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流倜傥真儒士,宅心仁厚大丈夫
《卜算子.夜读儒林外史慕高、虞二儒士》
高蹈庄征君,放棹归玄武。
恬淡从来性不同,坐钓严陵浦。
岂弟虞果行,大隐栽林圃。
峻德天生难自弃,主祭文昌谱。
这说的便是那书中结尾一章,列于旌贤榜一甲的虞博士、庄征君、杜少卿这类人。
这苏州常熟的虞博士一出场便非同凡响,是那文昌帝君赐下来的真命之人,“君子以果行育德”,可谓名实相符。这虞博士中举人之前就淡薄钱财又多积阴功,中举后亦不贪图虚名,两回进士不第也并不颓废,只安心做馆。五十岁上中了进士,殿试列二甲却因不随大流实写了年龄,原是做翰林的材料却只补了个南京国子监博士。他自己倒欢喜得紧,道是南京好地方,离家乡近,妻儿老小一起住着,也是知足。
才替儿子毕了姻,这虞博士就将亲家赔嫁来的丫头(孺人唯一的使女)配了家里的严管家,还赏了这管家十两银子。哪知这二人却是那不知感恩的人,见衙门清淡没什么油水,就要辞了出去。这虞博士没要这丫头的身价,却又把十两银子打发了二人。
又有一个表侄拆卖了虞博士托他住的老宅,却又寻了来说没处住,又勾了三四十两银子去。至于关照杜少卿、帮衬郭孝子等事,自不必说。以此,那泰伯祠的主祭合该归他,也是应了老百姓的赞颂——那主祭老爷是一位神圣临凡。
这南京的庄绍光是书香世家且又少年聪颖,自持高标,不事举业,闭门著书,往来结交极谨慎,真正个“谈笑有鸿儒,往无白丁”。
此人进退有度,虽无朝廷实在俸禄,却已然名满天下。大学士见国君对其青目有加便欲纳为弟子,哪知这庄征君不畏权势,直言世无孔子而不当在弟子之列以复之,着实耿介。又借宿人家,值老媪新死无钱下葬停尸在堂,老叟恰又离世,这庄征君虽只一宿,却是发大善心,仔细敛葬了老两口。买了牲醴纸钱,作文洒泪祭奠,引得邻里乡亲皆来罗拜感谢。
这庄征君自辞征回乡,名声日高,来拜者日盛。因恼于应对周旋,他便索性同娘子搬到朝廷钦赐的玄武湖上去住了。不合气性的人来湖上拜他,只回说不在。此人虽厌烦官场却并不消极避世,其不仅为文坛领袖,亦自在潜游于官场。那卢信侯蒙冤着了官司,这庄征君十几封书子往京里一发,便活了卢信侯。《论语》曰:“笃信好学,守死善道。危邦不入,乱邦不居。天下有道则见,无道则隐。”可算是庄征君的真实写照了。
《卜算子.读儒林外史至议礼乐名流访友》
儒林杜少卿,洒落真名士。
赤子仁心自洋溢,散诞离尘累。
高楼起又颓,宾客因时易。
付与时人闲评章,且对三山水。
这安徽天长县的杜少卿生于诗书簪缨之族,有旷世诗才又天性洒落不拘,辞征不就,仗义疏财,实是一尊有求必应、先人后己的活菩萨。
这杜少卿不重身外之物,家中有一班恶奴巧取暗挪,外边那坑蒙拐骗的小人闻腥群来,中间是那真正遇难来求救济的相识。好端端一份祖宗遗留下来的上万家私,不消几年就挥霍殆尽了。末了,杜少卿只得携家眷屈居于南京几间赁来的河房之中。
难得的是,少卿不为物役的豁达爽朗,富贵贫穷皆不易其仁者爱物之心。如其言:“我而今在这里有山川、朋友之乐,倒也住惯了。不瞒表兄说,我愚弟也无甚么嗜好。夫妻们带着几个儿子,布衣蔬食,心里淡然。那从前的事也追悔不来了。”
其人好古,其言也善,其志可敬。这杜少卿乃是浪漫风流的文士,竟日价携发妻抛头露面往山水秀美的亭台楼阁之处,赏花饮酒游玩。那自诩名士的季苇萧看不上,直言:“少卿兄,你真是绝世风流!据我说,镇日同一个三十多岁的老嫂子看花饮酒,也觉得扫兴。据你的才名,又住在这样的好地方,何不娶一个标致如君,又有才情的?才子佳人,及时行乐!”
杜少卿回:“苇兄,岂不闻晏子云:‘今虽老而丑,我固及见其姣且好也?’况且,娶妾的事,小弟觉得最伤天理。天下不过是这些人,一个人占了几个妇人,天下必有几个无妻之客。小弟为朝廷立法:人生须四十无子方许娶一妾;此妾如不生子,便遣别嫁。是这等样,天下无妻子的人,或者也少几个,也是培补元气之一端。”
这一番言论不知要高出当时名流仕宦多少倍,只可惜世道如此、世风日下,英雄却无用武之地。
这三人虽行迹各殊,其德则同。然人无完人,虽愚(虞)、装(庄)、妒(杜),却愚得可亲,装得可敬,妒得可爱。虽不能媲美孔孟圣贤,也堪胜魏晋风流。
贰
淳朴守分民风古,路见不平侠客行
先说那做戏的鲍文卿,虽身在贱业,却敬重斯文、知礼守分,颇多君子之行。
这鲍文卿一番衷肠言,免了向知县一场参处。那知县谢赏了五百两银子,他却坚辞不受,亦不居功自恃。向知县避过了这场祸事又升了知府,心思着旧恩未报,便邀那鲍氏父子来长住。鲍文卿途遇府中的那假仁假义的书办来奉承,书办欲以五百两银子的酬金托其为他人说情。那鲍氏说,“我若是欢喜银子,当年在安东县,曾赏过我五百两银子,我不敢受。自己知道是个穷命,须是骨头里挣出来的钱,才做得肉。我怎肯瞒着太老爷拿这项钱?况且,他若有理,断不肯拿出几百两银来寻人情。若是准了这一边的情就要叫那边受屈,岂不丧了阴德!依我的意思:不但我不敢管,连二位老爹也不必管他。自古道:‘公门里好修行。’你们服侍太老爷,凡事不可坏了太老爷清名,也要各人保着自己的身家性命。”
此一番言语通透入理、发人深省,不知多少公门中人听了要愧汗无地。想来,孟子所言“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的大丈夫就是此人了。
路见不平一声吼,事了拂衣不留名。凤鸣岐是那能拔山扛鼎、有勇有谋的义士,行侠仗义只凭自己高兴,并不要人回报。
这凤义士为救一面之缘的万中书,却将官司揽到自己身上,又凭着武勇将一场焰腾腾的官事泼息了。人家谢他,他只道,“我与先生既非旧交,向日又不曾受过你的恩惠,这不过是我一时偶然高兴。你若认真感激起我来,那倒是个鄙夫之见了。”又行船途中,凤义士凭智谋为同船客人追回了二百两失窃的银子,客人谢他五十两,这回是收了,却是转手送与了同行的差人。又一回,凤四老爹去帮朋友向泼皮无赖讨债,一个怒发冲冠便将个当铺弄塌了半边。那无赖见状立马怂了,不消多费口舌便将本利兑还了,真正个“不怕该债的精穷,只怕讨债的英雄”!狭路相逢勇者胜,说的便是凤四老爹了。
这二人虽不通文墨,其所行所言却是胜过多少明经博士。《坛经》云:“口念心不行,如幻如化,如露如电。口念心行,则心口相应。”同理,读书亦重在修己安人、知行合一。
叁
荣华终是三更梦,富贵还同九月霜
《卜算子.夜读儒林外史其三》
狭义萧云仙,经世雄心壮。
可叹浮名将身绊,还虑华文飨。
纯孝郭铁山,虎岭将亲访。
只为平生事了却,忍把功名葬。
憨山大师《醒世歌》:“荣华终是三更梦,富贵还同九月霜。”又有这样一类人,将这名利、富贵看得比身家性命还重,沉迷其中不能自拔。如那范进中举喜疯了、周进贡院撞号板、蘧公孙窃诗名、牛浦郎冒名士等,此皆是名利膏肓浸入骨髓,是徒增后人谈资笑料耳。又有这样一类人,在那诗名、德行、功业等某一方面堪为世范,却惟有这“名”字,始终参不破、放不下。
书中牛布衣科场失意、诗场得意,诗名闻于当时,来往应和者非富即贵。此人生性耿介,不善趋势迎合,故而怀才不遇,潦倒终生。幸而相与的甘露庵僧人是位真修行的雅和尚,敬其人才,生前同其喝茶吟诗、谈古论今,死后又与众位烟火邻居协力打点牛布衣后事,并为其诚心诵经持咒拜忏。这牛布衣虽布衣终老,却实不甘心。临终嘱咐甘露僧的是,“这两本是我生平所作的诗,虽没有甚么好,却是一生相与的人都在上面。我舍不得湮没了,也交与老师父。又幸遇着个后来的才人,替我流传了,我死也瞑目!”可见这名利之心是至死不忘的了,只可惜这两本诗稿终是便宜了那欺世盗名的牛浦郎。
郭孝子寻父,二十年走遍天下,泛萍浮梗,风餐露宿。那杜少卿本是个至孝之人,遇了这等人事,自然是竭力款待帮衬,自己当衣赠银,又让妻子为孝子浆洗衣服,还同武正字去向虞博士讨要方便其前路安顿的书子。虞博士和庄征君亦不吝纸笔写下书子,且送了盘缠。这郭孝子在众人的帮扶下,几番虎难兽惊,终于觅得父亲所在。不知是怕累及儿子,还是出于其他私心,已出家为僧的郭父,坚决不肯与郭孝子相认。这郭孝子不改初心,就在父亲居处近旁住下,日日搬柴运米做些苦力赡养父亲。不多久,郭父殁了,郭孝子负骸还乡归葬。至此,算是了却了一生心事。孝名已具,功名尽废。郭孝子甘心吗?想是不甘心。文中其告诫萧云仙,“像长兄有这样品貌材艺,又有这般义气肝胆,正该出来替朝廷效力。将来到疆场,一刀一枪,博得个封妻荫子,也不枉了一个青史留名。不瞒长兄说,我自幼空自学了一身武艺,遭天伦之惨,奔波辛苦数十余年。而今老了,眼见得不中用了。长兄年力鼎盛,万不可蹉跎自误!你须牢记老拙今日之言。”其行也可贵,其心也无奈,还是那名利放不下,实不如庄、卿洒脱自在。
除寇平番,分兵列阵出神入化有如孔明再世;筑城祭献,兴农引水桃红柳绿分明上古遗风。这萧云仙系名门之后,武艺高强,又有经世雄才。
筑城垦荒、疏浚沟渠、劝农植树、兴学重教,不上几年把个松潘治理得犹如世外桃源。那当地的老百姓感恩戴德,竟把萧云仙在庙里供了长生禄位牌,每朔望日焚香礼拜。哪知这一番功绩朝廷并不领情,只要追回经工部核算后多花费的浮银。萧云仙只得将若大个家私赔了个精光,末了,换得个守备的官职。
钱财甫散尽,浮名难释怀。萧云仙将治城功绩绘作了画卷随身携带,并专程拜访武正字求其为画题诗作文。“这是小弟半生事迹,专求老先生大笔,或做一篇文,或做几首诗,以垂不朽”。这样一位豪杰人物,至始至终,心系浮名,不能自在,可嗟可叹。
孔子问志,颜渊曰:“愿无伐善,无施劳。(《论语.公冶长》)”可知,居执以为善,非是为善之真。
肆
初心易得,始终难守
又有这样一类人,未发迹之时,孝悌忠信,乾乾惕厉,竟像是那书本中走出来的活圣人一般。直至发迹之后,抛妻弃子,攀权附贵,自私自利,无所不为,比那市侩小人更要可恶。
事亲至孝,晨昏定省不离床榻;读书精勤,三更奋进犹诵经文。未解褐前,这匡超人是十里八乡闻名的孝子,为人极其恭谨有礼,读书勤恳努力。及至后来,私动朱笔、代考几案、忘恩负义、抛妻别娶、装腔作势.……在名利的漩涡里越陷越深,已然面目全非。混迹名流,还恬不知耻地说道,“我的文名也够了......不瞒二位先生说,此五省读书的人,家家隆重的是小弟,都在书案上香火蜡烛,供着‘先儒匡子之神位’。”卖乖出丑,活生生把自己给说“死”了,实在可笑。
又有那伪儒士:如随波逐流的王观察,守财奴严氏兄弟,纨绔子弟娄氏公子、汤氏公子,沽名钓誉的杨执中、权勿用,江湖骗子憨仙、张铁臂,恃权傲物的高翰林.……
也有那真君子:善良仁慈的甘露僧,敦厚好古的余氏兄弟,淳朴厚道的卜老爹,不让须眉的才女沈琼枝,好弄风雅的盖宽,弹琴作诗的裁缝荆元,知音善听的于老者,名士里的马纯上、景兰江...
可知,这世间有善人有恶人。那善人若被物欲熏迷了心就成了恶人,那恶人一念彻心悔悟也就是善人。
“悟以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可知,浪子回头金不换。子曰:“譬如为山,未成一篑,止,吾止也;譬如平地,虽覆一篑,进,吾往也。”为善为恶只在自心,为仁由己,岂由人哉?
泰伯祠颓败不堪,不堪拜谒;
名流事常存未绝,未绝闲谈。
坐了半日,日色已经西斜,只见两个挑粪桶的挑了两担空桶歇在山上。这一个拍那一个肩头道:“兄弟,今日的货已经卖完了,我和你到永宁泉吃一壶水。回来,再到雨花台看看落照。”《儒林外史. 第二十九回》
长短休论道,人心无不同。作者并非于此刻意臧否人物,实旨在以古鉴今。《老子》曰:“善人者,不善人之师;不善人者,善人之资。”后之视今,犹如今之视昔,不可不慎。
最后,愿大家为学日益,为道日损,活得通透、洒脱、自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