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江的作品是一种接近寂寞的沉默,文字很多时候是淡淡的,但却把你推向一种压抑。
这本书有三部分,分别为素食者、胎记、树火。
这三个章节对应了三种视角,素食者大多是英慧丈夫视角,其中掺杂着英慧某些心理活动。胎记是英慧姐夫的视角,树火是英慧姐姐的视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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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素食者
首先是女主英慧丈夫的视角。
丈夫对英慧突然不吃肉的行为很疑惑,因为妻子从来没有这么反抗过某件事。
他和英慧结婚也是因为英慧是一个平凡普通的妻子,书中是这么写的:
“我之所以会跟这样的女人结婚,是因为她没有什么特别的魅力,同时也找不出什么特别的缺点。在她平凡的性格里,根本看不到令人眼前一亮、善于察言观色和成熟稳重的一面。正因为这样,我才觉得舒坦。”
很真实的想法,对女性来说何尝不是一种残忍的真相。
当英慧不吃肉后,把家里的肉都扔了,丈夫开始向英慧的父亲母亲求助,希望一起说服英慧,让英慧重新吃肉。
于是出现了本书中第一个激烈的正面冲突。
父母、姐姐、姐夫、弟弟一起劝说英慧吃肉。
英慧的父母在得知英慧拒不吃肉之后,说了整本书中最经典的一句话:
“瞧瞧你这副德行,你现在不吃肉,全世界的人就会把你吃掉!”
看到这句话我猛然想起来狂人日记,鲁迅说“我又何尝不在无意识中吃了一口他人的肉?”
后来英慧父亲气急了,说道:
“你们抓住英慧的胳膊”
“她只要吃一口,就会重新开始吃肉的,这世界上哪有不吃肉的人!”
当父亲把肉硬塞进英慧嘴里,英慧挣扎着吐出来那块肉。
她挣脱,跑开,用一把水果刀划伤了自己的手腕,最终用鲜血止住了这场闹剧。
英慧之所以不吃肉,是源于一个梦,书中多次描写了英慧做过的梦:
“那是一片黑暗的森林。四下无人。我一边扒开长着细尖叶子的树枝,一边往前走去。我的脸和胳膊都被划破了。我记得明明是跟同伴在一起的,现在却一个人迷了路。”
“我的双手和嘴巴里都是血,因为刚刚在仓库的时候,我吃掉了一块掉在地上的肉。”
英慧的心理独白很有讽刺意味,这也是英慧自我意识觉醒的重要环节,英慧不吃肉之后,经常自我反省:
是肉,因为我吃过太多的肉。没错,那些生命原封不动地留在了我心里。血与肉消化后流淌在身体的每一个角落,虽然残渣排泄到了体外,但那些生命仍旧留在了那里。
英慧口中的“肉”,或许是一种长久压抑的自我,周围的人都要吃肉,以丈夫为代表的男性,长期以来吞噬着妻子的肉,丝毫不觉得有罪。
在这本书里,有生命的女性变成了男性可食用的肉。
讽刺。
02 胎记
倘若有人看不下去这本书,想必是因为这部分。
不得不承认,看这部分的时候我甚至有种要生理呕吐的冲动。
胎记这部分是姐夫的视角,姐夫是一名艺术家,他对英慧产生了一种情愫,英慧的某些行为刺激他产生了艺术灵感,甚至有了性冲动。
但是姐夫只是把英慧当成了一个能实现艺术理想的物品,一个灵感缪斯。
这部分的语言直白大胆,甚至有些艺术。
我想这也是作者韩江想要表达的内容,英慧的姐夫代表着这个社会上另一类男性,这类男性借由艺术,一步一步实现了诱奸女性。
本书还有一个特别讽刺的地方,那就是书里的男人永远惦记着妻子外的女人。
第一部分素食者中,英慧丈夫惦记英慧的姐姐,觉得英慧的姐姐才是一个理想妻子,有身材有韵味,做什么事都游刃有余,就连打电话时的鼻音都能激起他的冲动。
《胎记》这部分,姐夫同样惦记着小姨子英慧。
姐夫觉得妻子做什么都很完美,这个男人这样评价自己妻子:
“妻子是一个好女人,从始至终都是一个好女人,正因为她太好了,反而让自己觉得很烦闷。”
对比之下,姐夫反而觉得英慧瘦弱的身材有一种天然的忧伤,反而刺激了他进行艺术创作的想法。
讽刺意味拉满。
姐夫最初对英慧产生好奇,是因为妻子随口说了一句,英慧身上有一块接近深绿色的胎记。
而对英慧莫名的感情,产生于那天英慧割伤手腕,他背着英慧去医院,书中是这样描写的:
“当鲜血从她的手腕喷射四溅时,他毫不迟疑地冲上前去,用撕下的布条捆绑住她的手腕,然后一把背起了轻得吓人的她。当他一口气跑到停车场时,这才讶异地意识到自己居然有如此惊人的决断力和爆发力。”
姐夫之所以满足,是觉得自己成了救世主,救了英慧,是一种自恋的表现。
过后,姐夫甚至拿着被英慧的血浸透的衬衫当成自己的杰作,艺术品。
所以英慧从始至终都是姐夫眼里的一个猎物,一个作品,一个灵感缪斯。
姐夫得知英慧不吃肉后,甚至有些惊喜,因为他觉得:
“如今她不吃肉,只吃谷物和蔬菜。这让他觉得与那块如同绿叶般的胎记相辅相成,构成了一幅最完美的画面。”
后来姐夫邀请英慧做他的模特,因为他想要在英慧身体上绘画,画花朵。
英慧面对他的邀请,犹豫了片刻,没有拒绝。
这次之后,有了第二次绘画,英慧说自从有了这些花朵,她不再做那些怪异的梦了。
这时候的英慧已经和丈夫离婚,从开始的不吃肉,已经变得行为有些怪异,精神上也开始有些恍惚。
这部分对花朵的描写也预示着韩江的文笔随着英慧的状态,开始走向对植物的描写。
“她的皮肤呈现出略微阴郁的淡绿色。趴在他面前的身体就跟刚从树枝上脱落下来的、快要枯萎的树叶一样。臀部上的胎记消失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浑身上下遍布的淡绿色。”
本书的第二个矛盾点来了。
姐夫发了魔,将自己的身上也画满花朵,去找英慧。
他甚至架起了摄像机,幻想自己是名艺术家,拍下二人身体的模样。
第二天姐姐来找英慧,看到满身颜料的英慧,还看到了满身颜料的丈夫。
沉默震耳欲聋。
姐姐面对妹妹和自己的丈夫,用所有的勇气克制自己的情绪,对丈夫说:
“你居然对精神恍惚的英慧……对那样的她……”
“你们都需要治疗。”
《胎记》这部分的讲述已经结束了,这部分的文字会让很多读者难以一口气读完,因为姐夫自以为的艺术最后变成了一种性冲动,最终承受人是英慧。
英慧被送进了精神病院,接着文笔一转,就是全书的最让人共情的部分,英慧姐姐的视角。
03 树火
英慧的姐姐是全书最悲哀的女性角色,也是让我最能共情的一个角色。
英慧姐姐身上有一种天然就建立起来的秩序感,也可以说是一种被规则束缚久了的封闭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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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小时候姐妹俩轮番被性情暴躁的父亲扇耳光开始,她便产生了近似于母爱般的、要一直照顾妹妹的责任感。
她是好妻子、好妈妈、好女儿、好姐姐,可唯独她不是自己。
医院诊断为精神正常的丈夫被关进了拘留所,经过数月来的诉讼和毫无意义的自我辩护,最终被放了出来。
销声匿迹的丈夫再也没有出现在她的面前,但英惠被关进隔离病房后,就再也没能出来。
全书的第一个泪点是姐姐去精神病院看望英慧。
她痴痴地望着英慧,心里想的是:
“如果一直这样生活下去也无妨吧?英惠在这里想说话的时候就说话,不想吃肉就不吃,这都没有问题吧?像这样偶尔来探望妹妹也很好吧?”
试图控制英慧的时候,男人们都摩拳擦掌,然后到了照顾英慧的时候,只有姐姐。
姐姐还有一个5岁的孩子,孩子发烧的时候,医生通知她妹妹英慧从医院逃跑了,于是姐姐想起来小时候的英慧。
“她努力让自己不去想很久以前英惠蜷坐在卧室角落处的样子。她一把握住孩子像抽风似的举在空中的小手……没事了,她小声嘀咕着。但不知道这是在安慰孩子,还是在安慰她自己。”
姐姐发现英惠时,英慧就跟一棵被雨淋湿的大树一样一动不动地站在山坡上。
姐姐把自己刻意锻炼得像一个容器,能装下很多东西。
面对毫无家庭担当的丈夫、面对从小打骂的父亲、面对抛下英慧的妹夫、面对单纯的儿子、面对精神有些恍惚的妹妹,面对经营的一家化妆品店,她必须全力面对,让别人看不出破绽。
我读到这里,其实从文字里感受到了姐姐也有羡慕英慧的情感在。
英慧虽然在精神病院,但她可以随时抬头望树,不吃肉了,做自己了。
姐姐不行。
姐姐必须是姐姐,精神病院的医疗费都是姐姐在承担,她还有一个5岁的儿子,她必须工作,这世界上的纽带怕是割不断了。
韩江的文字总是有种淡淡的忧伤,文笔多用植物写人。
“姐,我倒立的时候,身上会长出叶子,手掌会生出树根……扎进土里,不停地、不断地……嗯,胯下就要绽放出花朵了,所以我会打开双腿,彻底打开……”
“姐……世上所有的树都跟手足一样。”
全书迎来了最后一个冲突点,那就是英慧不肯吃饭了。
医生护士的劝说都不管用了,于是医生叫来了姐姐。
原来是英慧想要变成一棵树,她深信一棵树只需要阳光和水就可以成长。
英慧也开始了怪异的行为——倒立。
“我以前也不知道,一直以为树都是直立着的……但现在明白了,它们都是用双臂支撑着地面。你瞧那棵树,不觉得很惊人吗?”
“所有的,所有的树都在倒立。”
“你知道我是怎么知道的吗?是梦,我在梦里倒立……身上长出了树叶,手掌生出了树根……一直钻进地里,不停地,无止境地……我的胯下仿佛要开花了,于是我劈开双腿,大大地劈开……”
看到这里,突然觉得和《胎记》那部分重合了。
同样的东西,在英慧眼里,自己胯下的花是蓬勃生长的生命力,在姐夫眼里女人胯下是性冲动。
英慧不肯吃饭,内科医生建议插管维持生命体征。英慧不肯插管,扭动着身子,手拿胃管的护士身上沾满了血。
医生毫无办法,建议立即转院。
姐姐拨通了救护车,这个故事也快要落幕。
在救护车上,姐姐突然对英慧窃窃私语,她用力抓住英慧的双手,对英慧说了一句话:
“……说不定这是一场梦”
她低下头,像被什么迷住了似的把嘴巴贴在英惠的耳边,一字一句地说道:
“在梦里,我们以为那就是全部。但你知道的,醒来后才发现那并不是全部……所以,有一天,当我们醒来的时候……”
小说的最后,以路边的树结尾。
“她安静地吸了一口气,紧盯着路边“熊熊燃烧”的树木,它们就像无数头站立起的野兽,散发着绿光。她的眼神幽暗而执着,像是在等待着回答,不,更像是在表达抗议。”
04 写在最后
很难想象这部小说是在2002-2005年期间完成的,二十年前,韩江用这样的文字描绘了女性充满悲哀色彩的一生,同样也有反抗意识的存在。
有人说这篇小说的结尾是自毁式的女性结局,在我看来恰恰相反。
无论是英慧还是姐姐仁慧,都是一种自救式的愤怒。
以英慧和姐姐仁慧为代表的女性,一生都在被挤压。家庭空间甚至地位被丈夫严重挤压,姐姐仁慧在英慧的影响下有了动摇,但是孩子的存在又让她不能像英慧那样任性。
姐姐仁慧的觉醒意味着还有更长的路要走,女性的自救与愤怒还在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