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0年,日本京都的名胜古迹金阁寺被一名年轻僧人付之一炬,这一度成为震惊日本的大事件,也成为了三岛由纪夫写作本书的原型。
埋下种子
小说男主沟口天生身板儿弱,又加上生来的口吃,愈发觉得低人一等,但他心中从小就被父亲种下“美如金阁”的种子。在我看来听父亲讲述的金阁寺的美,远比教科书和照片上的更胜一筹。若干年后病重父亲带我去访问金阁寺,他的目的是想趁活着的时候将我托付给金阁寺的住持。在我即将见到金阁寺时,心里却犯了踌躇(颇有一种近乡情更怯之感)。“无论如何,金阁都应该是美丽的,因而,较之金阁本身的美来,我把这一切全都寄予我内心对于金阁的美好想象之上了。”
尽管美术书中描写的金阁寺我已经十分通晓,但真正美的金阁寺存在于我的想象中。甚至这样美的金阁寺已经不是一个虚幻的概念,而是成为一个实体,成为一个当我遇到美的事物时,头脑里就会联想起的东西,小巧玲珑的工艺品,浥满朝露、放出迷离光彩的野花,浓云攒聚,雷声滚滚,晦暗的边缘金色闪亮的云层,面容姣好的美人儿……
三岛天才般的写作能力将如此细微而复杂的精神状态描写地如此生动。美如金阁,金阁俨然已成为美的代名词,不仅是沟口的精神状态,也将它带给了读者。
“我的人生碰到的第一个难题就是美这个东西,这样说一点儿也不过分。父亲是乡间一位朴素的僧侣,缺乏词汇,只是教给我“这个世界没有比金阁更美的了”。在我未知的地方已经存在着美,这一思想不能不使我感到焦躁与不满。如果那里确实存在美,那么我就是疏离于美之外而存在的了。”
“然而,金阁对于我绝非一种观念,而是一个实体。尽管群山阻隔着它的远景,但只要想看,走到那里就能看见。美,是一种伸手可及、举目可望的东西。我知道并确信,即使在各种纷乱的变化过程中,不变的金阁依旧端然而在。”
初见金阁
然而当我第一次真正见到金阁寺的时候,并未感觉到美,甚至有些极不协调的动摇之感,(一开始笔者在此放了一张金阁寺的图片,但当重温了一遍三岛的文笔后,又把它删了)“我想,所谓美,就是指这种不美的东西吗?”我感受到了心中的美好预感遭到了背叛,甚至殿内玻璃橱窗中金阁寺的模型都更接近于梦中的金阁。
然而当我重新回到家中时,金阁寺的美又在我心中复活了,“我无法说出它究竟美在何处,但梦想中孕育成的东西,一旦经过现实的修正,返回来更加刺激着梦想。”
父亲去世后,我被送到金阁寺成为学徒,在与金阁寺的朝夕相处中我仍然读不懂现实中金阁寺的美,渴望金阁寺能亲近我并告诉他它美在何处。
后来我遇到在金阁寺修行的富家子弟鹤川,他长相俊美性格阳光开朗,就像射入我阴郁内心的一缕阳光。“我跨过栅栏,在鹤川的身边坐下来。鹤川又横躺下身子,枕着膀子。他的臂膀外侧被阳光晒得黧黑,内里白皙得可以看见静脉。早晨的阳光从树丛漏泄下来,映照着青草的嫩绿。凭我的直感,我知道这位少年不像我一样热爱金阁。因为,我将对金阁的偏执,不知不觉完全归咎于自己的丑陋上了。”
鹤川不同于其他人,他不在乎我的口吃缺陷,让我体会到感情上的和谐与幸福,甚至我也开始觉得自己是一个堂堂正正的我了。
患难与共
在假期最后一天的晚夏,我与鹤川一同去看了金阁寺,在这个战火纷飞的年代(1944年),我意识到金阁寺和我都有可能被毁灭,我似乎找到了一座与金阁寺连接的桥梁,“在这世上,我和金阁共同的危难鼓舞了我。我找到了美和我结合的媒介。”自此直到战争结束的这一段时间,我与金阁寺最亲密,我可以大胆地热爱它。
然而当战争结束后,我与金阁寺被摧毁的外部威胁被解除之后,我感觉到自己与金阁寺之间的关系也随之发生了改变,我第一时间跑了回去,去看了金阁寺。“战败的冲击、民族的悲哀,金阁已经从中超脱出来,或者佯装超脱。到昨天为止,金阁还不是这样。从今以后,金阁已无所畏惧。这无疑使金阁恢复那种“我自古居于此,未来亦永劫于此”的表情。”金阁寺不仅从我的印象中也从现实世界中超脱出来,显示出坚固的美,这种美拒绝所有意义,呈现出空前的辉煌。
当战争结束,金阁寺的美成为永恒,就如同《罗马假日》中公主被找到后,男主乔只能与安妮公主接受彼此相差悬殊的身份,回到现实中来。《罗马假日》是个浪漫的爱情电影,但浪漫的只有那一天。当面对共同的外部威胁时,我们放下了所有象征界的标签,患难一旦解除我们均回归到象征界,实在界与象征界的大门再次被关闭,徒留我在此岸,金阁寺在彼岸。
南泉斩猫
在战争结束的这一天,住持讲课选择了《南泉斩猫》这一公案,故事的是这样的:唐朝时,池州南泉山有位名僧普愿禅师,依山名叫作南泉和尚。一天,全山僧众去割草,于闲寂的山寺里看见一只小猫。大家出于好奇,一起追捕,东西两堂互相争夺,双方都想得到此猫作为自己的宠物喂养。南泉和尚看到这个场面,立即抓住小猫的脖子,亮出割草的镰刀,这样说道:“大众道得即救,道不得即斩却也。”众未回答,南泉和尚一刀砍死小猫,随手扔掉。天黑以后,高弟赵州回来了。南泉和尚讲述了事情的经过,问赵州有何意见。赵州立刻脱掉脚上的鞋子,顶在脑门上出去了。南泉和尚叹了口气说:“咳,今天要是你在场,小猫就会得救啊。”
在老师理解里,“南泉和尚斩猫,是斩断自我迷惘,斩断妄念、妄想的根源,斩断一切矛盾、对立和自我与他人的执拗。如果这叫杀人之刀,那么,赵州的表现就是活人之剑。凭着一副无限的宽容之心,将沾满污泥、遭人厌弃的破鞋顶在头上,这就实践了菩萨之道。”
如何理解赵州将鞋子顶在头上,这个问题以难解而著称。有些人的理解是,赵州利用顶鞋转移众人着于猫之相。回到沟口身上,此时的沟口也是着于金阁之相,然而我却并未看懂故事的寓意。
结识柏木
后来我上了大谷大学,并在此结识了同学柏木,他内翻足这样的残疾让我感到心安。与我不同,柏木善于观察和揣测别人,他想让别人连同自己的内翻足全面接纳自己,并且通过更多的谋划达到自己的目的。
我与柏木的接触让我有了一种全新的思考角度,“我受到了强烈的震动,一种从未想到过的思考方法触动了我,使我沉浸在痛苦之中,久久醒不过来”。
然而我对柏木的处世哲学并不认同,我回到金阁寺,看到金阁寺之后,认为柏木的“这种人生既缺少自然,那么,也缺少金阁一般的结构之美,可以说只是一种痛楚的痉挛而已。”并且当我试图向柏木的人生哲学靠拢时,金阁寺就出现了,成为我转变的阻碍。柏木拥有瞬间美的哲学与我渴望拥有永恒美的哲学产生冲突。
“我以为,假若人生行为的意义在于对某一瞬间宣誓效忠,从而使这一瞬间停止的话,或许金阁会及时知悉,并在短暂的期间消除对我的疏远,金阁也会亲自化身于瞬间,前来告知我对人生的渴望纯属虚空。”
之后柏木送我了一个尺八,我们登上月夜中的金阁,他表演了尺八,他的演奏技艺让我感到惊叹,奏出的优美音乐转瞬即逝,我才弄明白了:他讨厌长久保持的美,只喜欢瞬间消失的音乐、数日内枯萎的插花。他憎恶建筑和文学。
产生念头
就当我再次和插花女发生点什么的时候,金阁再次出现,成为将我与人生隔绝的事物,我从此产生了一个念头,“我总有一天会将你征服,使你不再给我造成麻烦。等着吧,总有一天我定要把你据为己有!”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金阁寺作为我与人生的阻隔事物又出现了几次,在我与柏木的一次对话中,我认为“金阁不无能,绝非无能。但它是一切无能的根源。”我向柏木借钱外出旅行,在途中一个春光明媚的午后,我产生了“烧掉金阁寺“的念头。我想为自己清除这个障碍。
回到金阁寺,柏木将鹤川的死亡的真正原因告知了我,令我没想到的是他们二人有着如此紧密的关系,并且在我看来充满阳光明朗的鹤川内心也有着凡庸的苦恼。柏木看出了我内心深处存在的毁灭的企图,我们再次聊到南泉斩猫。
柏木认为改变这个世界只能靠认识,为了忍耐此种生命,人们就得拿起认识的武器。动物不需要这种东西,因为动物没有忍耐生命的意识。赵州的行为就是在表明,“美是在认识的保护下好好睡眠的东西。”南泉斩掉的猫只是一个相,心中的执念并未斩断,现实的金阁寺被毁掉,心中的金阁寺只能靠认识改变,而我则艰信唯有行动改变世界。
烧毁金阁
在这种信念下我着手准备烧毁金阁寺,正在我行动中,我意识到了一种虚无,行动本身完全被梦幻化了,我也完全生活于梦中。既然如此,行动还有存在的必要吗?一切都是徒劳无益的吗?
“柏木所说也许是对的。他说,改变世界的是认识,不是行动。而且还有一种直到跟前仍在模仿行动的认识。我的认识就是属于这一类,而且使行动真正变得无效的,也是这种认识。这么说来,我的长久的周到的准备,就是专门为了这种抹消行动的最后的认识吗?”
“再看看,如今的行动对我来说只不过是一种剩余物。它游离于人生,游离于我的意志,就像另外一座冰冷的铁制机器,摆在我的面前等待发动。它的行动和我似乎完全无缘无故。我只到这里,再向前就不是我了……我为何硬要使自己变得不是我了呢?”
这说明我已经意识到这样做是徒劳的,我理解了柏木,尽管我不会成为柏木那样的人。
最终我还是点燃了稻草,并想同去究竟顶一同被烧死,然而三楼的究竟顶被上了锁,刹那间我感受到自己被拒绝了,最后我离开这个浓烟翻滚的地方,逃到左大文字山的顶峰,注视着被远处翻滚浓烟和滔天火光,我决定活下去。
结语
在《金阁寺》中三岛主要探讨了“缺陷的主体对完美客体追求”这样一个哲学命题,在主角沟口眼中金阁寺、有为子、鹤川就是完美的,自己和柏木是有缺陷的。然而所谓的完美也只是主体自己主观的感受,在外部刺激下,主体的内心发生改变时,也可以变得不完美或者说缺陷的主体会感受到与完美客体接近了。比如有为子的背叛时,金阁寺与我同处灾难时以及得知鹤川自杀的真相时,我都感受到了一种被接纳感,也就是缺陷的主体被完美的客体所接纳了。
有缺陷的主体始终在追求着完美的客体,这是一种欲望,这种欲望不存在于动物身上,而是有自我意识才会产生。有自我意识才会意识到自我缺陷,才会将完美追加到客体身上,才会去追求那种本不存在的完美。
在追求过程中,求而不得就会生成痛苦,过于执着就会着相。在《南泉斩猫》中,南泉斩猫的举动是斩猫相,借此警示众僧斩断执念,而赵州举履似在讽刺南泉本末倒置,斩掉猫相并不能从根本解决问题。
如何从根本解决问题,男主沟口与柏木有着不同的见解,柏木认为应提高自己的认识,沟口则打算以行动解决,所以二人采取了不同的处世方式。
柏木看清楚一点,我们所处的是幻象世界,在这个世界存在美与丑,丑向美结合的欲望是不可能到达的假象,我们唯一能做的是认清楚并抽离出去,与美和丑均保持距离,这似乎创造了一个新的幻象世界,但是由主体创造的,主体在此获得自由,可以一边向假象沉落一边走向真相。这似乎是一种精神胜利法,我不知道柏木如何去执行这样一种精神分裂式的做法,细想他似乎并未到达真相,只是创造出了属于自己的精神世界,是一种曲线救国的方略。
使用拉康的幻象公式进行分析,幻象是分裂的主体对对象a的欲望,分裂的主体是柏木,对象a是完善的美,幻象是丑与美结合的欲望的产物,在这里丑与美的结合代表着一种追逐,是一种行动,在象征界里主体根据别人的欲望构建自己的欲望,幻象普遍为权力、财富、女人等等。但柏木脱离了别人构建的象征界(符号世界),在自我构建的象征界里去追逐,他明白不可能永远的占有,偶然的得手也是成功的,他所体会到的都是瞬间的美。柏木的厉害之处在于他说服了自己,并在执行过程中并未感到分裂,他永远不会得到永恒的美,但他觉得体会到瞬间的美就足矣,也是一个有智慧的人。
沟口在准备火烧金阁寺时,就已经有点懂得了柏木的意思,所以他感觉到了一种徒劳。但他进行了最后的尝试,就是点燃金阁寺,并且想与金阁寺一起被毁灭,借此达到永恒。但冥冥之中金阁寺再一次拒绝了他,他只好放弃了。在他逃出火灾现场后,小说最后写道“就像一个人完成一件工作,该歇息一下了。我想,我还是要活下去。”
生的念头又回来了,说明沟口想通过改变认知再进行一次尝试,只不过不是柏木追求的那种瞬间的美,在他心中那是一种堕落,而是以生追求永恒的美。但大概率是失败的,所以三岛的小说主人公基本都是死包括三岛的结局也是自杀。
进一步说,小说写美丽的金阁寺并不只是停留在美学上的探讨,而是在探讨欲望,通过欲望又可以连接非常非常多的东西,因而我们并不能只能留在三岛在美学上的阐述。在拉康的精神分析中欲望是一个重要的枢纽,连接着几乎所有的重要概念,了解精神分析学对解读金阁寺有着莫大的帮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