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初,疫情刚来的时候,我正在读一本马尔克斯的小说《霍乱时期的爱情》,人到中年很多年,还读爱情小说有些矫情。其实,我读这本书,是因为那个夏天刚看完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就像吃了一个好吃的蛋,就想知道这是哪个老母鸡下的,就想再尝尝它下的其他蛋,每每这时更多的是失望,但仍乐此不疲。这是人性,克服不了,也没必要克服,因为只有经过后期的失望,才知道前面那个已经是最好的。
同样,在2022年春俄乌战争爆发之际,我恰巧又读到了托尔斯泰的鸿篇巨著《战争与和平》。我读这本小说是因为上年夏天刚看完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卡拉马佐夫兄弟》。托翁与陀翁就像俄罗斯文坛的“南帝北丐”,是最杰出的两位代表,人们看了南帝的一阳指,总想再领教一下北丐的降龙十八掌,一样的道理。
陀翁的《卡拉马佐夫兄弟》描述的是俄罗斯一个地主家庭一家四口的爱恨情仇关系。儿子杀了老子,究竟是哪个儿子杀了老子,怎么杀的老子,又为什么杀的,陀翁从A、B、C、D、E五个角度分别由被告、律师、证人、检察官、法官展开了惊天大辩论,表现了陀翁在文学、哲学、神学、心理学、病理学、逻辑学等专业方面的卓越造诣,展现了俄罗斯那个时代小市民之间深入骨髓的人性和复杂的社会关系。
与陀翁思路完全不同,托翁的《战争与和平》则以拿破仑与沙俄大战为线索,穿插描述了四大家族的奢华生活和时代变迁,生动再现了俄法战争过程中数次关键战役的场景,展现了战争过程中皇帝、公爵、将军、士兵及普通人的生活画卷,从独特的角度探索了战争与国家、战争与人的关系,对战争的发起、过程及造成的后果进行了深刻反思。
正如小说名字所言,这部小说包括了战争与和平两条主线。从写作手法讲,和平主线主要描述三大贵族家庭及各家公子安德烈公爵、皮埃尔公爵及公主玛利亚小姐、娜塔莎小姐等成长、从军及爱情故事,这条线与普通的爱情小说并无二致,其中的女主角娜塔莎集万千宠爱于一身,几乎人见人爱,又几乎见一个爱一个,娜塔莎可能是作者心目中理想的女性化身,她身上完全没有缺点,能歌善舞,艳压群芳,且在每一个转角处都能遇见爱情。说实话,我是很讨厌这种人设的,这几乎是作者超越现实之后的元宇宙想象。尤其是娜塔莎与伟光正、高富帅的安德烈公爵定亲后,居然很快又爱上了另一个浪荡公子伯纳托利,并想与之私奔,私奔失败后又回过头来跟受伤濒死的安德烈公爵卿卿我我,最终却与皮埃尔这个憨憨修成正果并生了一窝崽。剧情之狗血无以复加,十分怀疑,娜塔莎原型可能是陀翁少年时暗恋且不得的对象,这种故事情节在陀翁笔下运转流畅,总能为娜塔莎找到合适的转场机会和转场理由,但在深受东方文化熏陶的读者眼里却十分地难以接受。
在众多公子哥中,我最喜欢的人物形象是皮埃尔,这哥们高大、肥胖且有点憨,豪门私生子并继承了一大笔钱,却没有为财富所累,“财富越减少,我就越富有”是皮埃尔的名言。皮埃尔终日无所事事,一脸痛苦与忧郁,一段时间吃喝玩乐,一段时间又“误入”空门共济会,用尽一生寻找“人生目的”。与日本作家川端康成《雪国》里的男主岛村十分相像,岛村通过与艺伎的厮混中发现人生意义。而皮埃尔却头戴白色礼帽,金丝眼镜,一身公爵打扮,文质彬彬地出现在炮火纷飞的战场上。他在激烈的战场上走来走去,好似在林中漫步,像一个“怪物”、“傻子”。特别在被法军俘虏的那一段历程之后,皮埃尔与安德烈公爵都找到了人生的意义,那就是超越财富、地位、生命之上的灵魂,才是他们最终的归宿。
小说的另一条线自然就是战争。故事的大背景是发生在1812年的拿破仑侵俄战争,交战双方总指挥分别是法国皇帝拿破仑和俄军总司令库图佐夫,托尔斯泰对战争的思考超越了一般战争题材小说,并提出了“巧合”理论。他认为战争都是由一系列巧合因素凑在一起发生的,战争没有前瞻性,没有必然性。他反对史学家提倡的战争谋划论,他认为一切事先的规划和安排都没有作用,战场上千变万化,都需要临时根据实际情况进行安排。显然,托尔斯泰认为,人民的总司令库图佐夫就是这样的一个天才。
比如对莫斯科大火案,史学家一直在研究究竟是库图佐夫的“焦土战略”,还是拿破仑占领莫斯科后实行的烧光政策。托尔斯泰却另辟蹊径,提出了大火的原因是“由于烟斗、厨房、篝火和敌军士兵的粗心大意”。托翁的这个结论有点像一堆MBA同学在回答老师的提问,后面的同学为了不重复前面同学的答案,总是要别出心裁想出一些似是而非的道理。战争的偶然性可能存在,然而事件的偶然性里却存在着必然,史学家自然更热衷还原战争的真实情况并总结出必然性的逻辑,而文学家更热衷于天马行空的想象,绅士们都发起了诗意的想象,差别就在这里。
与传统史学家眼里,库图佐夫善于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不同,托尔斯泰笔下的库图佐夫却是肥胖、慵懒、瞌睡虫,毫无精神力及战斗力,信奉“忍耐和时间是无敌的勇士”,如同司马懿一样。在拿破仑逃离过程中,反对进行任何歼灭战,“让受伤的野兽顺利逃跑,比迎头痛击效果要好”,严寒、疾病和食物短缺已经杀死了大部分法军,同样也对俄军造成了巨大伤害,没必要再做无谓的牺牲,主张什么都不做,事实证明库图佐夫是正确的。但显然这样的总司令是不会讨皇帝欢心的,皇帝都好大喜功,喜欢大型战役的胜利,俘虏敌人无数、俘获装备无数,并产生战斗英雄无数。显然库图佐夫没有做到,或者不愿意去这样做。因此当拿破仑完全逃出俄罗斯边境线、战争取得决定性胜利以后,库图佐夫即被去职了。
战争不仅是皇帝和将军们的事情,托尔斯泰十分关注战争与人的关系,小说的男主人公都或多或少参与了战争并对战争进行了思考,战争并不仅仅是谁胜谁负,更有对战争参与者的关怀。小说下半部有一个章节讲述了这样的一个故事:一个俄国的连队晚上正在宿营篝火,一个受伤的法国军官和他的副官从躲藏的树林里走了出来,俄国士兵热情地招呼他们过来取暖,并给他们伏特加和面包,就跟遇见了老朋友一样,没有任何芥蒂。副官央求能否让法国军官到俄国团长的房间里取暖休息,俄国团长竟然同意了,俄国士兵帮着把法国军官架了过去(后来在电影版里,也完整地遇见了这个情节)。战争是政治的延续,士兵都是政客们的工具,托尔斯泰“家天下”的人文理念在作品里体现得淋漓尽致。
与陀翁的《卡拉马佐夫兄弟》相比,《战争与和平》聚焦于俄罗斯社会全貌,展示了上至帝王将相、达官贵人,下至平民百姓的生活画卷,特别对战争场景的描述和思考在同类题材中独树一帜。对上帝与人进行了深入研究,他认为,人都是上帝的工具,人都是无辜的,战争是人类自由对上帝法律的服从,而且是最艰难的服从。从骨子里,托尔斯泰是反对战争的。
不足的方面,《战争与和平》有很多作者的议论和评价,评论或哲学部分与小说故事发展有些脱节,让整部小说显得很“啰嗦”。比如打猎部分,对母狼的围猎部分十分精彩,并暗示罗斯托夫一家人的命运,但后来又发展到偶遇另一猎户,娜塔莎去他家又吃又喝、又跳又唱十分莫名其妙,以为是埋了个“雷”,但是到最后也没来引爆或排解这个“雷”,只能说托尔斯泰太喜欢娜塔莎了。尾声部分100多页,我几乎没怎么细看,大部分可以略过甚至删除,我觉得皮埃尔与娜塔莎结婚生娃完全不着边际。很多读者对文中强加的哲学或评论部分都有“啰嗦”的反应,托翁本人甚至专门撰文做过解释。
读完小说以后,照例找来电影版《战争与和平》看了一下。好家伙,片长六个半小时,史诗级巨著,拍摄于1966年,据说当时耗资5.5亿美元,折合现在达120亿美元,超乎想象的投入。电影总体还是不错的,高度还原小说情节,获得当年奥斯卡最佳外语片,就是拍摄年代久远,节奏有些缓慢。在电影里,除了能感受到波罗金诺战役期间,俄法双方宏大的列阵、对轰场景以及战争的残酷以外,还可以领略到十九世纪初期俄罗斯国家文明、信仰、社交和服饰等细节,欣赏到电影史上最奢华的皇家舞会盛况。联想到同时代的东方大清,人人长袍马褂大辫子,低头哈腰做“奴才”,对比俄罗斯个个挺胸抬头、高大帅气的自信形象,距离差得何止一光年。
从人性分析角度讲,陀翁与托翁都是大师级的,但是对小人物的分析,以及在神学、哲学方面的造诣,陀翁要超过托翁。陀翁的《卡拉马佐夫兄弟》故事结构严谨完整,陀翁的神学、哲学思想与小说人物结合得更加紧密,且天衣无缝。但从阅读体验来说,《战争与和平》比《卡拉马佐夫兄弟》要好得多,前者我在上海封城期间用了13天就全部看完,人民文学出版社版本,1300页,差不多每天看100页。后者则花了两三个月的下班后时间才勉强看完,整部小说晦涩难懂,顶多看懂了七成,所以陀翁的书以后可能就不看了,尽管还有《罪与罚》、《白痴》等难舍的名篇让人纠结。托翁的《安娜卡列尼娜》、《复活》等疫情结束以后可能还会找来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