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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皮囊》读书笔记

2023-05-25 08:08:38  本文已影响人 

《皮囊》读书笔记

作者:蔡崇达

序:生命中多添一盏明灯

视人生无常曰正常,或许是顿悟世情,也可能是全心冷漠以保持事不关己的距离,自我保护; 看崇达敞开皮囊,感性分陈血肉人生,会不自觉卸下日常自甘冷漠的皮囊,感同身受,因为当中,都有着普通人就会有的阅历或感悟,所以共鸣。凡尘俗世,谁不是普通人?

人生际遇的好与坏,关键往往在于生命里碰到甚么人,只要能对你有所启发,都是明灯。

序:认心、认人的《皮囊》

如果皮囊朽坏,我们还剩下什么?好吧,你告诉我,还有灵魂。有吗?有的吧。

可是,那脱去了皮囊的灵魂啊,他们在忙什么?下地狱或上天堂或在荒野上游荡?我读古人的记叙,总觉得,那些孤魂野鬼,它们所渴望的,不过是转世为人,再得一具皮囊。温暖的、逸乐的、疼痛的、脆弱的、可耻的皮囊。

或许,皮囊的冷酷法则就是,它从不许诺什么,它不相信奇迹,不相信心。是啊。皮囊有心。不管这具皮囊是什么质地,它包裹着一颗心。人生或许就是一具皮囊打包携带着一颗心的羁旅。这颗心很多时候是睡去了,有时醒来。心醒着的时候,就把皮囊从内部照亮。荒野中就有了许多灯笼,灯和灯由此辨认,心和心、人和人由此辨认。

而在蔡崇达这里,父亲出现了,被反复地、百感交集地写,这个父亲,他离家、归来,他病了,他挣扎着,全力争取尊严,然后失败,退生为孩童,最后离去。父亲被照亮了。被怀着厌弃、爱、不忍和怜惜和挂念,艰难地照亮。在这个过程中,蔡崇达长大了。

西方之巫说:认识你自己。认识你自己就必须认识你的他人。在生活中、行动中遭遇的人,认识他们,照亮他们,由此你就知道自己是谁。这就是苏珊·桑塔格所说的人的世界。人必须在人的世界里求取意义。

写这么一本书,是伤心的。伤痕累累的心。但伤痕累累的心是好的,流泪、流血、结了痂、留下疤痕,然后依然敏感着,让每一次疼痛和跳动都如同初心,这是好的。除非死心,除非让心睡去。怀着死掉的、睡着不起的心,皮囊就仅仅是皮囊。

皮囊可以不相信心,可以把心忘掉。但一颗活着、醒着、亮着的心无法拒绝皮囊,皮囊标志出生命的限度、生活的限度,生命和生活之所以值得过,也许就因为它有限度,它等待着、召唤着人的挣扎、愤怒、斗争、意志、欲望和梦想。

我不能肯定这本书是什么,我甚至不能肯定它是小说还是自传,但我知道它不是什么,它不轻松不愉快不时尚甚至也不“文学”——文学没有那么重要,比起生活、比起皮囊、比起心,文学是轻的

皮囊

那年我刚上小学一年级,很不理解阿太冰冷的无情。几次走过去问她,阿太你怎么不难过?阿太满是寿斑的脸,竟轻微舒展开,那是笑——“因为我很舍得。”

阿太是个很狠的人,连切菜都要像切排骨那样用力

所有邻居都骂她没良心,她冷冷地说:“肉体不就是拿来用的,又不是拿来伺候的。”

她淡淡地说:“是真的啊,如果你整天伺候你这个皮囊,不会有出息的,只有会用肉体的人才能成材

我的乖曾孙,阿太动不了啦,阿太被困住了。

虽然我说的苦恼,她不一定听得懂,甚至不一定听得到——她已经耳背了,但每次看到她不甚明白地笑,展开那岁月雕刻出的层层叠叠的皱纹,我就莫名其妙地释然了许多。

我们的生命本来多轻盈,都是被这肉体和各种欲望的污浊给拖住。阿太,我记住了。“肉体是拿来用的,不是拿来伺候的。”请一定来看望我。

母亲的房子

从一个蓝色的星球不断聚焦到这个点,看到它别扭地窝在那。多少人每天从那条小道穿过,很多飞机载着来来往往的人的目光从那儿不经意地掠过,它奇怪的模样甚至没有让人注意到,更别说停留。还有谁会在乎里面发生的于我来说撕心裂肺的事情。就像生态鱼缸里的珊瑚礁,安放在箱底,为那群斑斓的鱼做安静陪衬,谁也不会在意渺小但同样惊心动魄的死亡和传承。

生意越做越小,每失败一次,父亲就像褪一层皮一样,变得越发邋遢、焦虑、沉默。

我知道这房子是母亲的宣言。以建筑的形式,骄傲地立在那。

人活着就是为了一口气,这口气比什么都值得。

我不想打开灯,坐在椅子上看着父亲曾睡过的地方,想起几次他生病躺在那的样子,突然想起小时候喜欢躺在他肚皮上。

淡淡的月光从窗户透进来,我才发觉父亲的床头贴着一张我好几年前照的大头贴,翻起身来看,那大头贴,在我脸部的位置发白得很奇怪。再一细看,才察觉,那是父亲用手每天摸白了。

我想象着,那一座座房子里住着的不同故事,多少人过去的影子在这里影影绰绰,昨日的悲与喜还在那停留,想象着,它们终究变成的一片尘土飞扬的废墟。

事实上,直到母亲坚持要建好这房子的那一刻,我才明白过来,前两次建房子,为的不是她或者我的脸面,而是父亲的脸面——她想让父亲发起的这个家庭看上去是那么健全和完整。这是母亲从没表达过,也不可能说出口的爱情。

和贫穷缠斗了这大半辈子了,即使是从银行提取出来的钱,她还是要坐在那一张张反复地数。清点完,她把钱搂在胸前,像怀抱着一个新生儿一样,小心翼翼地往家里走。

我举起杯,心里想着:用尽各种办法让自己快乐吧,你们这群无家可归的孤魂野鬼。

然后独自庆幸地想,我的母亲以及正在修建的那座房子。我知道,即使那房子终究被拆了,即使我有一段时间里买不起北京的房子,但我知道,我这一辈子,都有家可回。

残疾

父亲刚回家的那几天,家庭的所有成员似乎都意识到,自己是在配合演一出戏码。戏码的剧本不知道,但中心主旨是传达一种乐观,一种对彼此对未来的信心。揣摩各自的角色和准确的台词。

更重要的是,唯一的观众——生活,从来就不是个太好的观看者,它像一个苛刻的导演,用一个个现实对我们指手画脚,甚至加进很多戏码,似乎想帮助我们找到各自对的状态。

我特意到图书馆查找了瓣膜的样子,它小小的,在你的心脏里一张一合,像一条鱼的嘴。就是这么一个小东西,它现在关住了父亲的左半身。

我投入到似乎都忘记,那终点注定是失败,注定是一场无法承受的剧痛。

母亲是个极硬气的人,她若察觉到别人对她一丝的同情,就会恶狠狠地拒绝别人的好意,也有些人摆着施舍的姿态前来加油,这反而激起母亲那毫不客气的反击。

虽然知道根本不是台风的错。那结局是注定的,生活中很多事情,该来的会来,不以这个形式,就会以那样的形式。但把事情简单归咎于我们无能为力的某个点,会让我们的内心可以稍微自我安慰一下,所以,我至今仍愿意诅咒那次台风。

我是个好动的人,因此小时候特别愿意和台风戏耍。当时风也干净,雨也干净,不像如今,沾染了一点雨,就要怕化学污染。听见台风来了,打开门,大喊一声,冲出去,让风和雨围着你闹腾,再跑回家,全身湿答答地迎接母亲的责骂。

我可以看到,挫败感从那一个个细微的点开始滋长,终于长成一支军队,一部分一部分攻陷他。但他假装不知道。我们也假装不知道。他已经察觉。这种没被戳破的悲伤,像发脓的伤口一样不断淤积、肿大,慢慢地,控制不住,伤感有时候会喷发出来——

别担心,我们母子俩是战友,即使以后你爸不能动,我会边照顾你爸边做手工。而趁这五年,你能冲尽量冲。”——这是我们母子的约定。

重症病房里的圣诞节

无论他们是谁做过什么,可能刚从一台典礼中被请下来,又或者刚插完秧坐在田埂休息一下,醒来,他们就在这里。

疾病在不同的地方找到了他们,即使他们当时身处不同的生活,但疾病一眼看出他们共同的地方,统一把他们赶到这么一个地方圈养。在白色的床单上,在白色的窗帘边,在白色的屋顶下,他们的名字都不重要,他们统一的身份是,某种病的病人。在这里,人与人的关系也被重组了,同一种疾病的人,会被安排在邻近,经过几天的相处,他们成了最熟悉的人。

识在这躯壳中爬进的一点点距离,发生的一点点小障碍,他们都能感觉到:在这里,灵与肉的差别第一次这么清晰。在这里,他们第一次像尊重自己的情感和灵魂一样,那么尊重自己的肉身。

到了这最顶层,我才知道医院的秘密:原来在疾病帝国,也是用武力统治的,谁最残忍最血腥,谁就站在最高的位置。

医院一楼是门诊大厅和停尸房。可以随意打发的疾病,和已经被疾病废弃的身体,比邻而居。生和死同时在这层盛放。

我最恐惧走这段路,因为我控制不住自己的眼光,总要一个个去数,每张病床上,原来的那人是否在。然后,一不小心,会发觉某人不见了。我厌恶这种感觉,就像你按照自己的记忆走一条印象中很平坦的路,然后突然哪里凹陷了,一踩空,心直直往下坠。

我很快知道了这里的其他小孩。知道,但不认识。有种东西,隔阂着彼此,注定无法做非常好的朋友——目光,太透彻的目光。这里的小孩脸上都有双通透的眼睛,看着你,仿佛要看进你的心里。我知道那是双痛彻后的眼睛,是被眼泪洗干净的眼睛。因为,那种眼睛我也有

和拥有这种眼睛的人说话,会有疼痛感,会觉得庸俗的玩笑是不能说的,这么薄的问题,在这么厚的目光前,多么羞愧。

或许还有个原因,作为疾病的孩子,你知道他太多秘密:他内心如何悲伤,如何假装,他和你说笑话的时候是想很刻意地遗忘,但他的这种遗忘又马上会催生内心的负罪感。

我见过太多家属,一离开就像逃离一样,恨不得把全部记忆抹去,走出去的人从不见有回来的,仿佛这里只是一个幻境。

我出了贵宾室,一个人再次爬上医院的屋顶。屋顶四周用一人高的铁丝网圈住,估计是担心轻生的人。意外地,却有另外一个和我差不多同龄的人。我认出来了,他是在我前面进贵宾室的人,看来,他也被要求成为一家之主。

我不知道自己的这场赌博是否对,如果不对,如果父亲就这样离开我,今天晚上这样的对话会让我自责一辈子。

我一个人默默搭着电梯,走到楼下。燃放烟花的痕迹还在那,灰灰的,像一层淡淡的纱。我知道过不了几天,风一吹,沙子一埋,这痕迹也会不见的。一切轻薄得,好像从来没发生过。

我的神明朋友

“如果他确实已经还够了在这世上欠下的债,梦里的他应该是恢复到他人生最美好时候的模样,然后他托梦给某个亲人一次,就会完全消失——到天堂的灵魂是不会让人梦到的。” “所有人都是生来赎罪,还完才能撒身。”“上天堂的灵魂是不会让人梦到的。”这是母亲笃定的。

“每一种困难,都有神灵可以和你分担、商量。”母亲就此愿意相信有神灵了,“发觉了世界上有我一个人承担不了的东西,才觉得有神灵真挺好的。”

不理解母亲在那些庙宇里度过多少艰难的事情,在我的这段记忆中,只是那浑厚的沉香,慵慵懒懒地攀爬,而圣杯和地板磕碰出的清脆声响,则在其中圆润地滚动。

母亲最终得到的答案是,那是你夫君的命数,但你是帮他度过的人。我知道,那其实是母亲自己想要的答案。她骨子里头还藏着那个穿过乱流的莽撞女孩。

一开始我没听清,但把零碎听到的只言片语接合起来,渐渐明白母亲在祈祷一个可怕的事情:千万让我丈夫一定死在我前面,不要让他拖累我的孩子。如果我的阳寿注定比他少,请借我几年阳寿,送走他后我再走。

张美丽

小学时,我每天上课需要经过一条石板路,石板路边有一座石条砌成的房子,每到黄昏,胭脂一般的天色,敷在明晃晃的石板路上,把整条巷子烘托得异常美好。

按照宗族的规矩,人死后,要在自家或者宗族祠堂做法事,然后再落葬。最后还要摆一个木牌在祠堂里,这样灵魂才会安息。然而,无论家里还是祠堂都不愿接收,更别说木牌了。按照传说,这无法安息的魂灵,将没处安身,只能四处游荡——这是宗族对一个人最大的惩罚了。张美丽确实成了孤魂野鬼了。

阿小和阿小

车依然在开,那座桥漫长得似乎没有尽头。桥上一点一点的灯影,快速滑过,一明一灭,掩映着车里晃动着的疲倦人群。

他们都是这城市的组成部分。而这城市,曾经是我们在小镇以为的,最美的天堂。他们是我们曾经认为的,活在天堂里的人。阿小转过头去,拉开车窗,让风一阵一阵地灌进来。我突然想起远在老家,已经又敢重新开摩托车的那个阿小。

天才文展

不过,你也是人才,人才不着急,按照生活一点点做好,生活会给你答案的。”

我莫名其妙地害怕那种相遇,每次见到他,仿佛自己的粗陋一下子全部裸露了,自己的困惑不自觉地又汹涌起来。

和他说话,就如同和一个人在水里纠缠,你拉着他,想和他一起透口气,他却拉着你要一起往下坠。

有时候人会做些看上去奇怪的反应,比如,越厌恶、越排斥的人和地方,我们却越容易纠葛于此,越容易耗尽自己所有就为了抵达。

我在那一刻也愣住了,不知道是不是应该和他拥抱。他的外表,他的眼神,他的气质,似乎都不是十几年前我熟悉的那个文展,生活已经把他雕刻出另外的模样,但即使这样的面目全非,还是可以从他的眉角、他脸上细微的一个表情,找寻到,那个文展。那个文展或许破碎了,但他是在那身体里的。

厚朴

“这世界地图有一整面门墙大,”厚朴尽力地张开手比划着,好像要抱着整个世界一样,脸上充满着说不出的动人的光。

不彻底的文明,不彻底的土,彻底的乱唱彻底的难听。

虽然不愿意承认,但在那一刹那,我竟然被触动到了,竟然很认真地想:自己是否也可以活得无所顾忌、畅快淋漓。

我总结是:厚朴确实在用生命追求一种想象,可能是追索得太用力了,那种来自他生命的最简单的情感确实很容易感染人,然后有人也跟着相信了,所以厚朴成了他想象的那个世界的代言人。

我喜欢这样的厚朴,我也愿意相信这样的厚朴,但我总觉得他是在为所有人的幻象燃烧生命。假如这个幻象破灭,别人只是会失望,但厚朴自己的内心会发生什么呢?

他不是假装,他只不过不知道怎么处理自己身上的各种渴求,只是找不到和他热爱的这个世界相处的办法。每个人身上都有太多相互冲突却又浑然一体的想法,他只是幼稚,还没搞清楚自己到底是谁

我一直在想象厚朴的生活,他已经用那些激烈的方式,把自己抬到那样的心理预期,不可能再低下身,扎到庸常的生活里去了。他不知道,最离奇的理想所需要的建筑素材就是一个个庸常而枯燥的努力。

他显然也隐隐约约感觉到,失败者这个身份似乎即将被安置到他头上来。他知道自己再也没有能力,组织起他能想象到的瑰丽生活去与现实抗衡,所以唯一的办法,就是紧张、敏感地去抗拒一切质疑和暗示。或许厚朴在那之前不接我电话的原因还在于,他敏感地觉得,现在的我,是映照他失败的最好对比。

以前读大学的时候,总觉得这城市格外的小,就是一条主干道,衍生出几条功能迥异的路。然而,当它藏住一个人的时候,就变得格外的大。

厚朴的父亲不知道,同学们不知道,王子怡也不知道,但我知道,住在厚朴脑子里的怪兽,是他用想象喂大的那个过度膨胀的理想幻象。我还知道,北京不只是他想要求医的地方,还是他为自己开出的最后药方。

海是藏不住的

海是藏不住的。父母因为自己曾经的伤痛和自以为的对我的爱护,硬是要掩饰。我因而听到海浪声,以为是风声,闻到海腥味,以为是远处化工厂的味道。然而,那庞大的东西还一直在涨落着,而且永远以光亮、声响在召唤。我总会发现的,而且反而因为曾经的掩饰,更加在意,更加狂热。

从那之后,我不会疯狂地往海边跑,然而也没惧怕海,我知道自己和它最好的相处方式是什么。那就是坐在海边,享受着海风亲昵的抚摸,享受着包裹住我的庞大的湛蓝——那种你似乎一个人但又不孤独的安宁。再长大一点,我还喜欢骑着摩托车,沿着海岸线一直兜风

海藏不住,也圈不住。对待海最好的办法,就是让每个人自己去寻找到和它相处的方式。每片海,沉浮着不同的景致,也翻滚着各自的危险。生活也是,人的欲望也是。以前以为节制或者自我用逻辑框住,甚至掩耳盗铃地掩藏住,是最好的方法,然而,无论如何,它终究永远在那躁动起伏。

我期许自己要活得更真实也更诚实,要更接受甚至喜欢自己身上起伏的每部分,才能更喜欢这世界。我希望自己懂得处理、欣赏各种欲求,各种人性的丑陋与美妙,找到和它们相处的最好方式。我也希望自己能把这一路看到的风景,最终能全部用审美的笔触表达出来。我一定要找到和每片海相处的距离,找到欣赏它们的最好方式

愿每个城市都不被阉割

我一直觉得有生命力的地方在于浑浊。一潭池子里的水和放在观景台上的水,永远是池子丰富也美丽。就一个池子,它里面的各种生物以及各种生活在这世界的故事都可以让一个孩子开心一个下午,而城市里的孩子只能盯着被安排好的景色开心这么一瞬间。

我看来,北京不是城市,而是“世界上最大的农村”

我是会喜欢环岛路上的精致风景,但绝不是被打动或者感动。感动我的,会是走在泉州石头巷子突然听到随便哪户人家里飘出的悲戚的南音,会是十五佛生日的时候,整个城市家家户户在门口摆上供品烧上香齐声祈祷平安。

我们始终要回答的问题

很奇妙的因缘,李大人的父亲是在三十多岁才有了这个后来让他骄傲的儿子,而李大人也是在差不多年纪的时候才有了七七。给我说这些的时候,李大人抱着七七,可爱的小身躯靠在李大人的肩上,李大人则不断亲吻这个小生灵,那种父爱和温情让我内心里温温地感动。

奇妙的因缘。人与人关系的建立,显得那么充满偶然又似乎必然——我们的朋友参与我们的生活,改变了甚至塑造了我们的生活。没有认识李大人,我的人生逻辑肯定很不一样。

李大人习惯在说话前笑一笑,然后开始说——那都是借口,你父亲的死其实不是造成你现在状态的根本原因,你只是用这个事情来掩饰或者逃避自己不想回答的问题。

你根本还不知道怎么生活,也始终没勇气回答这个问题。”

他没有说下去,我或许明白了,他想说的是,在不知道怎么生活的情况下,我会采用的是一种现成的、狭隘的、充满功利而且市侩的逻辑——怎么能尽快挣钱以及怎么能尽量成名,用好听的词汇就是所谓“梦想”和“责任”。

或许许多人,都在不知道如何生活的情况下,往往采用最容易掩饰或者最常用的借口——理想或者责任。

我疯狂工作,不让自己有空余时间,除了真实的生存压力,还在于,我根本不敢让自己有空余的时间,因为时间一空下来,我就要回答怎么去填充时间,怎么去面对生活,去回答这个问题——我要怎么生活,我真正喜欢的是什么,我真正享受什么?

我根本不敢去判断自己的人生,也把握不住自己的人生。我逃避了,我躲在所谓对家庭的责任后,躲在所谓对新闻的追求和梦想中。于是,任何一点生活的压力或者工作的变动都让我脆弱,把生活的节奏寄托在工作上,所以任何一点波动都会让我不安让我恐慌。

那天晚上,李大人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好好想想怎么生活,怎么去享受生活。我知道他的意思,他或许想说,生活从来不是那么简单的梦想以及磨难,不是简单的所谓理想还有阴谋,生活不是那么简单的概念,真实的生活要过成什么样是要我们自己完成和回答的。或许,生活就是张这样的问卷,你没有回答,它会一直追问下去,而且你不回答这个问题,就永远看不到下一个问题。

回家

趴在这片即将安放父亲的土地,亲切得像亲人。轻轻把骨灰盒放入,众人发出总算完成的欢呼,我不争气地偷偷掉了几滴泪。那一刻我很确信,父亲很高兴我的选择。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很确信。因为这土地是那么舒服、温暖。

清明节多风,空气也湿润。满身大汗地粘贴完彩纸,我习惯坐在高台的随便一个地方,任湿润的风轻抚。我特别喜欢清明家族一起祭扫的时刻。每一年祭扫总是不同光景:老的人更老了,新的人不断出来,看着一个又一个与你有血缘关系的老人,成了你下次来祭扫的那土堆,一个又一个与你同根的小生灵诞生、长大到围着我满山路跑。心里踏实到对生与死毫无畏惧。

那一刻我会觉得自己是切开的木头年轮中的某一个环,拥挤得那么心安。

我一直相信有魂灵,我也相信母亲那个关于父亲的梦。因为当我身体贴着墓地泥土的那一刻,真切感到那种亲人一样的温暖,我也相信,父亲确实会用“家”这个词来形容他的新住所。因为在我的理解中,家不仅仅是一个房子、几个建筑物,家,就是这片和我血脉相连、亲人一样的土地。

冷静的时候,我确实会看到,这个小镇平凡无奇,建筑乱七八糟没有规划,许多房子下面是石头,上面加盖着钢筋水泥。那片红色砖头的华侨房里,突然夹着干打垒堆成的土房子;而那边房子的屋顶,有外来的打工仔在上面养鸭。那几条我特别喜欢的石板路,其实一遇到雨天就特别容易滑倒,好不容易走着觉得有了浪漫的意境,却突然接上一条水泥地。它到处是庙宇,每座庙宇都蔓延着那醇厚的沉香,然而周围加工厂的废弃味,却也总在你沉醉的时候,突然袭击。

我知道那种舒服,我认识这里的每块石头,这里的每块石头也认识我;我知道这里的每个角落,怎么被岁月堆积成现在这样的光景,这里的每个角落也知道我,如何被时间滋长出这样的模样。

回到家,爬到建在高处的我家四楼,放眼过去,这细雨之下,是青翠的石板路,被雨水润湿而越发鲜艳的红砖头房,乱搭乱建、歪歪斜斜的改造房子,冒着青烟的厂区,以及满头插花的老人正挽着篮子买菜回来,刚从海里打渔回来的车队,冒着雨大声地唱起闽南语歌……我知道,其实我的内心、我的灵魂也是这些构成的。或许不应该说这片土地实际物化了我的内心,而应该反过来说,是这里的土地,用这样的生活捏出了这样的我。

火车伊要开往叨位

我就这样短暂参与了他们的生活,刚开始铺张关于他们命运的想象,却又被迅速带离。当暮色渲染了整个视野,轰轰的火车把我拉出城镇,目光可见的,只有模糊的山色中零星的灯光,橘色的夕阳下,缎子一样的河流,以及孩子影影绰绰的嬉闹。

作为游客,惬意的是,任何东西快速地滑过,因为一切都是轻巧、美好的,但这种快意是有罪恶的。快速的一切都可以成为风景,无论对当事者多么惊心动魄。

生活中,我一直尝试着旅客的心态,我一次次看着列车窗外的人,以及他们的生活迎面而来,然后狂啸而过,我一次次告诉自己要不为所动,因为你无法阻止这窗外故事的逝去,而且他们注定要逝去。我真以为,自己已经很胜任游客这一角色,已经学会了淡然,已经可以把这种旅游过成生活。

时光多残忍,那个懦弱但可爱的父亲,兢兢业业一辈子的所有印记一点都不剩下;那个过于狂热、战天斗地的兄长成刚,短暂地燃烧生命,也就耀眼那一瞬间;而我深爱着的、那个石头一样坚硬的阿太,还是被轻易地抹去。太多人的一生,被抹除得这么迅速、干净。他们被时光抛下列车,迅速得看不到一点踪影,我找不到他们的一点气息,甚至让我凭吊的地方也没有。

我才明白,我此前并不是接受旅游这种生活方式,我那只是逃避。虽然我反复告诉自己,既然人生真是个旅途,就要学会看风景的心情和能力。但我始终接受不了,活得这么轻盈,轻盈到似乎没活过。其实我并不愿意旅行,其实我更愿意待在一个地方,守着我爱着的人,生根发芽。

对那些我正在爱着或者曾经爱过的人,我希望你们明白,我多么希望付出全部为你们停留,如今我唯一能做的,就是把你们刻在我的骨头里,即使时光列车拖着我的肉身一路远行,至少你们的名字和名字牵扯的记忆,被我带走了,这是我对时间能做的唯一反抗。

后记:我想看见每一个人

我应该看见更多的人。这是对路过生命的所有人最好的尊重,这也是和时间抗衡、试图挽留住每个人唯一可行的努力。还是理解自己最好的方式——路过我们生命的每个人,都参与了我们,并最终构成了我们本身。

人各有异,这是一种幸运:一个个风格迥异的人,构成了我们所能体会到的丰富的世界。但人本质上又那么一致,这也是一种幸运:如果有心,便能通过这共通的部分,最终看见彼此,映照出彼此,温暖彼此。这是我认为的“写作的终极意义”,这是我认为的“阅读的终极意义”。我因此多么希望,这本书能帮助或提醒读者,“看见”自己,“看见”更多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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