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文化,博大精深,源远流长,这些宏大的词语令人望而却步,然而中国文化土壤里生长出来的却不尽然是大写的“人”。很难用几个简单的词语概括中国文化的特点,姑且可以形象地称之为“龙”文化,我们是“龙的传人”。什么是龙?角似鹿、头似牛、嘴似驴、眼似虾、耳似象、鳞似鱼、须似人、腹似蛇、足似凤。可以说龙是一个无所不能、无所不包的神灵,也可以说这是变化多端、诡秘莫测的神兽。可惜的是,这个怪物从来没有在茫茫寰宇中大展拳脚,它被圈养在城墙之内,中国意即“国中”,“中国人”是“笼中人”。从文化的源起,我看到了中国文化的多元、包容,同时意味着繁琐、沉重。
这块土地上生长的人,如果硬要在多民族文化人格上找到一个交集,大概还得回到两千五百多年前的孔夫子那里,夫子的人格理想便是“君子”。何为君子?仁义礼智信、温良恭俭让。一提儒家文化,仿佛可以看到一个宽袍大袖、步履稳健、风度翩翩的老者形象。中国是一个老国,中国文化是苍老的文化,中国人都是老人。既为老者,说话走路吃饭做事都要稳而且慢,最重要的,不能打架。某个台湾人对被保守观念禁锢的中国人进行了辛辣的嘲讽,大胆剖析中国国民的“劣根性”,自揭家丑,曝露恶习。小到窝里斗、脏、乱、吵、不能团结、死不认错、自私不顾及别人,无秩序,不会讲“对不起,谢谢,没关系”,喜欢讲大话,喜欢讲空话,喜欢讲假话,喜欢讲谎话,更喜欢讲毒话——恶毒的话,这些国人的不良积习;大到造成中国官场腐败的科举,奴性媚骨的宦官制度,愚昧无知的裹脚恶俗等等。依我之见,这些都是细枝末节,更多是由于人性而不是文化的根性使然,而中国文化有个弱点,偏不倚、中中正正,缺乏挣脱牢笼的勇气。关于为人处世的原则更多的词令使用的是“不能做”而非“我要做”,我们善良,谦虚,同时我们无能,懦弱。
“千里刀光影,仇恨燃九城,月圆之夜人不归,花香之地无和平……”
再次翻阅这本百万字的皇皇巨著,感慨良多。
老舍把目光转向了“小羊圈”胡同,多么生动的胡同,圈养的胡同人,圈养的羊群。
然而好景不长,闯进一伙强盗,祁老人一辈子生活在这里,他一生无求,只想把这个四世同堂的日子过下去,然而,覆巢之下,岂有完卵。儿子天佑不堪侮辱投湖而死,二孙子瑞丰投敌死于非命,二孙媳妇胖菊子投靠汉奸沦落妓院染病而亡,重孙女小妞子也饿死了。钱默吟这一典型的旧式文人,民国年间他还戴着红呢子风帽,一家人深居简出,可孙子被日本人抢走,而他也受尽严刑折磨,最终家破人亡。小崔,只想拉洋车养家糊口,也死于日寇屠刀下。棚匠刘师傅,除了会替人家裱糊房屋还有一点业余爱好—舞狮子,谁想日本人逼着他为攻陷中国的一个个大城市而去舞狮庆祝,他愤而离家远走他乡。
京华之地,皇城根下,饿民夺食,混合面吃得人东倒西歪,半死不活的都拉到郊外,郊外迎接他们的不是病床而是挖好的大坑,大坑里黑压压的人都想逃命,日本人边撒石灰边填土,成百上千的人就这样失去了生命……
落后就要挨打,苟且无法偷生。
国破家亡,城春草深。面对强敌,有人奋起反抗,如老三瑞全偷跑出城,参加了抗日队伍;小崔痛打日寇;小文、桐芳借唱戏之名行刺日寇,最终与敌人同归于尽;年迈的李四爷与敌人以死相拼,死得悲壮。也有人如冠晓荷、大赤包、招弟、兰东阳成了不齿于人类的汉奸,最后或活埋,或疯死,或被掐死,或跑到日本遇上原子弹爆炸尸骨无存。
八年抗战,终于胜利了,小羊圈胡同的人们仿佛从地狱里走出一般迎接这一天,然而就在胜利的这一天,祁老人的重孙女小妞子却因为始终不肯吃日本人发的混合面而饿死了。小羊圈胡同的人们想到了胡同里还住着一户日本人,“找她说理去”,祁老人抱着重孙女和众人一起去找那个日本老太太。然而,日本老太太儿子被征入军中战死,儿媳妇被抓去当了慰安妇不知下落,她也是战争受害者,她对中国人民充满了同情,此时她也正想把日本投降这一喜讯告诉胡同里的中国人,他们在胡同里相遇了,祁老人不假思索就高声喊起来:“站住,你来看,来看看”!他把妞子那瘦得皮包骨的小尸体高高举起,小羊圈胡同的人们看到日本人怒火万丈,想吐唾沫,想大打出手,这时候祁老人的大孙子瑞宣站出来,他向大家解释:“她是咱们的朋友”。朋友?那没有经过文化熏陶的都是有骨血的人,而在方格字里待久了的似是阉鸡。
懦弱的中国人啊,衰老的中国文化。
老舍透过小人物看抗日战争,透过战争思考民族文化,意图对民族文化作理性的反思和批评,在一个个鲜活生命遭受蹂躏,一个古老的文明面临崩塌之时,一个春光明媚的结局又有什么意思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