洞。
屋西侧垛着一堆干柴,我爬上柴堆,气窗就在眼前,屋里每句话都送进我耳朵。有时候我自己也觉得奇怪,那么多事都躲不掉我的耳目,好像我有搞侦探的天才,将来可以去当大特务。
这天我懂了一个新道理:人和兽之间,只隔着一团愤怒,像生死之间只隔着一层纸——后面这话当然是爷爷讲的。
早先路面是夯实的泥地,坑坑洼洼,不平整,晴天干燥,人跑过,一路灰尘,雨天泥泞,粘脚板。新中国,劳动人民当家做主后,政府号召大家修路,把路面修平整,又盖一层砾子,至少雨天吸水,不粘脚。砾子是放炮从山上开采下来的,用轧石机碾碎,大小差不多,带各式颜色:大多灰色、褐色,少数白色,少少数是青石板的颜色。下雨天,各种颜色一统消失,褪色,褪成一路湿漉漉的水印子;阳光下,各种颜色被放亮,天上地上都是光,遇到风,阳光被吹淡,光亮也淡了。
我是说,我的力气这一年长了许许多,但胆量却不长反而小了,萎了,缩了,像爷爷的身子骨,那场濒临死亡的大病后,整个人小了一轮,穿的衣裤显明宽大了,背后看,衣裤四处里灌进风,飘飘忽忽的,有一种凄凉和孤独。
村里人有忌惮,老虎屁股摸不得,没人敢去那儿动刀子,那里的树木天长日久养着,野着,原始森林一样的,树大林深,柴藤蔓生蔓长,密不透风。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也是什么树都有。春天,我们来这里摘覆盆子,夏天摘野桃子,这季节就是野山柿。我们爬上树,轻轻摇树枝,掉下来的柿子必是熟的。如果使劲摇,生的也掉下来,这是不道德的。别以为我们是野孩子,不讲道德,祖宗定下的道德是长在我们身上的,像胎记,抹不掉的,人人得讲,尤其在老虎屁股上更要讲。
什么是道德?损人利己的事可以做,损人不利己的事不能做。我们把熟柿子摇下来,吃到肚皮里,这是损人利己,可以的。如果把生柿子摇下来,猪都不要吃,只能烂掉,让苍蝇蚊子吃,这就是损人害己,不道德的。
肚皮是不要面子的,只要有的吃,管它是什么。
我从他们寒风凛冽的脸上看出,感觉到,他们都在吃苦,中间隔着一个苦大仇深的世界,吓得我不敢往前走——踏入天井——好像天井里盛满苦水、血水,刀光剑影的。
第十四章
蚂蟥不像蚊虫和其他虫子,叮在身上,人动一下就开溜,警觉得很。蚂蟥是个笨蛋,癞皮狗,叮上身,你扯不下来的,扯下来得有耐心和窍门,要慢慢地轻轻地挠它,挠得它痒痒的,它才会松口,溜掉。
爷爷讲:“人多好藏人,好像树叶藏在树叶里,最难找。”
你看不到她脸,只看到一头蓬乱的白发和半身黑衣裳,埋伏在前座的靠背后,随着抽泣在索索发抖,像一只关在笼里等着宰杀的白头黑羊。有人看见,她手也是被铐牢的,银色的手铐,从黑的袖子里露出一半,像戴着银手镯。
我徒劳地想着他的肚皮、肚皮,以致怎么也想不起他的长相。窗外,风有气无力地吹着,我被纷乱的空想弄得精疲力尽,以致没有力气睡着。
爷爷讲:“年轻人容易心碎,老人容易嘴碎。”
我看父亲气急败坏的样子,看到的是他碎掉的心。父亲本是闷葫芦一个,心思重,嘴巴紧,从此变得更闷,几乎不跟人言语,只跟猫讲话。每次看他跟猫讲话,我心里总是辛酸叽叽的,想他是不是心也碎掉了?
父亲是不聊天的,至少不跟我们聊天,他给两只猫汰浴:一黑一白,在银亮的月光下,黑的更黑,白的更白,喵喵地叫,有一股妖气和怨气,跟这个夜晚是不配的。玉秫剥落后,空芯子堆起来,散发出一种淡淡的谷物的草香,和这个夜晚是配的。
有些话太脏,毒药似的,人是不能碰的,碰了脏你嘴,毒你心。
爷爷讲:“收音机里看不见人,玻璃柜里藏不了人。”意思是做人要亮身子,讲话要见芯子。
人家不是吃素的,人家吃的味精比你吃的盐还多,轮不到你来聪明。
人就这样的,往回看什么人都可以做诸葛亮,但往前看诸葛亮也要被气死。
这是个月黑之夜,月黑生风,风从门缝里一缕缕切进来,吹到身上已经有些凉意。椅子上搭着一条棉毛薄毯,爷爷有老寒腿,经常拿它捂膝盖和小腿,毯子上附着爷爷的体味和脚气。我是在爷爷的脚气中长大的,小时候我总要抱着爷爷的脚才睡得着,现在抱着毯子,感觉又抱着爷爷的脚,昏昏欲睡,又不忍睡去。
第十五章
刚才还是月黑风高,而风是会拨开乌云吹来月亮的。时值古历十月,蛇虫百豸死掉的死掉,躲掉的躲掉,销声匿迹,夜深人静。当老保长闭口时,我听得见月光在屋顶上走动的声音,它们赶着黑暗,走入天井,爬上墙,天井变得更大,也更静了。
爷爷讲:“月光爬上墙,人爬上床。”
爷爷讲道理的水平一套一套的,睡觉是睡觉的理,起床有起床的理,什么东西都有理。要讲道理,我笃定,爷爷的水平高高在上,没人能占他上风。
月光在老保长不语时显得更亮,好像沉默真的是金子,可以发光,照亮月光。
火车一路北上,季节一路入冬,农历十月半的上海,白日是夏天,夜里是秋天,到了北平,日里夜里都是严冬,北风呼啸,寒风凛冽。
“你回去告诉她,我对天发誓,老子除了自己被糟蹋外,没有糟蹋国家任何一个人一件事,有一个假字,天打雷劈!”
我看见了死亡的狰狞血盆大口 獠牙双戟他悄悄来到我身边手上钳着金子光芒嘴里含着绿色钥匙生死一页纸阎王是活鬼他最巧于对死鬼施令让阎王回归人的良心。
月光爬在墙上,久了,累了,都从墙上下来,匍匐在天井里,把灰白的地砖照得冒出冷气。我蹑手蹑脚坐在门背后,久了,也累了,真想回床上去躺着听,但又怕去床上有些话听不清爽。
他一半身子已走进我视线里,我可以看见他手上燃着的烟头,在月光下淡薄的红,像快熄灭似的。
父亲如梦初醒,怔怔地望着爷爷,仿如是被月光吸走了魂。
第十六章
惊蛰不动土,春分不上山。清明吃青果,冬至吃白饼。立夏小满足,大雪兆丰年。鲤鱼跳龙门,雷公进屋门。朝霞不出门,晚霞行千里。
可爷爷一言不发,一声不吭,只闭了眼,流出两行泪,虫一样爬着,鼻涕也流出来。看着这样子,我心都碎掉了。我号啕大哭,像爷爷死了。这个该死的下午,天地是雪白,可人是污黑的,坏人打好人,儿子骂老子,天理皇道塌下来,压得我窒息,心里眼前一团黑,恨不得哭死。
“桌子是有些烂,只要人不烂就无所谓。从前有个人,家里很穷,点不起油灯,他凿壁借光,照样读好书,考上古代的大学,成为一朝朝人的佳话。”
我忍着,苦着,煎着,熬着,下场却同父亲下跪一样,讨不到饶,甚至变本加厉,差点叫我丢掉性命。一天下学,天阴沉沉的,像又要落雪,同学三五成群,嬉笑打骂,只有我,独孤孤一人,灰头土脸,心空比天空阴沉。我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到同学中去,从前的未来什么时候才能回来?不知道。我默默走着,默默忍受着孤独和恐惧的煎熬,心里生出对爷爷从未有过的厌和恨。我知道,这一次他把自己一辈子和一家子都毁了,他一错百错,我们家一落千丈。我觉得他正在活活腐烂,散发出来的臭气让人人都讨厌,连我也受不了。几天前我就在想,我是不是应该离开他,搬到楼上去住?
这天我终于明白,爷爷为什么从那天起不再出门,他像只老鼠一样,宁愿去猪圈里待着也不迈出大门一步。因为他知道,出门必定会有更多的窗户飞出断砖碎瓦,你无法寻出谁是凶手,凶手是风,是猫,是老鼠。我甚至怀疑小爷爷都可能这样作证,只有耶稣知晓他们在撒谎,但耶稣又会原谅他们的。
家像敌人的碉堡,有人无数次在心里想把它炸毁。
爷爷讲:“所有父母都爱自己的孩子,像所有树都爱阳光一样。”
天已经放大亮,远的江面上,含着一个红太阳,近的江面上,波光粼粼,反射的光芒落在母亲头上,我第一次注意到,母亲的黑发里掺着不少白发,咽咽的哭声里透出深厚的胆怯、痛苦和无限的疲惫。
正午时分,我登上大轮船,船上都是中国一种稀特的土石,在潮漉漉海风的侵蚀下,放肆地挥发着一种既咸又苦的气味。
一切都是命,这话爷爷以往多回讲过。那天,我十分后悔离家时没有和爷爷告个别,我猜他一定为我的无情无义伤心死了。这大概是他的命,对我好言好待十六年,却没有得到我一分钟的话别。爷爷讲过,一分钟的和好抵得过一辈子的仇恨,我和他正好反过来。想到这点我忍不住大声哭起来,那时船正好起航,阵阵巨大的轮机声把我的哭声吞没得连我自己都听不见一丝毫。
第十七章
曾对妻子说过,它们是我年轻时与孤独交战的战利品。现在我不孤独,公司家庭,妻子儿孙,七姑八姨,员工老乡,都要我的时间,我忙得没时间孤独,孤独像风化的干尸,我不认识了,想不起了,唯一留下这战利品:看报纸,伤疤一样,褪不掉。
父亲是怕爷爷作的孽把我作死——不死也活不好,才铤而走险,送我一条逃生之路。尽管这条路寒风凛冽,但事实证明,父亲的选择是明智的,那个乡村已经容不下我们,与其留下来受罚不如逃走。我逃了,其实大哥和二哥也逃了,方式不同而已。
城市有多大多美,我就有多小多丑,小得连名字都没有,大白天不敢上街,听到警笛就发抖。偷渡客都这样,像阴沟里的老鼠,只能苟且活着,能找到一条阴沟卖命就是最好的活路。
报纸上说,人要学会放下,放下是一种饶人的善良,也是饶过自己的智慧。
有些事长进血肉里,只有死才能放下。
说过,那时回国是伤筋动骨,但只要伤得起,不是粉身碎骨,我是不会放弃的。我已经等了二十二年,每天我用回忆抵抗漫无边际的思念,用当牛作马的辛劳编织回来的梦。
一切都是为了回来!像一个人不能把自己拎起来一样,我放不下回来的念想。一定意义上说,我活着就是为了回来。等踏进家门,我一下咚地跪在地上,像这套纸票(我订的是中转往返票,便宜)有千斤重量,我负重竭尽全力挺一路,到家再也挺不住,累垮了。现在想起这些,我依然感到膝盖发胀,眼前浮现出妻子用手轻轻抹去我脸上泪水的情景,仿佛发生在昨天。
人活一世,总要经历很多事,有些事情像空气,随风飘散,不留痕迹;有些事情像水印子,留得了一时留不久;而有些事情则像木刻,刻上去了,消不失的。我觉得自己经历的一些事,像烙铁烙穿肉、伤到筋的疤,不但消不失,还会在阴雨天隐隐疼。
哪里埋着你亲人的尸骨,哪里就是你的故乡。
报纸上说,智者可以从过去摸到未来的痕迹。我不是智者,也从爷爷犯的错误中听到了他死亡的脚步声:一步之遥,触手可及。
家里只有爷爷能写信,他要活着一定会给我回信,哪怕明知第二天要死,也会给我写好回信。
报纸上说,生活不是你活过的样子,而是你记住的样子。
屋里看上去摆设整齐,但闻起来是一股死亡阴森的气息,灰尘和蛛网统治了一切;我每迈出一步,灰尘就在脚底下兴风作浪群魔乱舞,嘴巴眼睛都可能吃进蛛网;放眼看去,目光所及,都令我胆寒心惊,如受了凌迟似的;挂在门后衣架上的一件白色棉衬衫,也许曾有汗水留下的咸味,已被蛀虫吃得千疮百孔,像是从骷髅身上脱下来的;猫房里,金丝绒的窗帘一角悬着,大半挂落着,即将拖地,像裹着个吊死鬼;两只精致的猫篮,里面盛满一层黑干的老鼠屎,无法想象两只猫曾经娇生惯养的荣耀风光。我没有上楼。
我害怕上楼。毫无疑问,我不可能来这里住。毫无疑问,任何人要来住,都得拿出至少几天时间来收拾、清理大量时间残留的大量垃圾废物。说它是废墟也不为过,所有木头都朽烂,所有铁件都锈蚀,砖墙上长满青苔和各种虫卵,屋顶瓦楞间长出小树。这是一个被冷酷的时间无情啄烂的躯体,父亲大概至少几年没来看过它,他保留的也许是十年前的印象。也许,他认为鬼是怕鬼的,我住在鬼屋里可以借鬼杀鬼,保全自己。
他要求我马上回去收拾那边房间。他怕在这里对我多语,更怕我晚上住在这里。他慌张地睃视着四周,仿佛四周的鬼在偷听偷看我们。他心里已全是鬼。他自己也许并不怕这些鬼,是在替我怕。我告诉他,若真有鬼,我宁愿被自己家里的鬼所害,也不愿被上校屋里的那些野鬼所害。他怔怔地看着我,哭了。这是我此生第一次看见父亲哭,他是个咬碎牙也不愿吭声的闷葫芦,哭需要学习——那么多亲人离去他已经学会了,声音低弱,嘶哑,咝咝的,像一只衣袖被间歇地撕开,而泪水却不间断,分多头,唰唰而下,令我不禁悲伤地想到一个词:老泪纵横。
他喉咙里像安了扩音器,身躯像一匹野马,横冲直撞,吓得所有人纷纷逃开,怕被他撞碎。他一路嗷嗷叫着,冲着,把人群像浪花一样一层层拨开,最后没人了,他竟然不朝大门逃,而是又回头冲进人群,好像要再表演一次。
没有人知道他什么时候会发癫,但所有人知道发癫时他见人要打,见刀要抢,捅自己小腹。他这辈子最后悔的事大概就是没有用自己的技术把肚皮上的字涂掉,疯了都惦记着,想涂掉。
老人家本来身体就差,在监狱里受累吃苦三年,身体差到底,走一步停三秒,吃饭要吐,只能喝粥,怎么看都像一支风中残烛。
第十八章
生活把她榨干了,但她依然保留着乐观、热情,甚至不乏幽默。她手劲也不小,紧紧握着我手,我感觉得到。她手掌大而粗糙,像一双男人的手。
尽管我对着记忆和照片想过上校的各种模样,但他的样子是超过所有人想象的:面色红润,双眸明亮,白白胖胖的,加上一头晶晶亮的白发,十足像一个鹤发童颜的洋娃娃。他白净饱满的面容,让我怀疑他是不是换过皮肤,白得生机勃勃,富有弹力活性,完全是孩子的风采。他的神情也像孩子,看见外人兴奋又紧张,想说话又不知说什么,害羞地看着林阿姨,眼巴巴的。我向他问候一声叔叔好,居然把他吓得直往林阿姨身后躲。林阿姨也不介绍我,只管安慰他。
一个是老态毕现却沉稳自如,一个是鹤发童颜害羞胆怯,两个人都远远走出了照片,走出了我的想象。
我无法掩饰此刻的迷惑,我知道此刻我的目光像受惊的苍蝇在左冲右突,脸上写满惊异和疑惑。
两个人站在一起,比对着,映衬着,只有一点在我心里像一个钉子钉在墙上一样确凿:是上校把他身边的女人榨干了。
报纸上说,生活是部压榨机,把人榨成了渣子,但人本身是压榨机中的头号零件。
他的记忆像跃出水面的鱼,大多数时间沉没在水下,偶尔才会灵光一现,而且前后不一致。
我小心翼翼地站在他身后,尽量欣赏着,尽量不发出声响,好像面对一个天才画家在创作一幅天才之作,欣赏和安静都是为了保护并激发他的灵感和才情。
我说好的,但心里根本不想去看什么机器。我心里都是上校的前世今生,都是悲伤,都是眼泪,都是苦涩。我预计,我出去后一定会找个地方痛哭一场。
据说老保长死前一年,亲自选好坟地并种好两棵柏树,一棵在第二年陪老保长一起死掉,很稀奇;另一棵至今活着,已长成两层楼高,在春天里冒出新绿。
总之,村里是大变样了,从山到水,从田到地,从吃到穿,从住到行,从人到物,都像被火点着了,而偌大的村庄,大几千人口,似乎都是易燃易爆物,火烧火,越烧越旺,几乎找不见不变的东西。唯一没变的只有小瞎子,他的断舌头,他的僵尸手,他可怜可恨半疯半癫的垃圾样相。以前老瞎子在世,他生计尚有着落,活得还有点人样。老瞎子死后他生活完全失去依靠,只能靠善心人的可怜苟活。
时间驳落了当年大张旗鼓刷在村头弄尾的革命标语的墨迹,包括胡司令写在学校墙头血红的革命诗,却驳落不了小瞎子对我家种下的屈辱和深仇大恨。
多年以后,年龄和成功赠予我豁达和宽容之心,让我和命运达成谅解协议,对小瞎子生出同情心;一年又一年,同情心像树的年轮一样长,最后长成善心义举,真心帮助过他。
我在不眠的镜子里清晰地看到自己两个相杀的形象:一个是为上校的可怜悲悲切切,虚弱得无力闭上眼睛;一个是为小瞎子的可恨咬牙切齿,愤怒得可以拔刀杀人。
黎明时,东边天空中布满酒渣色的云层,我不知道它在天亮后是白云还是乌云。
她和一个大孩子生活在一起,整天只能陪他说相似的话,却没人陪她说说自己,她一定是很孤独的,埋在心头的往事也许更孤独。随着年岁的向老,这种孤独也在长老,面临随时死亡的威胁。她也许并不怕自己死去,因为怕也没用,早迟的事,阻止不了。但往事可以活下来,往事——尤其是沉痛的往事——有活下来的自重和惯性。
村里人对上校的尊敬和对她的感激之情,让她失去了袒露心声的勇气:因为这是一颗黑暗之心,饱含罪孽之泪。在乡下,人心像日常生活一样粗糙简单,黑白分明,分辨不了黑白交织出来的复杂图案和色彩。
爷爷就是例子,一错百错,一落千丈,死有余孽。她怕自己成为我爷爷的复制品,甘愿人无端猜测,莫名礼拜。她把过去锁在心里,把毒液含在嘴里。但这个夜晚,我的出现对她几乎有一种不可抵挡的诱惑;我的身份是那么符合她的渴求,几乎是恰到好处:既是当事者——上校挚友之子,又是局外人——置身万里之外。
这是命,不能回头说的。阿爸和二哥当场炸死,姆妈和姐是淹死的,她们和我都不会游水,只有大哥会,逃了命。我不知是怎么逃的命,反正等我有意识时已躺在河边,不知是谁把我救上岸的。这是我的命,命运等着我来吃一生世的苦。
报纸上说,心有雷霆面若静湖,这是生命的厚度,是沧桑堆积起来的。
她畏惧惊吓的神经大概是麻木了,像她的手掌,结一层糙皮,长满厚厚的茧,刀子都敢接。
一直如此,不论说什么,她总是一个表情:没有表情的表情,波澜不惊的样子;一个腔调:风平浪静落雪无声的样子,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腔调。倒是隔壁上校,鼾声一阵阵的,时而高亢欢快,时而悲切沉吟,像在梦中历尽悲欢离合。
可我天生苦命,秋葵一样,好日子长不了。
死归死,累归累,死是以后的事,累是眼前的事,颠簸一路,累得要死,躺下就睡着,跟死一样。
即使在雪亮的手术灯下,这眼睛依然放出亮光,像两只通电的电珠。
他就是逃的下场。原来我们熬了一夜辛苦,救的是一个逃兵,没有功劳,只有苦劳。
他却没有下文,径直挺个胸脯,大踏步朝前走去。我听着他洒下一路铿铿的脚步声,像听音乐,心里喜悦,忍不住回头看他,希望他也回头看我。这是我长那么大头一次回头看一个男人。那年我十九岁,他三十一岁。他也是我这辈子唯一这么回头看过的男人。他没有回头,我心里空落落的,像他本来在我心里,就这么走掉了,心里就空了。
第十九章
火车开出济南后等于开进冰箱里,一路都是冰天雪地。开过鸭绿江,那个冷,那个雪,我们南方人想不到的,鼻涕流出来就结冰。天是那么冷,但我们心里热火朝天,一路上唱着歌,跳着舞,根本不像去前线打仗,像从前线凯旋归来。
我被他说得满脸通红,浑身不自在,像满屋子笑声都化作水泼在我身上,我成了一只落汤鸡。
以前我真不知道,以后知道,他就是爱开玩笑,爱笑,笑起来声音很大,放炮一样。现在我真想再听到那种笑声,可听不到了,只有在梦里才能听到。那两年,尽管每天出生入死,不死也累得要死,但因为和他在一起,成了我这辈子最开心的时光,我心里越有苦就越是会梦见它。
初恋的感觉是甜蜜的秘密,是紧张的等待、偷窥,是手不经意中相碰触电的感觉,是炮声轰轰中的害怕和祷告,是午后的阳光在风中行走,是微风吹来了稻花香,是彻夜不眠的累人旅程,是各种复杂幽秘、别出心裁的明测暗探。总之是细腻琐碎的,孤僻,怪异,情乱神迷,神神叨叨。
“总之你爱上他了。”“是的,”她脱口而出,“我这辈子只对他这么爱过,爱得小心翼翼又天昏地暗。”
她又列数种种心花怒放又揪心断肠的细节、事迹,痴迷于逝去的青春和灼伤泪眼的甜滋滋的苦涩中,流连忘返。这是她毕生的辉煌,一生盘根错节的痛的根子,彩虹一样的、惊人的美丽,也是惊鸿一瞥的残酷。她心里在燃烧,一颗孤寂的心在一往情深。没有人会忘掉自己的宝贝藏在哪里,也没有人会忘掉刺穿自己心的箭。我不忍心再打断她,就让她说个够吧,这不是修养,而是仁慈。终于,她在迷途中绕出来,回到正途——
我不知道具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爱上他的,就像我不知道他身上有哪一点是不值得我爱的。
我爱他的笑声;我爱他的背影;我爱他抽烟的样子,爱他丢下的烟蒂;我爱他在手术失败后骂娘的愤怒,当然更爱他手术成功后的灿然笑容;我爱他遛猫逗猫的样子,那一定是他最得意开心的时候;我爱他义无反顾奔赴前沿阵地去出诊的英勇,爱他风尘仆仆回来的喜悦和痛苦。
他常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他造的浮屠已上千级,已经在天上,死神够不着他了。
他似乎被我感动了,却没有激动,依然用一副诙谐的口气说,你太可爱了,如果我需要一个妻子就是你,但现在我更需要死神的爱,而不是你。
他说,在死者面前说这些是不合适的,对自己也不吉利,我希望你活着回国。至于我嘛,他一边给死者拭去脸上的血污,一边对着天空说,老天知道,我已死过多次,死了也无所谓,多活一天都是赚的。
他说,你的眼睛看不到我的过去。我说我要的是你的以后,不是以前。
我想我是能理解的,那个孤独,那个渴望,我尝过,就在我出国头几年,那种举目无亲的感觉,那种什么都放得下的悲凉和狠心,像汗毛一样附在我身上,我像熟识老家的弄堂一样熟识。
人像一枚硬币,有两面,遇到好的一面是你运气,遇到坏的一面是你晦气,如果两面都叫你遇到则不免要丧气叹气。
我想我还是要活下去,我活着,至少可以每年回去给我死光的亲人上个坟。我不为活人活,只为死人活。
心死了,人反而不会死了,只是活得像一台机器。
你信吗?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没有风飘不到的角落。
有时我觉得他现在这样子蛮好的,可以忘掉那些脏东西,可以照自己的意愿改掉这些字。他这辈子如果只有一个愿望,我想一定是这个,把那些脏东西抹掉,改成现在这样。这个愿望死都离不开他,但也是死都实现不了的,只有现在这样子,失忆了,才能实现。
阿姨告诉我,他的记忆已被大火烧得只剩下灰烬,这些话就是残留的灰烬,它们一定曾经被他反复用过、想过,渗到骨缝里了,烧不掉的,烧掉了还会留下渣子,散落四处,时不时被他撞见。
说着埋下头,幽幽地哭起来,声音像一个小姑娘,样子像一个老朽得不堪入目的老太婆,头发像冬天的枯草,脖子里的皱纹犬牙交错,每一寸皮都粘着骨头,只有耳垂处挂着一小垛肉。
整个晚上前面所有时间,她都像一部老掉牙的机器,像枯水期的溪流,声色不变,木然淡然的样子,凉薄的样子,让我想到她心底已被完全掏空,也可以说被彻底填满。哀莫大于心死,心死了天塌下来都不会挪个位。我想她应该早已是这样的人,所以对她最后一刻的动情,我毫无心理准备。她的泣声、泪水,像水点燃了火一样吓人,比枪林弹雨还让我惊慌失措。
我搭上摩托,轰的一声离去,回头看到,两人肩并肩、手牵手站在门前台阶上,阿姨脸上乌云密布,上校脸上阳光灿烂。一路上,阴沉的天空正在酝酿一场大雨,而在我心里,上校灿烂的笑容早已把我折磨得泪如雨下。这是一次痛彻心扉的离别,摩托车的引擎声听上去都像是伤透了心,在声嘶力竭地哭。
第二十章
世上只有一种英雄主义,就是在认清了生活真相后依然热爱生活。我不知道什么是生活真相,什么是英雄主义,对爱不爱生活这个说法我也不觉得有什么好的
我们每天工作十二个小时,一个月下来,我十个手指头被齿状的鞋扣咬得血淋淋,当牛作马的生活让我对生活只有恨,没有爱——爱被我恨死了,葬在大海里。
一个十七岁的乡下傻小子,付得出死的勇气,却拿不出活的底气——当时我连“人生海海”也不知什么意思。她扑哧一下笑了,告诉我这是一句闽南话,是形容人生复杂多变但又不止这意思,它的意思像大海一样宽广,但总的说是教人好好活而不是去死的意思。
她说:
“如果因为生活苦而去死,轮不到你,
我排在你十万八千里前。”
人生海海,我们像海滩上的两粒沙子一样相遇。
她说:
“你不能死,你死了连给我上坟的人都没有,
我的亲人都死了。”
“记住,人生海海,敢死不叫勇气,活着才需要勇气,如果你死了,我在阴间是不会嫁给你的。记得当初你向我求婚时是怎么说的?世上只有一种英雄主义,就是在认清了生活真相后依然热爱生活。”
索性把她旁边两个墓位也买下,留着以后给我和现在的妻子用。我们仨葬在一起,可以用西语说悄悄话,这边人谁都听不懂。
不论春花秋月,白天黑夜,我都随身带着妻子的骨灰,她比任何一个活人都安慰我,给我活下去的力量。
她说一个可以把妻子骨灰随身带三年的人,一定是个好丈夫。
人生如戏,每一出戏都明里暗地连好的,如果我没有三年流浪汉的垃圾生活,就不可能有后来的垃圾生意;曾经垃圾让我丢尽脸面,如今垃圾加倍地偿还我尊严。
父亲怕我们去老屋,自己却坚守老屋,目的是要把鬼留在自己身边,别去找我们,是甘为我们当替死鬼的意思。他认为这些年我生意能做得这么好,风调雨顺,家里平平安安,靠的是他每天跟鬼死缠烂打,不让鬼出门来找我们。
爱人是一种像体力一样的能力,有些人天生在这方面肌肉萎缩。
我战胜了几十年没战胜的自己,仿佛经历了一场激烈的鏖战,敌人都死光了,一个不剩,我感到既光荣又孤独,孤独是我的花园。我开始在花园里散步,享受孤独留给我的安宁。
父亲像个朽腐的树桩子,照例是坐在老地方——爷爷厢房前的躺椅上——但人已老得不成样子,头发一根不剩,皱纹从额头爬到头顶,脸上的皱褶叠在一起,褶缝里藏着三年前的污垢。
世上最无情的是老人,其次是有钱人。老人因为怕死或不怕死而变得无情,有钱人因为可以用钱买到无情而变得无情。
多数人说了一辈子话,只有临终遗言才有人听;如果临终遗言都没人听,这人差不多就白活了。
或许,和正常人相比,上校最大的特点——也是弱点——是不会打折扣,不会偷懒,不会像大人一样算计,甚至也不会疲倦。我曾多次到现场看他干活,那个恪尽职守,那个专注潜心,只有机器才能跟他比。比如采桑叶,人家一把把抓,他一片片摘,老的不要,虫啃过的不要;清洗也是,一片片洗,摸着洗;喂食严格听闹钟的,闹钟一响,拔脚就走;天气热了,他给蚕宝宝扇扇子,一匾匾换着扇;冷了,用报纸糊住四面漏风的竹排缝,用干稻草铺满架子添暖。他可以一个小时一动不动地守着蚕宝宝,也会为几只蚕宝宝的死大把大把地流泪,涕泪滂沱。
生活是如此令人绝望,但人们兴高采烈地活着。
阿姨送我到门口,对我苦笑道:“你看他这胃口,我真担心自己活不过他,先走了。”这话像游荡在这屋里的幽灵,每次来我都会冷不丁撞到。每次撞到,我都会看到她被乌云笼罩的脸和被恐惧刺伤的心,有时脸上挂着两行泪,努力地向下蜿蜒——有时我觉得这是两滴血,有时我觉得这就是他们两个人,两个人的生活,活得吃力、孤独、凄苦,凄苦得只有用眼泪来洗掉眼泪,用孤独来驱散孤独。
“乡亲面前自大不得的,
即使你升到月亮上,
你的祖宗还在他们脚下。”
我不指望他良心发现,但至少要占领道德高地,用强大的证据戳穿他的谎言。没有铁的谎言,只有铁的证据,证据面前,谎言就像他这人一样,不过是个废物!
父亲担心他死后变成鬼来对我作恶,其实他没死就变成我的恶鬼了,老是偷鸡摸狗潜入我心底,一口口咬着我,时时刻刻羞辱我,我想找一句报纸上的话来安慰自己都找不到:找到的都不称心,好像都被虫蛀过。
“他真能活啊。”同时也说自己:“我总算熬过他了。”一种庆幸跃然脸上,像受尽恩赐。
我赶来想做些事,却无所事事,所有善后事宜在我赶来前阿姨已全部做完,大到收拾所有遗物,小到给他剪指甲、修鼻毛。墓地在十年前就选好,在我老家后山坟地,在一向阳的山坡上,筑好墓穴,刻好墓碑,包括阿姨自己的:她是上校妻子,理当葬在我们村。她为婆婆送葬的哭声至今还盘在我家乡上空,挂在老人们的嘴边。所有老人都希望最后有这样一个撼天动地的哭声来纪念他们的死,和她葬在一起他们会感到荣耀的。
房间里燃着一盏豆油长明灯、一对红蜡烛,这也是将亡之人应享受的仪式。
“死人不怕冷,只怕脏。”
白布崭新,一尘不染,在电灯和油灯、烛光的交相辉映下,透出一种暖色的柔光,仿佛上校的体温尚存。她一遍遍默默又细致地用双手熨着白布,其实是在抚摸上校遗体,是一副舍不得。我注意到她泪水滴下来,滴在白布上,一滴一个印。
一切都是蓄谋已久的,作为一个前麻醉师,阿姨以最专业的方式结束了自己,追随爱人而去。她不能选择和上校同时生,却可以选择同时死。她选择和上校同时死,是为了来生与他同时生吗?阿姨,我知道,你选择和叔叔同死同生,是为了来生和他相爱一生。叔叔、阿姨,你们一路走好!我放声大哭,准备把喉咙哭哑为止,像三十八年前妻子死在我怀里时一样。
没有完美的人生,不完美才是人生。我哭着,想着,不知道我的哭声能传到多远,能唤来多少阴阳两界的灵和人为他们送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