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读后感
《雨》是马来西亚作家黄锦树的短篇小说集,我首次翻开这本书时正好在值班,当时值班室人头攒动,嘈杂得很,可是我一个人坐在桌子旁,安静地读,仿佛陷入故事中,竟然觉得四周全然无他人。书中对马来原始森林有诸多描写,我向来不爱看环境描写,但这本书却神奇地将我拉入了那个梦境般的雨林中,似乎每一场雨,每一次风中叶子的摆动,都呈现在眼前。
“深入雨林的原始蛮荒之中,一度失去了时间的尺度,在生死交叠的间隙里,无可避免地注视着寡言而哀伤的记忆。”
这是我看完第二个故事《归来》后写下的一句话感想。
在《归来》里,二舅和舅妈的故事是主线,不过这个故事是通过二舅和其他人的讲述拼凑出来的。一开始看,我认为这对夫妻恩爱非凡,只因为一次意外舅妈失去了孩子,永远不能再生育了,才成了悲剧。随着故事的发展,无数细枝末节展现出来,我发现没那么简单——不同的故事版本、二舅的回忆真真假假混杂在一起——二舅和舅妈的关系到底如何?死去的孩子去了哪里?故事中的巫术、神灵到底于人们的意义如何?舅妈为何最终选择加入马共?太过模糊了,充满防御,一切都晦暗不明,唯独痛苦的情绪凌驾于这一切之上,异常清晰。书中描写舅妈从背后被击毙的场景:
“醒来时看到我,她说那另一边生活的记忆太强,而让她以为这一端的才是梦,虽然早产生下死胎的身体还很痛。但那一边中枪的痛也很强烈。也许巫医让她活下来的方法是,把一种痛苦分割成两种。以致她一直有着不知哪边是真的的困扰。”
从我第一次听说“缸中之脑”的设想后,时常有这样的思考——如果人的意识、对外界的感知是大脑的功能,那么也许我只是一个大脑,当下我体验的一切不过是大脑的幻象——“我”之外的另一个人,正通过某种刺激让大脑构建“我在活着”的图景。因此,“梦境”和“现实”的边界倒也没有那么清晰了。抛开这种“奇思妙想”,从心理学的角度,当人处于极度悲伤时,他们的现实感也会变得薄弱,这个过程称作“解离”,是心灵的一种自我保护——人好像脱离了自己的躯体,脱离了当下的现实,像在梦境里一样飘着,因此那些痛苦也变得虚幻了。或许,对故事中的舅妈,曾经的痛苦太过强烈,以至于她无法再活在“那个”世界里,于是躲进山林成为马共,在枪林弹雨里切实地体验躯体之痛,让“这边”更像现实。
解离的病人,如果他们能够逐渐承受、接纳和理解痛苦,在生活中重建关系,可以逐渐找回现实感。但是问题是,如果痛苦太过强烈呢?如果生活中的关系全部被击毁呢?一个人是否需要用生命的全部逃离曾经的故事。而谁又能戳破这一切?舅舅对过去的讲述如梦如幻,是否用意也是如此?恰如另一位我喜欢的作者石黑一雄的作品《远山淡影》中母亲的自我欺骗,恰如李安的作品《少年派的奇幻漂流》中动物的隐喻。
除了《归来》,我印象深刻的另一篇是《拿督公》。《拿督公》主要写了抗日军队席卷马来时的场景——屠杀,人像牲口一样被宰割死去;侮辱,欲望野蛮;嘶哑,伤痛;信任坍塌,沉默与生存。故事中,父亲和母亲说,神灵在梦中下沉,神灵在梦中逐渐变小。我当时在想,中国人不怎么信宗教,我也不信,但我们很多人心中,会不会存在某种“神灵”,可以称之为信仰的东西。我问自己,如果我处在故事中的时代,目睹这样的人间惨剧,我会如何看待人性和命运。我会相信什么,抛弃什么。“神灵”也会在我的梦中化为灰烬吗?
许多让我感动的作品都提起过这一话题——《少年派的奇幻漂流》中有一句台词“Religion is darkness.”——来自主人公派Pi的父亲。父亲小时候得过小儿麻痹,倒在床上痛苦不已,纳闷神究竟在哪里,到头来救他的不是神,而是西方医学;史铁生20多岁双腿瘫痪,于地坛无数次质问命运为何带来这一切,晚年却在《病隙碎笔》中说,“真正的信心前面,其实是一片空旷,除了希望什么也没有,想要也没有。”
反观自己,虽年纪不大,算是处世未深,却也经历了种种无解、失望、痛苦和想法破灭的时刻。有时回望也会问问自己的初心是什么,曾经相信的东西是否还在。若再经历一些,会不会相信的东西更少了呢?我很少看见暴力,我没亲眼见过尸体,我从未经历过战争。这些要感谢时代和家人给的庇佑,但我似乎因此产生一种错觉——我所经历的生活就是生活本身。然而,不论是横向的空间上,还是纵向的时间上,我都太过狭隘了。“真正的信心前面,其实是一片空旷”这需要何等的勇气。
个人的痛苦和破灭再多,最终都成为历史的一隅,正如书中所言:
“历史无情地碾过。幸存者们也没有怨怪诸神、怪罪逝去的祖先,而只是感叹命运。死者已矣,但活着的只能咬牙努力地活下去。他们都知道,两代之后,这一切都会被遗忘殆尽。尤其对那些灾难没有降临到头上的人。”人类擅长遗忘,或许是一种保护,或许是自然和宇宙本就冷酷,人作为其中一个物种,欲望翻涌也不过是海中的一片浪花,悄然间泯灭。
“在热带的大地里,尸骨很快就腐烂殆尽,如果是全家被杀,就更好像不曾存在过那样……但那些梦并没有消失,即使是在做梦的人死后。它们变成了杂草的种子,随风飘散,当然也不记得自己曾经是梦,也就跟着一般的杂草种子没两样了。雨后,大地处处重新长起了杂草。”
这是文章的结尾。
《雨》这本书我拖了很久才读完,故事太过沉重了,仿佛扯开了某个深色的伤口,却轻描淡写地,让你观察血液的流动。发生在马来雨林的故事,原始和质朴的欲望,生存和死亡,都血淋淋。它的文字仿佛一种来自远方的咒语,试图召唤人的意识、潜意识中最深和沉痛的那一部分。它的视角足够冷酷,仿佛神灵看待凡人,凡人看待一只蚂蚁。但仍有悲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