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国文学史上,四川眉山小镇便以当地一个杰出的文学世家出了名。这一家便是苏家,亦即人所周知的“三苏”。父亲苏洵,生有二子。长子苏轼,字子瞻,号东坡;次子苏辙,字子由。父子三人占唐宋八大家中的三席之地。
苏家有田产,也许比一般中产之家还富有。苏东坡的父亲苏洵,天性沉默寡言,就其政治上的抱负而言,他算是抑郁终身,不过在去世之前,他想追求的文名与功名,在他的两个儿子身上出现了。苏洵秉赋颖异,气质谨严,思想独立,性格古怪,自然不是易于与人相处的人。东坡八岁到十岁之间,他父亲进京赶考,落第之后,到江淮一带游历,母亲在家管教孩子。
东坡六岁入私塾,富有多方面的兴趣,十岁已能写出出奇的诗句。十一岁入中等学校,认真准备科举考试。为应付考试,学生必须读经史诗文,经典古籍必须熟读至能背诵。当东坡与弟弟苏辙正在这样熟读大量文学经典之时,他父亲赶考铩羽而归。对古代读书人而言,仕途是唯一的荣耀成功之路,父亲名落孙山,必是懊恼颓丧的。
晚辈高声朗读经典,老辈倚床而听,抑扬顿挫清脆悦耳的声音,老辈认为是人生的一大乐事。这样,父亲可以校正儿子读音的错误。
现在苏洵也同样倚床听他两个儿子的悦耳读书声。他的两眼注视着天花板。孩子的目光和琅琅之声使父亲相信他们猎取功名必然成功,父亲因而恢复了希望,受伤的荣誉心便不药而愈。这时两个青年的儿子,在熟记经史,在优秀的书法上,恐怕已经胜过乃父而雏凤清于老凤声了。后来,苏东坡的一个学生曾经说,苏洵天赋较高,但是为人子的苏东坡,在学术思想上却比他父亲更渊博。
在苏家,和东坡一起长大一起读书而将来也与他关系最密切的,就是他弟弟辙,字子由。他们兄弟之间的友爱与以后顺逆荣枯过程中深厚的手足之情,是苏东坡这个诗人毕生歌咏的题材。兄弟二人忧伤时相慰藉,患难时相扶助,彼此相会于梦寐之间,写诗互相寄赠以通音信。苏子由生来的气质是恬静冷淡,稳健而实际,在官场上竟尔比兄长得意,官位更高。虽然二人有关政治的意见相同,宦海浮沉的荣枯相同,子由冷静而机敏,每向兄长忠言规劝,兄长颇为受益。也许他不像兄长那么倔强任性;也许因为他不像兄长那么才气焕发,不那么名气非凡,因而在政敌眼里不那么危险可怕。现在二人在家读书时,东坡对弟弟不但是同学,而且是良师。他写的一首诗里说:“我少知子由,天资和且清。岂独为吾弟,要是贤友生。”子由也在兄长的墓志铭上说:“我初从公,赖以有知。抚我则兄,诲我则师。”
在苏东坡兄弟年二十岁左右,已经准备好去赶考之时,不可避免的事,婚姻问题也就来临了。苏东坡年十八岁时,娶了王弗小姐。王弗小姐那时十五岁,家住青神,在眉山镇南约十五里。次年弟弟子由成家。
子由成婚后,父子三人启程赴京。在仁宗嘉祐元年(一○五六)五月,三苏到了汴梁城,寄宿于僧庙,等待秋季的考试。这是礼部的初试,只是选择考生以备次年春季皇帝陛下亲自监督的殿试。在由眉州来京的四十五个考生之中,苏氏昆仲在考中的十三名之内。当时除去等候明春的殿试之外,别无他事,父子三人乃在京都盘桓,在城内游览,参加社交活动,与社会知名人士结交。苏洵将著作向德高望重的欧阳修呈上。欧阳修一副和蔼可亲的样子,两耳长而特别白皙,上唇稍短,大笑时稍露牙龈。欧阳修之深获学术界敬爱,是由于他总是以求才育才为己任。他对苏洵热诚接待,并经他介绍,老苏又蒙枢密韩琦邀请至家,又转介绍认识一些高官显宦。
殿试的日子到了。皇帝任命欧阳修为主试官,另外若干饱学宿儒为判官。在读书人一生这个紧要关头到来之际,大家心中都是紧张激动,患得患失。过去多年来三更灯火五更鸡的苦读力学,都是为了这时刻。考生必须半夜起身,天甫黎明就要来到皇宫之外,身上带着凉的饭食,因为没考完是不许出考场的。在考试时,考生要各自关闭在斗室之中,有皇宫的侍卫看守。朝廷有极严厉的规定,借以防止纳贿或徇私。考生的试卷在交到考试官之前,先要由书记重抄一遍,以免认出试卷的笔迹。在重抄的试卷上,略去考生的名字,另存在档册里。考生在考完放出之时,考试官则关入宫中闱场,严禁与外界有任何接触,通常是从正月底到三月初,直到试卷阅毕呈送给皇上为止。考生首先考历史或政论,次考经典古籍,最后,在录取者的试卷已阅毕,再在皇帝陛下亲自监察之下考诗赋,然后再考策论。宋仁宗特别重视为国求才,对这种考试极为关注。他派贴身臣仆把题目送去,甚至有时为避免泄露,他还在最后一刹那改变题目。
苏氏兄弟都以优等得中。苏东坡的文章,后来欧阳修传给同辈观看,激赏数日。那篇文章论的是为政的宽与简,这正是苏东坡基本的政治哲学。不过,不幸有一个误会。欧阳修对此文章的内容与风格之美十分激赏,以为必然是他的朋友曾巩写的。为了避免招人批评,他把本来列为首卷的这篇文章,改列为二卷,结果苏东坡那次考试是名列第二。在仁宗嘉祐二年(一○五七)四月八日,苏东坡考中,在四月十四日,他那时才二十岁,成为进士,在三百八十八人之中几乎名列榜首。得到此项荣誉,于是以全国第一流的学者知名于天下。
东坡的仕途正要开始,母亲病故。这当然是极其重大之事,甚至官为宰相,也须立即退隐,守丧两年三个月之后,才能返回复职。正式办完丧礼之后,他们在一山坡之下名为“老翁泉”的地方,挑选一处作为苏家的茔地。这个泉之所以得此名,是因为当地人说月明之夜,可见一白发俊雅老翁倚坐在堤防之上,有人走近时,老翁则消失于水中。后来苏洵也葬埋于此,因为那片地方的名称,苏洵通常亦称为“苏老泉”。
居丧守礼之下的一年又三个月的蛰居生活,是苏东坡青年时期最快乐的日子。兄弟二人和年轻的妻子住在一起。东坡常到青神岳父家去。青神位于美丽的山区,有清溪深池,山巅有佛寺,涉足其间,令人有游仙寻异超然出尘之感。东坡常与岳父家叔伯表兄弟等前往庙中游历,坐在瑞藻桥附近的堤防上,以野外餐饮为乐。在夏季的夜晚,他坐存屋之外,吃瓜子和炒蚕豆。居丧期满,父子三人又再度启程入京。
苏家在二月安抵京城。他们买了一栋房子,附有花园,约有半亩大,靠近仪秋门,远离繁乱的街道。绕房有高大的老槐树和柳树,朴质无华的气氛,颇适于诗人雅士居住。一切安顿之后,兄弟二人又经过了两次考试,一是考京都部务;另一种更为重要,名为“制策”,要坦白批评朝政。仁宗求才若渴,饬令举行此种考试,以激励公众舆论的风气所有读书人经大臣推荐,并凭呈送的专门著述之所长,都可以申请参加。苏氏兄弟经大臣欧阳修的推荐,都申请而蒙通过。后来,皇后告诉人,仁宗曾经说:“今天我已经给我的后代选了两个宰相。”
苏洵被任命为校书郎,并未经考试,正合他的本后来又授以新职,为本朝皇帝写传记。这本来就是作家的事,他自乐于接受。
苏氏父子的文名日盛。他们与当代名家相交往,诗文为人所爱慕,一家皆以文坛奇才而知名于时。兄弟刚二十有余,年少有时也会成为天才的障碍。苏东坡这时轻松愉快,壮志凌云,才气纵横而不可抑制。一时骅骝长嘶、奋蹄蹴地,有随风飞驰、征服四野八荒之势。
壮年
纵然东坡才华熠熠,在仕途上仍需由低级而上升。仁宗嘉佑六年,朝廷任命他为大理评事,签书凤翔府判官。既已安定,又无繁重公务,兄弟二人常互相唱和,东坡也常外出遨游,动辄数日。妻子也常对他忠言箴劝。妻子于二十六岁之年病逝,遗有一子,年方六岁。妻子死后十年,苏东坡写了一首词以寄情思,其词如下: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
妻子死后,次年四月老父病逝。苏轼兄弟二人照例辞去官职,居丧两年零三个月。神宗熙宁元年(一○六八)腊月,在把照顾父母的坟茔等事交托给堂兄子安和一个邻人杨某之后,苏氏兄弟乃携眷自陆路返回京都。此后兄弟二人谁也没再返归乡里,因为抵达京都之后,二人都卷入政坛的旋涡之中。后来虽然宦游四方,但迄未得返里一行。
一场政治风暴现在刮起来了,就要引起燎原的大火。这场风暴始于人称之为“拗相公”的王安石和他的反对派之间的一次斗争。王安石的反对派包括所有的其他官吏,也就是贤德的仁宗皇帝,在思想自由的气氛中拔擢培养、留作领导国政的一代人才。这种朋党之争笼罩了苏东坡的一生。
最初,司马光、范镇、苏轼三人并肩作战。东坡看到了新法太多弊端,如鲠在喉,不吐不快。他给皇帝上奏折两次,洋洋洒洒,雄辩滔滔,直言无隐,向青苗法攻击。苏东坡又警告皇帝说,若以为用专断的威权必能压制百姓,则诚属大错。后王安石清除御史台,更引起朝廷一片骚乱。东坡和司马光、范镇曾经并肩作战,但是司马光与范镇已经在愤怒厌恶之下辞去官职。苏东坡现在写他那上神宗皇帝的万言书,准备罢官而去。万言书包括他自己的政治哲学,也表示其个人之气质与风格,其机智学间与大无畏的精神都显然可见。愤怒的争论与冷静清晰的推理,交互出现。有时悲伤讥刺,苛酷的批评,坦白直率,逾乎寻常;有时论辩是非,引证经史,以畅其义。为文工巧而真诚,言出足以动人,深情隐忧,因事而现。那时他最后一次尽其所能求皇帝改变主意。这时所有高官大臣都已去职,东坡知道,即便自己不遭大祸,至少将遭罢黜。东坡向皇帝上了第三书后,立遭罢黜。正如他所预期,虽然皇帝对他的忠言至为嘉许,王安石的群小之辈会捏造借口,陷他于纠纷之中。王安石的亲戚兼随员谢景温,挟法诬告。当时流传一个谣言,说苏氏兄弟运父灵乘船回四川原籍途中,曾滥用官家的卫兵,并购买家具瓷器,并可能偷运私盐从中牟利。官方乃派人到苏氏兄弟运灵所经各省路途上,从船夫、兵卒、仪官收集资料。苏东坡也许真买了不少家具瓷器,但并不违法。
现在朝廷上平静了,死一般的平静。苏东坡携眷离都之时,当年仁宗在位年间的名臣儒吏都已清除净尽,四散于外地。欧阳修正退隐于安徽阜阳。苏家世交张方平家正在河南准阳。苏子由年前即被神宗任命为淮阳州学教授。苏子由也有其特点,不像兄长子瞻那么倔强任性,但直洁身自好,使清誉不受玷染,能照顾自己免于危害,所以挑选一个平安卑微的职位,与贤士大儒相往还。东坡在杭州三年任届期满,请调至密州,后又任徐州太守。他在被迫之下,暂时退隐,在政坛上韬光养晦。一个充实、完满练达、活跃、忠贞的苏东坡出现了,这才是我们所知道、百姓所爱戴的苏东坡,也是温和诙谐、百姓的友人兼战士的苏东坡个具有伟大人格的伟大人物。但是在他被捕遭受流放之前,他以徐州太守所表现的政绩,已经证明了苏东坡这个行动人物作为行政人物,也是干练之才。
苏东坡,我们用他自己的话说,他过去生活的态度,一向是疾恶如仇,遇有邪恶,则“如蝇在食,吐之乃已”。不过到目前为止,还幸而安然无事。可是在他吐到第一百次时,他就被人抓住了。在神宗元丰二年(一○七九)三月,他调任江苏太湖滨的湖州。在他到任后的谢思奏章上,他说了几句朝廷当权派觉得有点儿过分的话。只要他单歌味人民的疾苦试穷、捐税、征兵,那派小人还能装聋作哑置之不顾。现在他直接指明那些小人,其中有在王安石势力下蹿升起来的李定和舒。朝政是在无以名之的第三流人才的掌握中、这类人是唯利是图、随风转舵。
在神宗元丰二年六月,一个御史把苏东坡谢恩表中的挑四句出来,说他蔑视朝廷而开始弹劾他。数日之后,舒亶,当时尚在御史台,找了几首苏东坡的诗,内容关于农人青苗贷款,农人三个月无盐吃,还有燕子与蝙蝠争论的寓言。他说写的那种诗,显示苏东坡不但考虑欠周,也是不忠于君。舒亶随同弹劾表章,附呈上苏东坡印出的诗集。李定,现今升为御史中丞,也随后跟上一表,陈述有四个理由,苏东坡必须因其无礼于朝廷而斩首。一共有四份弹劾苏东坡的表章。这件案子交与了御史台。李定,当年因隐瞒母丧,司马光骂他禽兽不如,现在担任检察官。他挑选了一个极其能干的官吏到湖州去,免去苏东坡的官职,再押解入京受审。御史请求,一路之上苏东坡必须关入监狱过夜,皇帝不许。神宗皇帝从无意杀害苏东坡,不过这个案子既然依法控告,他也愿予以充分调查一番。
这案件先由监察御史告发,后在御史台狱受审。所谓“乌台”,即御史台,因官署内遍植柏树,又称“柏台”。柏树上常有乌鸦栖息筑巢,乃称乌台。所以此案称为“乌台诗案”。
东坡在狱中关了一百多天之后,宫廷官员发出了圣谕,把苏东坡贬往黃州,官位降低,充团练副使,但不准擅该地区,并无权签署公文。
老练
在元丰三年(一○八○)正月初一,苏东坡已和长子迈离开京都,起程前往幽居之地黄州,迈当时已经二十一岁。苏东坡是走最近的陆路赶往的,他把家眷留下由弟弟子由照顾。。黄州是长江边上一个穷苦的小镇,在汉口下面约六十里地。在等待家眷之时,苏东坡暂时住在定惠院。这个小寺院坐落在林木茂密的山坡上,离江边还有一段路。他和僧人一同吃饭,午饭与晚饭后,总是在一棵山楂树下散步。关于这种情形,他写了些极其可爱的诗。不久,身边便有了不少的朋友。徐太守热诚相待,常以酒宴相邀。苏东坡幸而死里逃生,至少是个惊心动魄的经验,他开始深思人生的意义。他开始沉思自己的个性,而考虑如何才能得到心情的真正安宁。他转向了佛教,也很容易接受 哲学达观思想的安慰。
家眷到达之后,苏东坡的生活似乎安定下来,不过等他的钱用完之后,日子要如何过,他还没想到。在元丰四年(一○八一).苏东坡真正务农了。他开始在东坡一片田地里工作,自称“东坡居士”。他过去原想弃官为农,没料到在这种情形之下被迫而成了农夫。苏东坡的邻人和朋友是潘酒监、郭药师、庞大夫、农夫古某;还有一个说话大嗓门儿跋扈霸道的婆娘,常和丈夫吵嘴,夜里像猪一般啼叫。黃州太守徐大受、武昌太守朱寿昌,也是对苏东坡佩服得五体投地的人。东坡也乐于自己做菜。“东坡肉”、“东坡汤”都是他之杰作。
一次夜游,他可把太守吓坏了。他在江上一个小舟中喝酒,夜晚的天空极美,他一时兴起,唱词一首道:
夜饮东坡醒复醉,归来仿佛三更。家童鼻息已雷鸣,敲门都不应,倚杖听江声。
长恨此身非我有,何时忘却营营,夜阑风静觳纹平,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
第二天,谣传苏东坡曾到过江边,写了这首告别词,已经顺流而下逃走了。这谣言传到太守耳朵里,他大惊,因为他有职责监视苏东坡不得越出他的县境。他立刻出去,结果发现苏东坡尚卧床未起,鼾声如雷,仍在酣睡。这谣言也传到了京都,甚至传到皇帝的耳朵里。
次年,发生了一个更严重的谣言。苏东坡过去就在胳脾上患有风湿,后来右眼也受了影响,有几个月他闭门不出,谁也没见到他。那时,散文大家曾巩在另一省死亡,这时,又一个谣言传开,说苏东坡也在同一天去世,二人一同玉楼赴召,同返天庭了。皇帝听说,向一位大臣询问,那大臣是苏东坡的亲戚。他回奏说也曾听到此一消息,但不知是否可靠。那时皇帝正要吃午饭,却无胃口吃,叹了口气说:滩难得再有此等人才。”于是离桌而去。这消息也传到范镇耳朵里,他哭得很伤心,吩咐家人去送丧礼。随后一想,应当派人到黄州打听清楚才好。一打听才发现传闻失实,都起因于苏东坡数月闭门不出的缘故。苏东坡给范镇的回信里说:“平生所得毁誉,皆此类也。”
苏东坡这种解脱自由的生活,引起他精神上的变化,这种变化遂表现在他的写作上。他讽刺的苛酷,笔锋的尖锐,以及紧张与愤怒全已消失,代之而出现的,则是一种光辉温暖、亲切宽和的诙谐,醇甜而成熟,透彻而深入。他享受这种生活时,他给天下写出了四篇他笔下最精的作品:一首词《念奴娇·赤壁怀古》;两篇月夜泛舟的前、后《赤壁赋》;一篇《记承天寺夜游》。
在黄州生活四年之后,皇帝亲书一道旨意,把苏东坡的谪居地由黄州调到汝州。汝州离京师较近,生活亦较为舒适。一大群人送他起程,那群人里有土绅,有穷人,有各色人等。我们知道名字的那些邻居朋友,一直把他送到船上的,计有十九人。路两旁也有他的朋友、陌生人、农人,也有感激他的穷父母,怀里抱着孩子,那孩子的命就是这位行将离去的文人搭救的。那十九个送他的人一直送到慈湖,在苏东坡最后离去之前,大家又一起消磨了几天。
太后恩宠
苏东坡总是得到历朝皇后的荫庇。在他受审时,是仁宗的皇后救了他的命,现在又是英宗的皇后拔擢他得势。甚至在他一生中较晚的岁月里,若不是神宗的皇后代摄政事,他就客死蛮荒了。新皇帝现今才九岁,摄政的是他的祖母。太后即召司马光当政,立刻将政令改弦更张。王安石的一切政令全予中止,或给予废除。元祐年间这一段开始了。苏东坡现在急剧得势,在他到达京都八个月之内,朝廷将他擢升三次。最后止于第三级翰林,为皇帝草拟诏书。那年他正是四十九岁。
东坡开始享受京都生活。苏东坡天才横溢,神完气足,在中国艺术上尤其是表现中国笔墨欢偷的情趣上,他能独创一派这是不足为奇的。苏东坡最重要的消遣,是他的戏墨”之作,因为他的创造性的艺木冲动非此不足以得到自由发挥而给中国艺木留下不朽的影响。苏东坡不仅创造了他有名的墨竹,他也创造了中国的文人画。他和年轻艺术家米芾共同创造了以后在中国最富有特性与代表风格的中国画。
有登龙之术,也有谦退之道,而苏东坡不愧为谦退大师。现在苏东坡的情况是,不追求政治,而为政治所追求,颇为有趣。当年王安石得势之时他在政坛坎坷不达,不足诧异;可是如今他的同党既然当政,他仍然失败,则确属可惊了。苏东坡永远不够为一个好党人,因为他过于孤高,非常人可及。现在他的同党当政,他自己有声望,受人爱戴,有皇太后佩服他的学问人品,可是他却一直想摆脱一个颇为人羡慕觊觎的政治地位,却没有立即如愿。
可是,事情偏有凑巧,苏东坡若是躲避政治,政治偏要找他。他和司马光曾经政见不合,这是各有看法的人,共事时之所难免。但是半年之后他到京都时,司马光去世,只剩下苏东坡孤零零一人身居高位,特别惹人妒忌。果然不久,第一个风暴就向他袭来,朝廷的政争都围绕他而发生。次年正月,几十份表章都弹劾他。司马光死后,政治派系逐渐形成—朔党、洛党皆以理学家为首,蜀党则咸信苏东坡为魁。由于当时文字记载,并由于苏东坡之坚持脱离政坛,苏东坡不知道“蜀党”一词何所谓,当属可信。可是却有许多事故发生,使苏东坡的政敌受到刺激,不得不对他作殊死战。
在哲宗元佑元年,东坡总算把青苗贷款法完全废止,之后,他又单枪匹马,只身独自向朝廷腐败无能进军。他想从根本上改革国家吏治。这当然又是招致一次次的攻击。
流放岁月
在元祐九年(一○九四)秋天,有两个女人逝世,就是苏东坡的妻子和当政的皇太后。现在身登王位的幼主,年只十八岁,而性好女色,时常辍学。因为元祐年间的士大夫给太后和幼主上表进谏,劝幼主不应当沉溺于女色,应当研求冶道,好学深思,因此小皇帝对元祐这些儒臣早存厌恨之心。皇太后刚一去世,苏东坡即获得外放。一如他之所请,他的任所是个问题诸多,号称难治的地方。不久,子由也遭罢黜。
哲宗绍圣元年(一○九四)四月,章惇为相,他首先拿苏东坡开刀。苏东坡是贬谪到广东高山大庾岭以南的第一个人。他被罢黜,剥夺了官阶,调充英州太守。他并非不知道会有这类情形,不过不知道第二次迫害会严重到什么程度。皇太后去世后,在往定州就职前,他正式辞行时,皇帝未允谒见,他就觉得危险即将到来了。他曾先后教过那个年轻皇帝八年之久,对他很了解。一年以前,他曾在道表章里向小皇帝说得很露骨,倘若他不纳臣子的忠言,苏东坡宁愿做“医卜执技之流,簿书奔走之吏”,也不愿在朝中担任侍读之职。
苏东坡以第一个牺牲者的身份,横越中国南部巍峨雄伟的山脉,受难之中却有一份卓尔不群的优越感,他与家人起程南下。他弟弟子由已然在汝州上任,离国都很近,苏东坡先去看他,在金钱上弄得些接济。苏东坡对理财一事,并不见长。虽然在皇太后摄政九年期间他走过一段好运,但时常各地调动,俸禄随即花光。
历时六个月,东坡终于来到惠州。这里就是中国的南方,和他以前所想象的不一样,处处是农草木和亚热带的水果,的确是“岭南万户皆春色”。当地百姓看见苏东坡这位诗人,都觉得惊讶,不知他为何故被贬谪到他们这个地来。苏东坡想到苏武,苏武被匈奴单于流放到漠北,从没料到在还能回到中国;他又想到管宁被流放到辽东,竟愿居住在那里终身不去。惠州很美,当地居民也对他很好。等后来他迁到对岸的嘉祐寺之后,他说不久“鸡犬识东坡”了。
他站在惠州街上,看到使他十分痛心的事。看见农夫满车装着谷子去向当地政府缴纳捐税。因为丰收,谷价下跌,政府拒绝收取谷子。这正是苏东坡要管的事。他一探询,才知道政府要的是现款,因为谷价太低。农民必须在低价市场将谷子卖出,才能得到现款,可是农民需要缴纳的捐税现款却按粮价高时计算。结果,农民欠斗粮税,却得卖两斗谷子才够缴纳。苏东坡给程之才写了一封长信内客雄辩滔滔,言辞峻切,就仿佛以前上皇太后的表章一样,这样把此衙署积弊揭发无遗,指为向农民纯然勒索。他请程之才和当地的税吏和运输官举行一次会议,并建议当地政府当依谷物市价向农民征税。数月之后,听说那三位官员已经决定向朝廷联合呈请,他十分高兴。
他现在开始关心惠州城的诸种改善革新事宜。他还是一秉过去喜爱建设的天性,经过与程之才、几位太守与县令会商,建筑了两座桥,一个在河上,一个在惠州湖上。为兴建这两座桥,子由的太太捐出不少朝廷当年赏赐她的金币。在忙于进行这项工程时,他又做了另外一件事,特别受地方居民的敬仰,就是把无主野坟的骸骨重建一大冢埋葬之。重新安葬之后,他写了一篇祭文,安慰那些无名死者。
苏东坡既已失去权力地位,又为当政者所不喜,壮年时致君于尧舜与改变帝国之命运等雄心壮志,已不复当年气概。如今只是惠州一国民而已,他的事也就是邻居翟秀才和林太太的事。这位林太太是酿酒的,总是赊给他酒喝。他的朋友是道士吴复古、陆惟谦和罗浮的僧人。他在学者、太守、县令之中,也有不少朋友。
正在苏东坡以为可以晚年在惠州安居下去之际,他又被贬谪到中国本土之外去了。他的新居落成之后大约两月光景,他接到远诵每南岛的命令。根据一个说法,他曾写了两行诗,描写在春风中酣美的午睡,一边听房后寺院的钟声。章惇看到那两句诗,他说:“噢!原来苏东坡过得蛮舒服!”于是颁发了新贬谪的命令。
海南岛那时是在宋朝统治之下,但是居民则大多是黎人,在北部沿岸有少数汉人。苏东坡就被贬谪到北部沿岸一带去,这中国文化藩篱之外的地方。元祐大臣数百个受苦难折磨的,只有他一个人贬谪到此处。他现年六十岁,到底以后他还流放在外多久颇难预卜,生还内地之望,甚为渺茫。两个儿子一直陪伴到广州。追在河边向他告别,苏过则将家室留在惠州,陪伴他同到海南。为到达任所,苏东坡必须溯西江而上,船行数百里到梧州(在现代的厂西),然后南转,从雷州半岛渡海。他一到雷州,听说他弟弟子由往雷州半岛贬谪之处,刚刚经过此地。据揣测说,苏氏兄弟被贬谪这个地方,是因为他俩的名字与地名相似(子瞻到儋州,子由到州),章惇觉得颇有趣味。离别的前夕,兄弟二人及家人在船上过了一夜。苏东坡的痔疮又发,甚为痛苦,子由劝他戒酒。二人用一部分时间一同作诗,苏东坡试探出子由最小的儿子的诗才。这次离别是生离死别,真是令人黯然销魂,一直愁坐整夜。
海南岛根本不适于人居住。在夏天极其潮湿、气为是官家的厉闷,冬天雾气很重。秋雨连绵,一切东西无不发霉。一次苏东坡看见好多白蚁死在他的床柱上。
在海岸上的市镇之后,岛内居住的黎族,与内地的移民相处并不融洽。本地人不能读书写字,但规矩老实。他们懒于耕种,以打猎生。像在四川或福建的一部分地方一样,他们也是妇女操作,男人家照顾孩子。黎民的妇人在丛林中砍柴,背到市镇去卖。所有的金用具如斧子、刀、五谷、布、盐、咸菜,都自内地输入。当地居民非常迷信,患病时由术士看病,没有医生。土人治病唯一办法是在庙中祷告,杀牛以祭神。结果,每年由大陆运进不少牛专为祭神之用。苏东坡是佛教徒,设法改变此一风俗,但风俗变,谈何容易。内地人始终不能征服那些丛林中的居民。官兵一到,他们只要退入丛林中,官兵根本不想到山中居住,自然不肯深入。黎民有时因与汉人有争吵纠纷,也偶会进袭市镇。有时被商人所欺,在衙门得不到公道审判,他们唯一的办法,就是把此人提住不放,然后将金钱索回。苏过后来写了两千字的一篇长文,论此种情形,并表示对此丛林蛮族无法征服,只有公平相待,公正管理。他认为此等土若是老实规矩的百姓,因为官府不替他们主持公道,才被迫而自行执法。
这次到海南岛,以身体的折磨加之于老年人身上,这才是流放据苏东坡说,在岛上可以说要什么没有什么。他说:“此间食无肉病无药,居无室,出无友,冬无炭,夏无寒泉,然亦未易悉数,大率皆无尔。惟有一幸,无甚瘴也。”但是他那不屈不挠的精神和达观的人生哲学,却不许他失去人的快乐。他写信给朋友说:“尚有此身付与造物者,听其运转流行无不可者,故人知之,免忧煎。”
使章惇和苏东坡的其他敌人烦恼的是,他们竟无奈苏东坡何。东坡也许是固执,也许真的是克己自制,至少也从未失去那份诙谐轻松。
终了
哲宗在元符三年正月去世,享年二十四岁,留在身后的是一代死亡、颓丧、疲惫的文臣学者。不过,苏东坡是暂时有好运来临。那年四月,所有元祐臣一律赦罪。由现在起,苏东坡又要漂泊无定了。他渡海到了雷州以后,刚到了一个月,他接到命令要他去住在永州。为了到永州,陡然改变路线,还在到永州的半途中,他终于接到可以随意到处居住的命令。苏东坡如今起程北上,在每一个他所经的域都受人招待,受人欢迎,大可以称之为胜利归来。到每一个地有朋友和仰慕他的人包围着他,引他去游山游庙,请他题字。可是,回到常州后,这位六旬老人的病便缠绵不愈。七月二十八日,他迅速衰弱下去,气息已绝。
由一般世俗的看法衡量,苏东坡毕生坎坷多舛。有一次,孔子的弟子问伯夷叔齐二大先贤,他二人不食周粟,饿死首阳山。弟子问孔夫子:“这些大贤人临死之时,有无怨恨?”孔夫子曰:“求仁而得仁,又何怨?
在读《苏东坡传》时,我们一直在追随观察一个具有伟大思想伟大心灵的伟人生活,这种思想与心灵,不过在这个人间世上偶然成形,昙花一现而已。苏东坡已死,他的名字只是一个记忆,但是他留给我们的,是他那心灵的喜悦,是他那思想的快乐,这才是万古不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