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不想写,因为争议太大。我的朋友圈里,赞方方日记的,和骂方方日记的,几乎各占一半,而且往往态度都很激烈;大抵是自由派的朋友赞,反自由派(这里本来想用“保守派”,但考虑到“保守”这个词在汉语里有贬义,还是不用了)的朋友骂。
现在,方方日记已经终篇了。还是简单说几句吧,因为越是有争议的话题,其实说明越有思考的价值:为什么人们会有争议?争议的焦点在哪里?
首先声明一下,方方日记,我大部分看过,小部分没看。
然后说一下我对方方日记的总体印象:我觉得,方方日记有其独特的价值,但我个人并不是很喜欢其中的一些表达。
方方日记的最大价值,就是它是这次疫情叙事中不多见的以个人视角写作的文本。
如果把这次疫情视为一次作文考试的题目,那么,官方媒体的写作更多地侧重于宏大叙事,宣传中国在这次抗击疫情中所做的努力、取得的成绩,宣传医生等各类群体的感人事迹。当然,疫情中遇到的困难、发生的问题,也会有所反映,但比例肯定没那么高,而且有些未必会公开报道。
而以财新杂志、人物杂志等为代表的市场化媒体的写作,更多地侧重于问题的探究、原因的追问等。
除了这些机构媒体外,方方日记等个人视角的写作,则构成了疫情的民间叙事。
我觉得,三类写作,各有不同的价值;它们互相不可替代,是整个疫情叙事的不同的组成部分。它们之间也未必一定有真伪、高下之分;它们的本质区别,只是视角的区别。
比如,自由派的朋友可能不喜欢官方媒体的报道。但是,疫情今天已经扩展到全球了,不同国家的应对和结果,我们现在也看得很清楚。不抱偏见的人都得承认,中国政府的应对是相当成功的,中国取得的成绩几乎是个奇迹。如果把疫情比作考试,中国虽然不是满分,但绝对可以打个高分。宣传我们的成绩,怎么就不行呢?
但是,从传播力的角度看,官方媒体的写作,往往太端正,缺故事,缺感情,缺槽点。这方面,市场化媒体就要好得多,因为这些媒体的写作本来就要迎合市场需求,如果没有传播力,这些媒体就没有生存空间。两种媒体的定位、基因就是不同的,与记者个人的写作水平没有太大关系。
方方日记这种民间叙事也很有价值。这次疫情是百年难遇的历史灾难,我本来期待,疫情中能有更多更好的民间叙事。
比如,那些后来康复了的重症患者,那些滞留武汉不能回家的人,那些滞留外地不能回武汉的家的人,武汉以及湖北其他地方的医生、公务员、清洁工、社区工作者,那些被隔离的人,那些几个月不能开张的饭馆老板,那些归国华人,那些滞留中国的外国人,等等等等。每个人身上都可以有很多值得记录的故事,如果把这些故事集纳在一起,就是一本很好的书。
我也看过一些这方面的故事,但太零碎;不像方方日记,持续60日的记录,“从初一开始,一直写到开城通知下达的那天,很完整”,本身就构成了一个独立的叙事文本。其实,从素材的真实性和丰富性的角度看,足不出门的方方,并非民间叙事的最佳写作人选。但因为没有别人,方方日记就成了一份独一无二的文本,无论它写得好不好,都有存在的价值。
方方日记里面,我比较感兴趣的是那些细节和故事。
比如,她谈到周市长的帽子和对周市长的一些评价;比如,她谈到女儿不知道怎么做大白菜(她居然把大白菜放在冰箱冷冻室里),这些都感觉很平实。
再如,关于中医的问题,日记中说,一个西医方面的专家说:现在很多医院的整个病区全部由中医医生接管,取得很好的疗效。中西医结合,效果非常明显。刚开始,西医都竭力反对,各种嘲讽;现在效果出来了,所有反对的人都不吱声了。
再如,日记里面说,一个朋友的妹妹,以前每天都出去打太极拳,在家宅了五十多天后,突发脑卒中。一周后去世。——这相当于给太极拳做了个广告嘛。
这些生动的故事、细节,是方方日记的价值所在。
很多朋友不喜欢方方日记,这里我先为方方做一些辩护。
很多不喜欢方方日记的朋友,给出的常见的理由是:1、方方老是在吐槽,好像全天下都欠她的;2、方方传播假消息,比如那张“殡葬馆扔得满地的无主手机”照片;3、方方享受特权,在封城之后还让警察开车把侄女送到机场;4、方方只说不做,她为什么不去做志愿者。
上面这四条,我觉得都不是什么大问题。
方方当然可以吐槽,对存在的问题可以批评,这是她的权利。领导人也说了,我们党要容得下尖锐的批评。正常的社会,要容得下不同的声音。合理的批评能促进社会的进步。
那张照片的问题,前几天方方回应张颐武的批评时说,“照片我相信有一天大家会看到,但不是我拿出来,是照片的主人拿出来。”说实话,我觉得哪怕方方真的搞错了,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事——方方毕竟只是作家,不是记者,而且疫情刚暴发时信息比较混乱,我们不能要求她在事实方面能做到百分百准确无误。
让警察帮忙开车送侄女去机场的问题,我觉得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新加坡撤侨,武汉封城,好像也没有规定外国公民不能离开武汉回国;当时一般的车子不能开,政府部门送一下也是可以理解的,算不上什么特权。退一步讲,就算真的是名人的特权,这么一点小小的“特权”,也不值得大做文章。
说方方只说不做,也是不合适的。方方是作家,写作就是她的工作;而且她已经65岁了,我们怎能指望一个65岁的老太太去当志愿者之类?这有点强人所难了。
最后,我要谈一下方方日记的遗憾——这是我的个人看法,喜欢方方日记的朋友可以不同意。
我前面说了,我不太喜欢方方日记中的一些表达。
一是,看完方方日记,给我留下一个印象:她缺少一种谦卑。她可能觉得自己就是正义和真理的化身,就是时代的良心;谁要是批评她,谁就是极左分子、脑残、病毒人等等。
包括最后一篇日记,文末引用圣经里的话:“那美好的仗我已经打过了;当跑的路我已经跑尽了;所信的道我已经守住了。”把自己说成圣徒一样的人物,觉得自己伟大光荣正确——这方面,方方与她所批评的极左分子,有什么区别呢?方方毕竟是从那个时代走来的,思维方式恐怕还是那一套。
理想的人格,其实就包含在两个词中:慈悲和谦卑。以慈悲心待人,以谦卑心待己。有两种人,尤其需要谦卑,一是政治人物,二是知识分子。政治人物身居高位,上一呼而下百诺,很难听到不同意见,很容易把权力当作能力,把附和当作赞同,把吹捧当作民意。知识分子以文字为业,往往自以为博古通今、学究天人,很容易把知识当作智慧,把观念当作现实,把偏见当作真理。
二是,方方的很多评论,貌似深刻,实则浅薄。
应该说,日记中很多就事论事的批评是有道理的,或者至少是值得讨论的;比如,对那些封城前不幸滞留在武汉的人,为什么不能想想办法,让他们早点回家隔离。但是,日记中那些脱离具体事实的空泛的议论,很多都是经不起推敲的。
举几个例子吧。
日记里说:“官场逆淘汰的恶果、空讲政治正确而不实事求是的恶果、不让人讲真话不准媒体报导真相的恶果,我们都会一一品尝到。”我们不能说这些现象绝对没有,但是,“离开剂量谈毒性就是耍流氓”,官场逆淘汰究竟有多普遍?我们的干部真的只是空讲政治正确吗?没有各级干部的艰辛付出,我们这次抗击疫情能取得这么好的成绩吗?美欧诸国没有方方说的那些毛病,媒体都能报道真相,最后为什么还是一团糟?
再如,日记里说:“一场疫情,暴露出无数众生相,暴露出中国各地官员的基本水准,更暴露出我们的社会疾病。”什么社会疾病呢?方方没说,参考上下文,无非是官僚主义嘛。官僚主义当然不好,可以批评,但是不必动辄说是我们的社会疾病——只要是实行科层制管理的大单位,无论政府还是大企业,官僚主义总是相伴而生的,这是哪个国家、哪个时代都无法避免的。
再如,方方的名言“时代的一粒灰,落在个人头上,就是一座山。”这句话,作为一个事实判断,当然是成立的,但是从中能引出什么价值判断吗?制度设计、政治决策,永远不可能照顾到所有人的利益。比如方方批判的土改,可能确实有地主受冤屈了,但是它也让更多的农民受益了呀,“一家哭何如一路哭”。土改是历史的阵痛,就像生孩子,产妇很难过,但没有这个阵痛,新生儿就出不来。
方方的毛病,是一种典型的公知病——盯着黑暗看,然后反思,黑暗都是制度造成的。其实,有些问题是技术问题,有些问题是管理问题,有些问题是人类的共性问题,未必都有方方想的那么复杂。
方方也承认,这次疫情,“在武汉,出门看看,除了人少灯亮,其实一切还是都还是井然有序的。生活物质基本不缺。只要没人生病,家家都很安稳。”——说得很轻松,这一切其实是来之不易的。
今天我看了一个视频,一个在英国留学的女孩,从英国伦敦出发,经新加坡转机回到上海。她一直在哭着说:国家真是太好了,太感动了。
真心希望方方老师以后有时间能多去其他国家看看,最好能像从北外离开的乔木老师一样,亲身去美国生活一段时间。中国当然还有很多很多问题,但是,你关注黑暗的时候,也不要轻易把热爱光明的人说成是谄媚或极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