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荒野》读后感
梁东方
美国女作家谢丽尔·斯特雷德的《走出荒野》,让人刮目相看。该书曾经连续占据畅销书榜126周这件事,我是在读到一半的时候才注意到的,这很幸运,幸运地在阅读之初没有让我先带着怀疑的眼光打量这种可疑的畅销之物。与我印象中俗气地以满足人的基本欲望的畅销不同,这分明是一本非常严肃的文学作品,一本自传体的小说抑或是一本有小说色彩的自传。同名电影显然远不及自传文本丰富细密,电影损失掉了太多的文本信息却又不怎么能在视觉上还原那种徒步者特有的艰辛悠远的心境。
谢丽尔·斯特雷德出色的语言和出色的语言背后的对生活的忠实而详尽的记录,与这样的记录的美学尺度,都让人想起很早之前读过的一本美国短篇小说选《没有点亮的灯》中一系列美国女作家的出色的作品;还让人想起刚刚获诺贝尔奖的安妮·埃尔诺。生活在不同时间、不同地点甚至有跨越大洋之距离的这些女作家的一个共同点,就是都直面自己的生活和自己的内心,用自己经过锤炼的文笔写下并非仅仅为了写作而写作的作品,写下只为了发出人生在世的心声的作品。
这和很多作家自身活得平庸,没有超越俗常的见识,还不敢活,不敢写,闭门造车,只是通过二手材料、三手材料进行的写作是有着天壤之别的,她们普遍达到了并非仅仅是有技术就可以达到的发乎真情实感的高度。既出自真情实感还有写作的技术,这样的天凑地设是产生好作品的至关重要的两个元素。这涉及到写作之为写作的一种原初的逻辑秩序或者叫做逻辑正义,那就是真正是自己有感而发,所写是自己生命里不吐不快的块垒,而非为了迎合什么、获得什么才必须完成一部作品而做的一味功利主义的工作。
看来大多数人都分明地看到了这种真诚,这种真诚也就恰好成为一反普通关于畅销书印象而畅销起来的好书的重要品质。
《走出荒野》的主要线索是女主人公单人徒步美国的太平洋屋脊步道。貌似是旅行类的图书,实际既是旅行记,也不是旅行记。从一开始她就不急于踏上旅程,而是由准备开启旅程的心境写起,先讲家事,讲心境。尽管通篇的主线都是旅行,但它不是单纯的旅行文学,里面有大量的人生内容,旅行不过是一个叙述的线索,一个将人生串联起来的现场感十足的路径。如果没有旅行的具体描写,所有的回忆一下就会散乱成了一堆,就失去了叙述路径,失去了脊椎式的支撑。而旅行也并非可有可无,她对旅行的每一个细节都有活灵活现的现场还原,把当下和天地与共、前途未知的艰难与壮丽时时呈现。
在写旅行的时候,从最初的动机到整理物品的全部细节,到牵涉到的所有的人,搭车、露营、徒步、休息的时候的心理,偶遇到的人,等等都有详尽的刻画。即便是职业作家、有大量写作经验的作家,也不是个个都能写得这么好。用小说的现场感来写纪实的自传,兼具两种文体的优势。在资料非常详实的基础上,将生活中其他经历植入旅行的叙述中,无缝衔接,极大地丰富了旅行文本的容纳度。有很多在戏剧化的书写、小说化的书写里必然要发生什么的段落,最终什么也没有发生,发生的只有其心理的波澜,感受性成了叙述的另一个主要支撑。
在关于旅行的记述中,她用了很大篇幅讲母亲的去世,讲自己因此而陷入人生倒塌般的旋涡:出轨、吸毒和离婚。她不避讳如实地讲述自己的性,像男人对待性一样的性。全书几乎都贯穿着自己作为女性和男人的张力关系。既是自述,也是对自己女性心理的剖析,当然也是书籍吸引力的组成部分。
详细地写母亲去世的过程,这是一般亲历者都无法做到的,主要还不是写作技巧问题,是从内心最深处的痛苦角度上来说,那几乎是无法写出来的。那种自己在这个世界上最亲密的人一点点离开、一直到永诀的最后过程的描述,不知道要具有怎样的勇气才能完成。人类的本能是对于自己人生中最黑暗的东西连回忆都要尽量避免的,何况是这样用文字一点点重现。
其中写到母亲病危的最后时刻,她祈求着男护士能多给母亲打一点吗啡,她仰着头,几乎要匍匐在地;只要能救救母亲,她可以为他做一切……她的身心都已经塌毁。这很真实,是病危者家属的一种普遍心理症状。但是没有人愿意在事后将这种不堪的状态再行描述,甚至自动地会加以屏蔽,好像从未发生。
母亲去世后,继父离开这个家,作为一种现实的必须,也作为一种象征,他们选择自己射杀自己家的马、母亲最喜欢的马、这个残酷的过程,也在关于旅途的描写中很自然地被讲了出来。是高山上漫长的徒步旅行的艰难困苦,是人与天地相依偎的日日夜夜使她具有了直面自己生活中最痛苦、最不堪、最残酷的一切的勇气,作者在书中完整而详尽地表述了在世界上的处境和自我状态。这种个人性在相当程度上是具有普遍意义的,这是其之所以能畅销的内在骨骼。
在这部作品中能看到美国普通人的人生状态,他们面对这个世界的时候的态度和采取的人生路径。围绕着作者展开的远远近近的各种人物纷纷登场,一一被刻画,不因为仅仅出现一次就有所忽略,不因为不带有所谓深意就不予记录。这是旅行文学的优势,也是非虚构文学的优势。至少在客观上成了描绘当时美国社会情状的全景画的一些笔笔画画。那些萍水相逢的旅行者,那些酒店前台,那些百货店老板,那些餐馆食客,那些拒绝提供帮助的人,那些漠然的人,那些同意搭车甚至招待饭食和洗浴的司机……他们或者善良慷慨,或者狭隘自私,热情或者冷漠,兴致盎然或者索然无味,都让人过目不忘。
虽然说这不是一本单纯的旅行文学作品,但是不意味着其中的旅行经历不重要。读这本书可以知道美国有一条太平洋屋脊步道,可以从墨西哥一直走到加拿大,南北纵贯美国,这样的地理格局和人类对这样的地理格局的讴歌方式,步道,都深深地吸引着人。如果有机会去美国,我一定要去走走这条步道。还有书中提到的设施更完备、人气更旺盛的阿波拉齐亚步道。我对于大于人等于人的事物感兴趣的本性,一直很难改变,看到这样自己没有经历过的置身天地间的经历便很受鼓舞。尤其在疫情封控中来想象那关于远离尘嚣的自由的艰辛故事,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相信,这很可能也是这本书在世界上传播得很远的一个重要原因。
而女作家谢丽尔·斯特雷德已经实地走了那步道,以脚踏实地的方式、心路历程的方式,将行走的全部感觉写了出来。精神性的探索自不必说,旅行中具体的问题也都毫不隐晦,诸如怎么背包、怎么处理伤口、怎么洗浴、怎么大小便、怎么处理例假……所有的细节都有详尽描绘,现场的现实的,心理的精神的。走步道的每一步都是向着目的地前进,却又绝对不是为了抵达目的地,而是享受过程,在回归人类生存的原始自然环境中的漫长徒步过程中,人最终会在多多少少的程度上找回自我,走出心灵的荒野。
书中提到两个关于步道的细节让人十分感慨。一个是所谓步道天使,就是专门在扎营地招待徒步者,给他们提供帮助的人。他们提供吃喝洗浴等便利,为的就只是最近距离地和徒步者交谈,让徒步者的状态感染自己,使因为种种原因自己不能去徒步的人生中有了这一份真切的滋养……
另一个细节是书中提到的一家人,他们夏天到山中避暑就是为了在不热的环境里来读书,全家都来读书。在清凉的气温里面对崇山峻岭,大人孩子各自沉浸在书中的世界,偶尔抬头就又沐浴这个星球上至为壮丽的大自然。
他们和谢丽尔·斯特雷德以及其他大多数徒步者一样,都是以走入荒野的形式做着走出荒野的事情。他们是那个社会中的一部分人,也是那个社会自我调整的方式之一种,既是艰辛的也是治愈的,既是审美的也是有益的。
谢丽尔·斯特雷德和他们一起为之后所有能读到这本书的人,提供了一种广阔自己的人生选择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