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娟:阿勒泰的精灵
“我那些可笑的心事,可笑的悲苦,可笑的尊严——好像我活着只是为了将它们无限放大,并想尽办法令它们理直气壮地存在。我泡沫般活着,还奢望这样的生命能够再长久一些,再有意义一些。到了眼下,面对与我息息相关的一块田野,我却无话可说,无能为力。”在我看来,李娟所描述的状态——“无话可说,无能为力”,或许是现代人普遍具有的一种状态,如果某个人恰好有这种疲惫感,看看李娟的书可能会给予一点慰藉。
巴金说,“写自己最熟悉的,写自己感受最深的”,这句话很适合用来形容李娟的写作特色。李娟的文章是以她的真实生活经历为基础的,她的生活轨迹大致如下:“我小时候在新疆最北端的阿勒泰地区的富蕴县——一个以哈萨克为主要人口的小县城——度过一大段童年。在我的少女时期,我又随着家庭辗转在阿尔泰深山中,与游牧的哈萨克牧人为邻,生活了好几年。后来离开家,外出打工,继而在阿勒泰市工作了六年。”
2003年春天,从乌鲁木齐结束打工生活回到家,之后在朋友帮助下成为地委宣传部的办事员,做些办公室的服务性工作,自此开始了网络写作。
“2007年春天,我离开办公室,进入扎克拜妈妈一家生活。2008年,我存够了五千块钱,便辞了职,到江南一带打工、恋爱、生活。”
2010年冬天,跟随哈萨克族牧民居麻一家去往乌伦古河以南120公里处的冬牧场,在地下一米深的地窝子里生活了3个多月。
正是这些来自生活的真实经历,使得她的文字具有巨大魅力——真实自然,偶然的情感流露并不会显得刻意和造作。李娟所描绘的细碎生活,就像一条静静流淌的小河,有时遇到湾,有时经过一块石头,所形成的小漩涡,激起的小浪花都能拨动心弦,泛起涟漪。向日葵地一片片的金灿灿、一望无际的荒原、阿勒泰深山牧场里的牛羊和针叶林,都会由文字变成读者脑海里清晰的画面,并且留下深刻的印象。
除开真实纯朴的文字,在李娟的书中,同样吸引着众多读者的还有那些可爱朴实的人们。
首先就是李娟的妈妈,一位雷厉风行、剽悍野性的女性:种向日葵的第一年,由于缺水李娟家的向日葵旱死了几十亩,李娟问妈妈赔了多少钱,她说:“操他先人,幸亏咱家穷。种得少也赔得少。最后打下来的那点葵花好歹留够了种子,明年老子接着种!老子就不信,哪能年年都这么倒霉?”
“我妈喜欢骑摩托。她野心勃勃,曾幻想参加类似野地拉力赛之类的摩托竞技。还托人去报过名。
一提到这事她就恨:“超龄了!他们居然说老子超龄了!”
后来为了尽早看到李娟买的房子,她在看不懂红绿灯的情况下,没有牌照也没有驾照,骑着大三轮就上路了,总共三百多公里的路程。
“我问:”怎么通过公路收费站的?”我们这里的国道线有很多路段也是收费的。
她高兴地说:“可能人家看我的车小,主动放行。还给我敬了个礼。”
我又问:“如何过北屯的?”北屯市是必经之地。
她说:“一脚油门就过了。”
站一旁的好友刷子忍不住问:“阿姨,你认识红绿灯吗?”
她老实地说:“不认识。”
她老人家又憨厚地说:“反正我就跟着前面的车走,他们怎么走我就怎么走。”
刷子拱手:“老英雄!”
还有李娟的外婆,一个同样具有爽朗豁达心态的老太太:“一手牵着我,一手拄杖,在人群中慢吞吞地走啊走啊,四面张望。
看到人行道边的花,喜笑颜开:“长得极好!老子今天晚上要来偷……”
看到有人蹲路边算命,就用以为只有我能听得到的大嗓门说:”这是骗钱的!你莫要开腔,我们悄悄眯眯在一边看他怎么骗钱……”
在喀吾图开裁缝铺和杂货店时,来店里做裙子的人,一个比一个可爱:“库尔马罕的儿媳妇也来做裙子了,她的婆婆拎只编织袋,腼腆地跟在后面,宽容地笑。我们给她量完尺寸之后,让她先付订金,这个漂亮女人二话不说,敏捷地从婆婆拎着的袋子里抓出三只鸡来——
“三只鸡嘛,换一条裙子,够不够?”
她说:“不要让公公知道了啊!公公嘛,小气嘛,给他知道了嘛,要当当(唠叨、责怪)嘛!”
“婆婆知道就没事了?”
“婆婆嘛,好得很嘛!”她说着揽过旁边那个又矮又“小的老妇人,拼命拥抱她,“叭”地亲一口,又说:“等裙子做好了嘛,我们两个嘛,你一天我一天,轮流换着穿嘛!”
还有那些可爱的老头,穿上新衣服都害羞得不敢照镜子:“最固执的是一些老头儿,偶尔来一次,取了衣服却死活不愿试穿,好像这件事有多丢人似的。即使试了也死活不肯照镜子,你开玩笑似的拽着他往镜子跟前拖,让他亲眼看一看这身衣服有多合身,多“拍兹”(漂亮)。可越这样他越害羞,甚至惊慌失措,离镜子还有老远就双手死死捂着脸,快要哭出来似的。”
读者赞誉李娟是“阿勒泰的精灵”,她是遥远的阿勒泰深山中的一个毫不起眼的存在,又是使那片荒野变得更加明朗于世人眼前的一抹亮光,通过她的文字,将读者带到了那片美丽又神秘的地方,感受那里的哈萨克牧民的生活。李娟跟着扎克拜妈妈一家生活了一段时间,亲身经历牧民的转场,由此有了《羊道》三部曲。在《羊道》中,我仍然能记得的细节是全家人在转场时都会打扮一新再上路,路上遇到人都会热情地交谈;提前得知某户人家转场时会经过自己家时,会准备好酸奶和热茶招待,这是一种互帮互助的美好传统;举办拖依(结婚或者分家时举办的重大活动)时会持续好几天,白天大人相聚,夜晚是年轻人的聚会,唱歌跳舞,有时会举办赛马等活动。这些哈萨克牧民的一年四季仿佛是固定的,从一个牧场到另一个,牛羊马生长壮大再孕育新生命,但是每一个人都是幸福而充实的,他们遵循着传统的习俗,顺应自然的规律生活着。
太宰治说,“若能避开炽猛的欢喜,自然不会有哀痛袭来”,似乎只有强烈的欢喜与哀痛才会使人深刻感受。但是,读李娟的文字,我感受到,在最平常的生活中,即使是贫穷的、困窘的,也有美好在发生,有幸福在流淌。太宰治和李娟的最大区别就在于心态,太宰治是阴郁的,虽然在青年眼中具有独特魅力,但是李娟如向日葵一样的阳光明媚,对人生更加有益。
在喀吾图那间十来平方的的裁缝铺里,前半截做生意,后半截睡觉做饭,但是在李娟眼里,它是寒风中最温暖的所在,有炖好的风干牛肉、烤得香香的馍馍片,还有录音机里听过无数遍的音乐。
“但这样的房间一烧起炉子来便会特别暖和。很多个那样的日子,是晚春时分吧,室外狂风呼啸,昏天暗地,树木隐约的影子在蒙着雾气的玻璃窗外剧烈晃动。被风刮起的小碎石子和冰雹砸在玻璃窗上,“啪啪啪啪”响个没完没了……但我们的房子里却温暖和平得让人没法不深感幸福:锅里炖的风干羊肉溢出的香气一波一波地滚动,墙皮似乎都给香得酥掉了,很久以后会突然掉下来一块。至于炉板上烤的馍馍片的香气,虽然被羊肉味道盖过了,闻不到却看得到——它的颜色金黄灿烂,还漂着诱人的淡红。小录音机里的磁带慢慢地转,每首歌都反复听过无数遍,歌词也失去了最初的意思,只剩一片舒适安逸。”
写在最后,读李娟的文字,常常使我对美丽的新疆产生兴趣,对广阔的天地和自由放逐的生活也无限向往,不过也仅仅是向往而已,习惯于固定的生活轨道,很难改变,也没有勇气去“背叛”以前的生活。原本人生可以没有那么多的确定性,如果此时想要换一种生活方式,应当是勇敢地去实现,可能会穷困潦倒,会灰头土脸,或许也会开辟出新的景象,获得一点点成功。但是大多数时候,一切想法会被扼杀在摇篮里,因为没有勇气,因为焦虑未来,因为害怕失去现有的。安安稳稳过日子是一种幸福,放逐自己去恣意生长也是一种选择吧。
我喜欢李娟,甚至是钦佩她,除开大家都盛赞过的文学天赋,还有她的沉静中蕴含的强大魄力和看似无所谓又乐观豁达的生活态度。把李娟送给苏乎拉的祝福送给大家:“人生刚刚开始,生命绵绵无期。我真心地祝愿她美丽长驻、一生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