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听见了风声,听见宫墙上的青草随风战栗,突然想起多年前僧人觉空说过的话,他说你千万别以为大燮宫永恒而坚固,八面来风在顷刻之间可以把它卷成漫天碎片;他说假如有一天你登基为王,有一天你拥有满宫佳丽和万千钱财,必然也会有那么一天,你发现自己空荡荡,像一片树在空中飘荡。”
老一代的燮王在一片秋风萧瑟中去世,五子端白承袭了他的王位。
“秋深了,燮国的灾难就要降临了。”十四岁的少年天子,敏感,残暴,贪玩,其实还很幼稚。这是主人公帝王生涯的开端。后来他遭遇了人生中的第一场暗杀。后来他忍受不了冷宫里妇人的哭声,下令割断了她们的舌头。后来他的师父觉空辞去官职回到了原本修行的地方,给他留下一本《论语》。后来他御驾西征,意外地在品州遇见了杂耍班子,也是在凤凰关的城墙上,他看着燮国的军队溃败,回朝路上,射杀了参军杨松——不管是杨松还是后来为其报仇的杨松的哥哥,他们,都成了端白后来噩梦的来源。再后来他遇见了自己一生的挚爱,品州女孩,他的惠妃。
八年的帝王生涯,看上去风光无限,他什么都有了,又什么都没有。他听着祖母皇甫夫人和宰相冯敖议论国事,却发现自己即便在国难关头,也不过是一个旁观者而已,那些被捆在龙椅上,口含丝绢的难堪,堆砌成了一堵高墙,连同那些和蟋蟀一起玩耍的日子成为燮国的灾难就要降临了的独白。他看着自己讨厌的端文娶了一个斜眼女孩,他笑了,也悲哀了,因为后来他也有了自己的皇后,那个不可一世的彭国公主,而自己和自己心爱的惠妃,却被迫相隔在一堵祭祀的墙里墙外。在端白的心里,惠妃和他是那么的像,喜欢各种小鸟,喜欢它们在枝头飞的样子,那是自由,还是那个曾在他心里埋下的憧憬与向往的那根长长的走索绳?他为她制作诗笺,为她写下一首又一首的相思词,成为后来流传千百世的艳曲。
端白想要什么呢?登基那年他也不过是一个十四岁的孩子,心智都不曾成熟,可他从来都知道,自己不是真正的燮王,他迷恋的是那个冻毙在风雪里的老仆孙信的那一句,“燮国的灾难就要降临了”的诅咒。这——贯穿了全文的始终,也贯穿了他的帝王生涯。他听着自己的祖母在去世前亲口承认,“你不是真正的燮王,这只是我和你们男人玩的一场游戏。”他盯着那张矜贵端方的苍老的脸,悄悄朝她吐了几口唾沫,就好像这样就没有那一纸诏书,没有那八年看似锦衣玉食实则心里空荡荡的帝王生活。既然事情已经做下,那为什么还要在最后告诉我当年的真相?
端白最终没有杀掉端文——那个先帝遗诏中的主角,他的同父异母的哥哥。所以,他的帝王生涯在端文从品州回来的那一天终结。后妃们在一丈白绫下自尽,端白的第二个孩子死于疯了的黛妃之手。可是头上刻着“燮王”两个字的端文却没有杀他,他说,“你走吧,从此以后你不再是燮王,去开始你的流亡的庶民生活吧。”于是他带的自己最忠实的奴仆燕郎从大燮皇宫的墙头爬出,从燮京再到燕郎的故乡。
可燕郎回乡的钱财被强盗打劫殆尽,铁匠铺又怎能容得下一个从小锦衣玉食的“皇帝”?于是端白独自一人踏上了去往品州之旅,去追赶那个曾经在此停留的杂耍班子。他跋涉了一整个夏天,却被告知艺人们已经去往了别国。还能去哪儿呢?只有南下,才能躲避那肆虐的该死的瘟疫,不是吗?
露宿街头的那个晚上,他看到了一路跟随着他的燕郎,这个最忠于他的仆人。端白说,既然艺人们已经不在这里了,那他便自己练习走索,自己成全自己的梦想。后来,他们用五十两白银买下了姑娘玉琐。后来,“走索王”杂耍班成为一个有数十名艺人的大班子。
燮京,成为他们表演的最后一站。戏还不曾开场,彭国的军队便已经冲了进来——一场血腥的屠杀把城池化作血海。端白藏在一垛稻草后,成为了杂耍班唯一的幸存者。
“我遥望着城楼上的那面双鹰蓝旗在晨风中飘荡,眼前突然浮现出已故多年的老宫役孙信忧郁癫狂的面容,燮国的灾难已经降临了。我说,从我童年起就有人预测了这场灾难,我曾经非常害怕,现在这一天真的来到了,我的心却空荡荡。你摸摸我的手,你再听听我的心跳,现在我平静如水,我是一个庶民,一个走索的杂耍艺人。我面对的不是亡国之君的罪孽,而是生死存亡的选择,所以我已经无所畏惧。”
一部架空的历史,我好像从里面看到了中华两千年封建文化里的每一任帝王,燮国,就像是任何一个王朝的缩影,可当细细去寻找的时候,却又发现什么都没有。
“可怜。可怜的生死浮沉。”端白的一句感慨却让我思绪万千。起初,我并不喜欢端白,不喜欢他的任性无知,不喜欢他的凶残和自以为是,他活得像个被娇宠长大的孩子,什么都不懂,却偏偏拥有无上的权力。他的帝王生涯和每一个朝代的末世君主一样,骄纵、任性又昏聩。所以我理解不了他为什么要杀掉忠诚的杨松,理解不了他为什么更喜欢杂耍艺人的自由自在,并感觉到自己就是为走索而生的。
可我又不可避免的同情他。我知道,当惠妃要求他给一个承诺,用帝王的权势,保住他们的孩子的时候,我理解,他的无奈——因为做不到,所以无法给。当面对彭国来犯,天降蝗灾,他当做无所谓的样子,不过是因为空有那顶冠冕,却无选择的权利。
从某种意义上,端白并不是历史的罪人,他不过是一个生不逢时的被命运捉弄的人罢了。所以,我为他终于“面对的不是亡国之君的罪孽,而是生死存亡的选择”而庆幸。我知道,端白从一场浮华的梦里醒来,终于在尘世间找到了真正的自己。
我们,又何尝不如是。生命脆弱,更充满了很多很多的不确定性。从高高在上的帝王到民间走索的艺人,端白用一场表演给黎民百姓看的世纪末的狂欢诠释了生命的意义何在。皇冠从来都是一场骗局,端白从漩涡里醒来,却无法拯救那些还沉溺在其中的人们。虔诚的香火可以给人以慰藉,可当面临真实的困境的时候,除了自己救自己,什么办法也没有。
端白在一切都化为虚空之后,在成为他自己的“王”之后,终于想起已圆寂的僧人觉空,在苦竹寺里,他白天练习走索,晚上翻读《论语》,端白觉得,有时候这本书好像很有道理,有时候又什么用都没有。宛如他动荡的一生,明明什么都有过,却又好像什么也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