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疲劳》读后感
斗胆写下这个标题时,我的内心是忐忑的。许多年没能静下心来写点什么了——灵魂没有被触及,甚至连被挠痒都算不上,自然也就没有文字想要流出的窗口。
连续读完莫言的三本书——《檀香刑》《丰乳肥臀》和《生死疲劳》——心中那股躁动终于再也按捺不住。内心深处那盏灯,似乎又亮了起来。
其实,《檀香刑》带给我的触动就不小。那种对死亡的直面与冲击让我久久不能平静。细想一下更觉恐怖——因为我们谁都将面对那致命一击。这个话题,等我哪天真得知自己时日无多时再聊吧,哈哈。
《丰乳肥臀》也是极好的作品,但我大概不会写它的读后感——因为那段时代史诗我心里已经被《白鹿原》填满了。
直到《生死疲劳》,我第一次感到文字不是故事,而是一口照见生命本相的井。翻开书头几页,我的情绪就被点燃了——“阎王说:西门闹,你太闹了,能不能不闹了?”那一刻,我的心情像踏着小曲儿似的欢快,好奇心随着节奏直往上蹿。当西门闹投生为一头西门驴的那一瞬,一扇全新的魔幻世界之门向我打开。
能把苦难写得如此幽默,还让人欲罢不能——这正是莫言的魔力。也就在那一刻,我决定写点什么。写给莫言,写给苦难,也写给这个色彩斑斓、荒诞又真实的玄幻世界。
正所谓:“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
当西门闹凭借“优秀青年地主”的身份,常年修桥补路、乐善好施,却被自己的长工崩掉了半个脑袋,这冤屈,除了天地与圣人,任凭我们凡人谁看到都会替他喊冤吧?
但当经过驴、牛、猪、狗这几次转世后,阎王再问西门闹:你心中还有怨恨吗?我想看到这里的读者应该跟西门闹一样,不再会有任何的怨恨了吧?这小说居然让我们这些凡人体会了一次天地与圣人的心思,实在令人称奇。
这本书的主体情节就是为了讲清楚这么个道理——那个明教教主天天挂在嘴边上的一句话:“生亦何欢,死亦何苦”
在世间经历悲欢离合、风雨前行的人,品尝到的艰辛并不比那个被崩掉半个脑袋、被冤死的人少。侥幸活着的人不用沾沾自喜的俯视被杀的人,死了的人也不用心怀嫉妒的愤愤不平。因为每个人都有自己要吃的苦,谁也逃不掉。
这样想似乎就变得安静了许多,甚至是死气沉沉。既然知道每个人都将会死去,那么过程就没有滋味了?不是的,不是的,波澜壮阔又兼具戏剧幽默的生活从驴开始,到严格意义上的狗结束。
这一时期的西门驴,对于曾经属于西门闹的一切,抱有着强烈的“我执”。尤其见到迎春怀里的小蓝脸(蓝解放),男人本能的执念更加强烈。但同时,它也是一头恪尽职守、本分自己驴身份的好驴。当前世的老婆白氏被人欺负时它能站出来解围,当昔日的仆人蓝脸成为现在的主人时,它能够兢兢业业拉好驴该拉的磨。
不论是西门闹还是西门驴,他本质上就是白嘉轩,一个老实本分勤劳的庄稼人,又不失激情与热火、智慧与勇气。他的这种“我执”,执的不光是曾经拥有过的财富、土地以及三妻四妾,更是执念于对土地的热爱、呼吸到泥土的味道使得鼻腔、肺部以及周身清爽的感觉。
圣人与天地告诉我们要破除执念,但理解天地,并非脱离人情,而是把人情放大到足以容纳众生。所以我认为这份执念是那么的美好、那么的有生命力,是精神世界成长的必要养分与过程。除去这个过程,破除执念就变成了空中楼阁,就成了妄念。
一个灵魂真正的成长,是在品味了世间的各种沧桑,经历了事物矛盾的两个最极端的方向,然后还能放下执念、放弃“我执”,从而在内心中允许一切发生并且不偏不倚的秉持中道,最后依据本心的指引,做好当下的每一件小事。这就是我能够看到,但是做不到,却是可以引为奋斗目标、努力方向的灵魂准则!
说回西门闹,不论是驴、牛、猪还是狗,从始至终贯穿积极奋进的精神,正是这种精神支撑着苦难在无边的大海里行驶。苦难本身并不值得被书写,因为如果没有承受苦难的精神主体,那么苦难就根本不存在。正如大海、风暴与力大无穷的大鱼,如果没有一个老人恰好出海打鱼碰到了这一切,那么一切都是不存在的。美好的事物也是一样,山谷里的一朵花,开的再漂亮,没有人看到,终究也是不复存在。
但伟大的精神不仅在书斋与牢房里,也在泥土地里。正是因为西门闹与蓝脸那全国唯一的一亩六分地,在时代的洪流中,像是一个小小的孤岛,上面插了一面单干的小红旗,周围全是波涛汹涌、泥浆四溅的涌流。这一段在牛时代最为明显,老蓝脸气定神闲让西门牛犁地,如果犁具碰到一亩六分地以外一点公家的土地,下场是牛脚会被铲掉。最终,牛脚安好,西门牛技术过硬,老蓝脸无比自信。
我是一个出生在狗时代的人,岁数应该比蓝开放小几岁,那个年代的苦难没有机会亲身体验过,但还是有机会间接体悟的。记得是我在上大学的时候,教我们固体物理这门课的是一名须发皆白的老教授,名叫董庆颜。老先生拿着黄色封面的固体物理教材书,指着上面的作者说:这是我老师黄昆当年在牛棚里写出的书,那个时候被迫害,写这本书的时候不能用量子物理学的知识,因为量子物理与现有的哲学观有冲突。
每当我的人生陷入困境、想要去抱怨这个世界的时候,这个画面总是能激励我,不光是牛棚里写固体物理的黄昆教授,还有许许多多:一边掏牛粪一边手握外文书籍的王小波、诺贝尔奖组委会四处寻找却早已沉入湖底的老舍、失明后依旧口述治学、保持独立气节的陈寅恪以及那些能叫上名或叫不上名的前辈们——那些在黑暗年代里用生命护住文明火种的人——中华文明之存续之精神之所在。这些人不是苦难的装饰,他们是苦难的‘穿越者’,因此成为文明的守护者。在这股浩然正气面前,我所遭遇的那点事连个气泡都不算,我之所以觉得艰辛,只是因为资质愚钝并且努力不够。这样,整个世界都释怀了!
苦难本身就是虚无的一部分,对抗虚无有一把万能钥匙。再谈及这把钥匙之前,说一个我前几天看到的莫言访谈。在这个节目中,莫言面对观众、面对主持人“大言不惭”地“侃侃而谈”道:马尔克斯与福克纳就是两座高峰,当代作家很容易就被高峰融化,直到《生死疲劳》,他认为才真正摆脱了这两座高峰。
多亏了我现在有记录自己心情起伏的习惯,不然我就真的信他说了,哈哈!话说是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里,四下无人,我正在埋头苦读,看到书中的304页,激动的心情再也按捺不住,于是乎我写下如下文字:“生死疲劳的304页,让我感动的流泪:月亮陪我这么多年,你不言不语,不怒不怨,我亏欠你太多,敬你一壶酒。。。这让我想到:同样一轮月亮,落在李白心里是对影成三人的浪漫,落在苏东坡心里是几时有的哲思,落在蓝脸农民心里,却成了一个沉默却永远不会离开的老朋友。月亮其实没有变,是每个人的生命体验,在月光里换了模样。
真正的孤独不是悲情,而是脚踩泥土、抬头看月,也能由衷地敬它一壶酒。这用我心中时髦的话说:就是孤独的够彻底,够有逼格,跟月亮做好哥们,这也太哇塞了!”
没错,这把钥匙就是“孤独”。这是写在生命灵魂里的神秘代码,任何伟大的艺术形式,都摆脱不了对它的描述。孤独让灵魂把世界关掉,只留下最真实的自我。马尔克斯与福克纳如是、莫言亦如是。要想彻底摆脱这两座高峰,除非你的作品庸俗不堪,不能激起灵魂的回响。敢问莫言一句:那个在月光下辛勤劳动的蓝脸农民,跟那个一直制作小金鱼,做好了融掉、再做的上校,有何分别?
行文至此,我喋喋不休的诉说着被刺激到的神经反应,驴、牛、猪都有自己的时代特点,狗自然也有。时代变了,蓝开放代表着开放的时代到来,蓝解放也要“开放”到抛妻弃子,跟着小情人私奔的“美好”生活中去了。
莫言的文笔极具画面力,我现在的脑海中还能浮现:黄合作得知蓝解放要抛弃她时,手里拿着装满绿豆的盆,一开始是几颗下落,随后是几十上百颗,最后就是如瀑布般倾出。(请原谅我拙劣的模仿,因为我实在不愿意把莫言的原文照抄,我喜欢用原文画面给我的印象,反向书写出来,功力跟莫言没法比,所以,凑合看吧,哈哈)
在读到她第二天给儿子蓝开放和面、烙葱花饼那一段时,我那个活跃的小心情又开始乱窜,于是乎又写下了如下文字:“隔着纸面看着那个被丈夫背叛的女人,我竟无怜悯可言。能想见她被刀割般的撕裂,也能在想象里陪着她颤抖,但那痛并不落到我的皮肤上——我像个第三人的旁观者,清醒地看见她的悲恸,而不是被它浸透。这正是我追求的距离:既能理解,又能不被击倒。我能看到并且完全理解她的所有行为,站在完全的第三人的上帝视角静静的看着她,也可以看着我。这不是冷漠,是灵魂试着从‘我’的牢笼里抽身。”
现在看来,我是有多疯狂、多么的没有逻辑才能写出上述文字。我这是要隔着纸面去破除“执我”,要放下“末那识”啊。随后的一段笔记更是印证了这个疯狂的想法:“有一个小感悟记下来: 回想一件在十年前发生的一件让你刻骨铭心的事情,以现在的视角回想当时的你,体会那时你的各种行为以及思想波动,就达到了以上帝第三人视角审视那个过去的你的思绪,就达到了无当时的我的状态。以此模型,如果这件事情发生在当下,能以十年后的心态观察自己现在的状态,那么就非常厉害了。目标就在这里,我能看到但不能完全做到,是可以精进努力的方向。”
狗时代的结束,预示着凡间的轮回已经结束,后面的猴时代虽然篇幅不长,却是令我“瑟瑟发抖”的神仙地方。因为猴时代不再写苦难,而是在写‘解脱之后的世界’,写的是另一种形态的灵魂。已经放下执念的西门闹,无论怎么转世,也都是“无我”的开悟状态,包括这一章的核心人物:蓝开放、庞凤凰也都是神仙般的存在。
曾经我写过一篇烂到我都不忍再读一遍的文章:《刀锋-读后感》。文章之所以写的不好,是因为我曾试图通过《刀锋》来解读:什么是天地,什么是圣人?能力相差太远,连“看到”都看不到,更不要提能说清楚,自然是一败涂地。
此时此刻,面对猴时代,同样的难题再次出现在我面前,逃避终究不是办法,我将奋力一击!
直接击中我天灵盖的一段情节是:蓝开放在幽暗潮湿的地下室与庞凤凰相见,在刺鼻的霉变气味中倾诉着世间最伟大的爱情——忠贞不渝、致死方休!
倒不是因为这样的爱情对我造成什么冲击,而是在这样的画面下,脑海中幽灵般的闪现出拉里与索菲的身影,当然,还有阿里萨!
每当我心中闪现出这种极致的、纯粹的、只能用苏格拉底的灵魂马车牵引的场面时,我这颗硕大的脑袋中的脑电波就会把记忆中所有相关的信息全部调用一遍。
上述的这些人,都是纯粹的够彻底、纯粹的整个世界都消失了,只剩下眼前的这一件事、纯粹到似乎“末那识”都消失了,接近了那个“无我”的状态。但是,只有拉里做到了,他是圣人,其余都不是!
蓝开放是炙热而纯粹的火焰,附着在爱情的火把上熊熊燃烧,心中哪有什么世俗评判,连生死都可以放在上面炙烤。他扣动扳机射向自己心脏的这一幕,如果被阿里萨看到,应该会有轻蔑的一哼:就这?
我在《霍乱时期的爱情--读后感》中写过这样一段话:“有哪个人敢于去做这样的事:用自己的一生为筹码,去赌注那个若隐若现、飘忽不定的爱情身影,这期间,哪怕只要有一点点的偏差都将导致这份爱情赌注的彻底失败。这样看来,费尔明娜是否能接受这份爱情已经显得不是那么的重要了,因为前提条件是她必须要成为寡妇。至此,我宁愿相信:发生一个人愿意为爱而死的事情是多么的轻而易举并且可以被人理解。在日复一日的坚持为自己信念中的爱情而努力的人,可不是那些为了爱情就一时冲动的人可以相提并论的。很多时候,活着比死亡更需要勇气。”
不错,蓝开放是烈火,阿里萨就是水,承载着宿命并无怨无悔的大海里的水。阿里萨轻轻劝蓝开放::“兄弟,再等一等,不要急,死不算什么,难的是活着等五十年” 蓝开放会笑,那个笑里有火焰的破裂感:“我没时间。我从出生开始,命就写死了--出生即死亡”这时候,拉里对蓝开放说:“蓝兄弟,你可曾想见过,凤凰含着金钥匙出生,却在成年前跌入命运深渊。但她没有怨,也没有脏。霉变的地下室照不污她,黑暗也照不歪她——她依旧像莲,在淤泥里亭亭而立。命把你们摆在哪儿,那是命的选择;但她的美就在那里,她的美,从来不因命运改变分毫。”
说完这些,他会转头看看阿里萨。两个人一老一少,一个像海、一个像风;风不会嘲笑海,海也不会羡慕风。拉里轻声说:“老哥哥,你再看索菲。在世俗的标尺里,她是一朵堕落的玫瑰。可她心里的炽热和真诚,正是那盛开的蓝莲花。不光是她——还有伊莎贝尔。她的爱那么纯粹、那么圣洁。我们之所以没能成为夫妻,大概是因为人生的轨迹偏了那么一点点。但我相信:如果你活在我的时代,你和她一定会成为让世人羡慕的伴侣。”
阿里萨听完,只会沉默。海是深的,深到看不见底。而风——风吹完就走了。
上述对话像流星像闪电,在我心中划过一道痕迹:苦难会过去,命运会转向,只有灵魂的执念与孤独,是把一个人推向光明的秘密。
人这一生,其实都在偿还与和解。命不是安排,是惯性。苦不是惩罚,是提示。人活着不是为了摆脱宿命,而是理解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