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之劲》
生于1889年的冈本加乃子,一生特立独行,轰轰烈烈。
她的文艺道路曾经历重大的转折。从13岁开始,她便常发表诗与短歌,直到47岁才转向小说创作,由此开始到50岁去世的三年间,创作出大量佳作。
她的私人生活亦风浪不断。25岁时,她曾因丈夫一平挥霍放荡、娘家家道中落,以及大哥、母亲、女儿的相继去世而自杀未遂。此后,她转向佛学以求慰解,丈夫一平亦幡然悔悟,回归家庭,而她则从此开始了“多情女”的生活,先后两任年轻情人皆在家中同住。49岁突发脑溢血直至去世的几个月内,亦是丈夫一平与情人新田共同照看她。
冈本加乃子被誉为大正时代的传奇女作家,不仅因为她人生经历之传奇,更是因为她的小说中蕴含着超越时代的光芒。
我先后读完的《老妓抄》与《金鱼缭乱》中,共有十五篇不同作品,基本涵盖了她最有名的几篇短篇小说,其中《老妓抄》十篇,《金鱼缭乱》八篇,而《老妓抄》《混沌未分》《仲夏夜之梦》此三篇则是同时收录于两本短篇集中。
冈本加乃子故事中典型的女性形象,往往心智成熟,内心强大,温柔而坚定,从容而豁达,对他人的鄙薄一笑置之,对重要之人则饱含情谊。
她们在年轻时并非一帆风顺,端着明晃晃的欲望和野心,挣扎着走出自己的人生之路。
那是《混沌未分》中将猥琐的贝原和懦弱的熏都抛在身后,选择直面命运的极限,「流着泪,面向着浊浪翻滚的大海,义无反顾地游去」的小初;
那是《疾跑》中为了消解苦闷和压抑,在河堤上脱去和服与木屐,像弹簧一样冲向被月色照亮的前方的道子;
那是《仲夏夜之梦》中在哥哥与未婚夫的呵护之外,自己寻找到值得珍藏一生的浪漫回忆的岁子;
那是《家灵》中怀着「不安之上的坚毅勇气」,决定背负起经营本家饭店的使命的久米子。
她们走向暮年,被世事淘洗得练达,表面圆融淡然之后是隐隐的不甘,而这不甘却勾起她们更强的生命力,柔弱之躯自有其向上腾起的韧劲。
那是《老妓抄》中仍旧怀抱好奇,不断充盈自己的人生,写下「衰老啊,年年加深我的伤感,而我的生命,却日益璀璨」这样的诗句的园子;
那是《舞妓》中带着小舞妓的青春,决定重新出发写作小说,「去挑战这命运」,「用小说彰显家灵」的鹿子;
那是《东海道五十三次》中,虽然自诩仅仅是过了平凡的一生,却「从中感到了一股有力的脉动」的“我”;
那是《花之劲》中热爱花艺,被花之劲强有力地支撑着生命,「口衔红花行世间,无惧亦无忧」的桂子。
这些女性,无不是怀抱着对生命近乎执念的无限渴慕,在这寂寥的人世间,勇敢地走出属于自己的人生之路。
最后我想谈谈翻译。
首先,我不明白《舞妓》一篇中译者为何将主人公和小舞妓的名字都翻译作“鹿子”。当然,原文的“かのこ”译作“鹿子”并不算错,但实际上这个名字就是“加乃子”。我想,作者直接使用自己的名字,讲述一位女诗人在中年的一段奇遇后转而挑战小说写作的故事,很明显并不避讳其中的自传色彩,给我坦坦荡荡的感觉。而将主人公译作“鹿子”,则有些遮遮掩掩、小心翼翼之感了。
另外,由于我发现两部集子中相同篇目的翻译差异极大,于是我找来了日语原版阅读。对比后,个人认为两本书的翻译皆不尽如人意——一个过分减戏,一个则过分加戏。
以下摘录两本书都有的篇目《老妓抄》中很典型的一段话作为对比。这段话被出版方一頁folio放在《老妓抄》一书的宣传语中,犹可见其重要性。
日语原版:
「その感じから想像に生れて来る、端的で速力的な世界は、彼女に自分のして来た生涯を顧みさせた。
『あたしたちのして来たことは、まるで行燈をつけては消し、消してはつけるようなまどろい生涯だった』」
陕西人民出版社《金鱼缭乱》版:
「她不禁回顾自己的前半生。
“回想我们过去的生涯,仿佛一直在慢吞吞地点灯、熄灯,然后再熄灯、点灯一般……”」
一頁folio《老妓抄》版:
「这种新鲜感觉为她带来了一个想象中的新世界;极端高速变化的新世界,更让她回想起自己的一生来。
“我们经历的一生,是迟滞缓慢的一生,仿佛一直在对付旧纸灯笼,点亮了灭掉,灭掉了,再幽亮地点起。”」
单论译笔,我更偏爱《金鱼缭乱》版,细腻之中有一股洒脱利落的气势,而不像《老妓抄》版或许是为了追求所谓“日式美感”,用一种絮叨缠绵的口吻说话,还莫名其妙虚增了许多原文中不存在的词语,譬如「新鲜」、「对付」、「幽亮」。
同时,《金鱼缭乱》版将「して来た生涯」译作「前半生」和「过去的生涯」,而非如《老妓抄》版简单地译作「一生」,我个人认为前者更能强调老妓在科技的冲击下,思想中的当下日日剧变的生活与过去一成不变的生活的对比。《老妓抄》版尽管增添了原文中没有的「新世界」的「新」和「旧纸灯笼」的「旧」,试图呈现出对比的效果,却一则过于繁琐累赘,也不符合“信达雅”中的“信”的标准,二则由于「我们经历的一生,是迟滞缓慢的一生」此句的存在,难免还是有强调老妓的整个人生都很缓慢的歧义。
但《金鱼缭乱》版也存在非常大的问题。首先,它直接省略了第一段的前半句话。并且,有些关键词语,如「行燈(纸灯笼)」,也未翻译出来,而这里“纸灯笼”是一个与新电器形成对比的生活用品,是过去岁月的重要象征。这种现象在全文中多次出现。这几乎让我怀疑《金鱼缭乱》版不会是从删节版的日语原文翻译出来的吧。
看到许多读者都非常喜爱一頁folio版《老妓抄》的译笔,我谨代表个人提出些许异议。这个版本的翻译,或许存在同广被诟病的林少华译版村上春树的作品类似的“过度创作”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