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庸笔下的爱情
在上篇《作者与作品》里说：“在当代作家里，把爱情写得回肠荡气的，可能是写武侠小说的金庸大侠。篇幅所限，这里不详述。有可能的话，另文专述。”这篇就专门说说这个话题。
金庸小说里写爱情的部分，举世罕有超越者。世界上伟大的爱情故事《罗密欧与朱丽叶》放在金庸小说里，能排几流？《少年维特之烦恼》、《安娜·卡列尼娜》、莫泊桑笔下的爱情故事呢？可能不逊色于金庸小说的，只有我国古典名著《红楼梦》。曹雪芹笔下的“金玉良缘”“木石前盟”深刻、充满哲理又感天动地，我们阅读时会被深深感动，但一般不会流泪。会泪眼模糊、潸然泪下的是金庸笔下的“飞雪连天射白鹿，笑书神侠倚碧鸳”对吧？
一位北大学者向金庸求字，老爷子便写了“问世间，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许”相赠。这位粉丝学者拿回家仔细看，觉得这几个字写得很投入，但有些幼稚，不像岁数大的人写的。说明他写的时候心情不是很平静。
“情”这个字是什么意思？从本义讲，是个形声字，从“心”，“青”声。“青”是发音，“心”说明“情”与心灵有关。《说文解字》：“情，人之阴气有欲者也。”是说“情”是属阴的。艺术是刚柔结合的，有了情，它就刚柔并济了。荀子在《正名》里说：“情者，性之质也。”是说情是性的本质。“性”是静的，情由性发，性一动起来，就变成情了。我们平时说“性情”，其实“性”和“情”是可以分开的。董仲舒说得更直接：“人欲之谓情。”人都有“性”，“性”一旦有“欲”就为“情”了。
我们今天说的“爱情”，是很晚才产生的，很早产生的是婚姻。婚姻一开始就不是两情相悦的产物（两情相悦更好），而是一种经济行为和法律行为。即使到了今天，也是如此。
古人不说“爱情”，也很少说“爱”。“爱”在古代汉语里经常是贪小便宜的意思。古人说的“爱”近似于我们今天说的“怜”。“可怜”不是同情，是“可爱”，“可爱”就是让人心疼的意思。说这个女孩子“长得可心疼了”，意思就是你不忍心她受伤害、受委屈。“怜”就是“怜惜”。我们今天说的爱，好像不是怜惜，是喜欢。喜欢的东西就多了，喜欢这朵花，摘下来；不喜欢了，就可以扔掉。喜欢跟着的可能是占有。而爱不是占有，是保护、呵护。
金庸的十五部武侠小说，每一部里都有爱情。我们最熟悉的六部巨著“射雕三部曲”、《天龙八部》、《笑傲江湖》、《鹿鼎记》这里都不说了。只说他的第一部《书剑恩仇录》，尚不太成熟的处女作，其中写了几组爱情：陈家洛与霍青桐和喀丝丽即香香公主之间的爱情，这是一条主线的爱情。李沅芷（搅局的）、余鱼同、骆冰、文泰来的爱情，是一条副线的爱情。另有一个作为背景的隐衬的爱情：无间道长和官家小姐的一段爱情。还有一个调节的，有点喜剧、喜中有悲的袁士霄、关明梅、陈正德的三角恋的爱情。这个节奏很完美了，就像戏台上的生、旦、净、丑俱全。
我们主要分析主线陈家洛与霍青桐和香香公主的爱情。
陈家洛一开始遇见的是霍青桐，两人非常般配：都是各自团队的有勇有谋的大英雄。他们互相倾慕，但是中间李沅芷出来搅局，女扮男装，对霍青桐擅开玩笑。这便引起陈家洛的疑惧，他发现自己喜爱的人好像另有感情寄托，却又不去质问。他这种层次的人有一种极度的自尊：只要你对我有一丝一毫的不忠，我就不要你了。后来陈家洛遇见了香香公主，香香公主是个不会武功，没有政治韬略的单纯女子。有人说她是金庸小说里最美的女性。她的美无法形容，也就是“长得令人心疼”的那种美。小说是怎么写的呢？写他们俩骑马走过，那边千军万马正在打仗，太阳的余晖照在香香公主身上，千军万马不打了，长矛一支一支地掉下地来，“当啷当啷当啷”。可以想象，这位香香公主长得有多么让人心疼。这是和平女神来了，她能制止杀戮！然而，陈家洛深深喜爱的这个香香公主，他却也没能保护住，为了那个破政治理想，把她献给了乾隆皇帝，最终自己什么也没得到。怎样评价陈家洛这个人物？作为现实生活中的人，他是完全失败的；但作为文学形象，他被塑造得太好了：一个完美的、失败的英雄。
陈家洛爱的是谁？他自己有反思：“到底谁是真正地爱我呢？倘若我死了，喀丝丽一定不会活，霍青桐却能活下去。不过这并不是说喀丝丽爱我更加多些。”她俩性格不同，霍青桐是干事业的，她还要留下干事业；而喀丝丽没有事业，她的的事业就是陈家洛，陈家洛死了，她就死了。所以她是纯良的，我得爱惜她。而接下来，陈家洛“又想，我们相互已说得清清楚楚，她爱我，我也爱她。对霍青桐呢，我可从没说过。霍青桐是这般能干，我敬重她，甚至有点怕她……那么我不爱她吗？实在我自己也不明白，她是那样的温柔聪明，对我又如此情深爱重。她吐血生病，不都是为我吗？”看，陈家洛的性格是不是有点像哈姆雷特？完全是知识分子型，懦弱，犹豫，拖泥带水，反复地算题。最后还是算清了：“一个是可敬可感，一个是可亲可爱。和喀丝丽在一起，我只有欢喜、欢喜、欢喜。”这里我们发现一个问题：很多男人不喜欢太能干的女性。你也不能说他就不好，因为人类发展到现在，仍是如此。女人太能干了，男人就会有心理障碍，这是男女不平等的现实造成的。不要说什么封建社会、资本主义社会、社会主义社会，都一样，都是男性社会，没变。
再说《雪山飞狐》和《飞狐外传》。
《雪山飞狐》，结构简单，非常精炼。这是一部在一天内讲一百年故事的小说。仍然有多条爱情线，隐线：胡一刀和胡夫人的爱情；明线：胡斐和苗若兰的爱情。胡一刀夫妇的爱情是上上品，令人敬仰、感佩。胡夫人和丈夫之间不需说“我爱你你爱我”之类的废话，二人合为一人。可是后来，胡夫人发现苗人凤也是天地间的大英雄，于是就把孩子托付给了他，自己从容自刎。胡一刀夫妇的爱情太高端了，没法不令人敬仰。
“这位少年夫人千娇百媚，如花如玉，却嫁给了胡一刀这么个又粗鲁又丑陋的汉子，这本已奇了，居然还死心塌地敬他爱他，更是叫人说什么也想不通。”这是一个叫宝树的恶僧说的话。然而事实往往不以和尚的意志为转移，爱情的密码在于“和而不同”，急脾气就爱慢性子，鬼精灵就爱马大哈，你管得着吗？胡一刀的武功是真正的“打遍天下无敌手”，他讲信义，重情谊，同情贫苦，更爱妻怜子。胡夫人实乃天下最幸福的人，所以甘愿自杀殉情，令苗人凤终生敬仰。
再看年青一代胡斐和苗若兰的爱情。苗若兰除了不会武功，可以说是一个完美的姑娘：弹琴、下棋、读书、画画、写诗、养花，是个既有才又有爱的女孩。她跟胡斐是机缘巧合，但正好彼此相配。小说的结尾，金庸卖了一个关子：胡斐与苗人凤决斗，这一刀劈下去还是不劈下去？不劈下去自己就死了，劈下去老岳父就死了。怎么办？“苗若兰站在雪地里，看着小时候胡斐穿过的那个婴儿的衣服，盼着胡斐平安归来，不由地痴了。”留下余音袅袅，不绝如缕。
可能作者觉得《雪山飞狐》的主人翁胡斐的形象有点单薄，爱情写得也有点简单，于是就在《飞狐外传》里重加塑造。首先写与胡斐有爱情瓜葛的一个女性袁紫衣。袁紫衣的父亲凤天南，是个为非作歹、鱼肉百姓、欺压贫苦的大财主，有点像革命历史题材《红色娘子军》里面的南霸天（名字有两个字相同）。胡斐与他素不相识，与要救的钟阿四也素不相识，但是他就是要救苦救难（像共产党八路军），就是要一路追杀凤天南。没想到遇见了凤天南的女儿袁紫衣。袁紫衣的妈妈袁银姑是被凤天南霸占、糟蹋了的贫苦女子。母女俩过得很惨，袁紫衣长大就去当了尼姑（“紫衣”是“缁衣”的谐音）。命运却安排她与胡斐相遇了，两人深深相知，是一对最佳的爱人。可是他们之间有矛盾：袁紫衣是出家人。这还不是最大的矛盾，最大的矛盾是她父亲是胡斐追杀的对象。她虽然恨她的父亲，可毕竟有骨血关系，她不忍心看着那么大年纪的父亲被人追杀。她用自己的武功多次保护他，可是保护不了，怎么办？只有求助于感情，她知道胡斐爱她。问题出来了：大英雄可以做到“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可能做到“爱情不能动”吗？在最温柔的时候，你所爱的人求你办一件事，你办不办？这里有一段细节描写：
袁紫衣轻叹一声，柔声道：“胡大哥，你当真不给我一点面子吗？”火光映照之下，娇脸如花，低语央求，胡斐不由得心肠一软。
是个人，心肠能不软？可此时，胡斐的英雄豪气上来了：
“胡斐呀胡斐，你若惑于美色，不顾大义，妄为英雄好汉。你爹爹一世英豪，岂能有你这等不肖子孙？”
明明是爱情，可他把自己说成惑于美色，用这个来克制自己。他知道自己不是惑于美色，而是深深地爱上了袁紫衣。这是情与义的矛盾。读到这里，我们能不为他们的爱情感动、叹息？
而更令人叹息的是，另一个与胡斐有爱情瓜葛的女性程灵素。单方面地爱上一个人，没有比程灵素付出更多、更深的。胡斐明明知道她深爱着自己，却说咱俩结拜为兄妹吧。这便一刀斩断了情。这太伤程灵素的心了，她知道此生无望了，却还是深深地爱着他。最后胡斐中毒，程灵素说：“但是他们不知道，有一个人可以用自己的生命解这个毒。”就在胡斐不能挣扎的情况下，她一口一口地把毒血吸出来，救了胡斐，然后自己死去。她是“药王”的后人，“灵素”这个名字来自《黄帝内经》，她把自己当成了药。我们看到这里，能不为之伤心落泪？程灵素是这个世界上最懂得爱、最感人的女性形象之一。
以上我们分析了《书剑恩仇录》、《雪山飞狐》、《飞狐外传》三篇金庸小说里的爱情。以下再说说除了对正面大侠人物的爱情描写外，作者对小人物、坏人、恶人的爱情也写得非同寻常。“黑风双煞”——这名字就令人恐怖。铜尸陈玄风与铁尸梅超风为了爱情，背叛师门，偷离桃花岛，从此走上了艰难的爱情之旅，他们却都说“我不懊悔”。后陈玄风被杀，梅超风为了给爱人报仇而飘泊江湖，孤苦一生。好人的爱情感天动地，坏人的爱情也动地感天。什么是坏人？坏人只是在某个角度不符合某种规则的人。金庸不但写出了“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也写出了“废铁是怎样炼成的”，鲜花是怎么凋谢的。这是他尤为了不起的地方。
《神雕侠侣》里的李莫愁，为了爱情，作恶江湖，赶尽杀绝，心如蛇蝎，故被称为“赤练仙子”。只因她从小受的不正常的爱情教育（她的师父不允许见男人），所以她的爱情知识是残缺的。她痴恋陆展元而不得，这便成了她终生挥之不去的心理伤痕，于是她就变成了一个令人闻之丧胆的女魔头。但她并没堕落，一生坚守着纯洁的爱，哪个男人多看他一眼，想碰她一下，那就是找死。可见失恋给人带来的伤痛有多大。她乱杀无辜，其实心里很悲苦。最后身中情花之毒，纵身跳入火海，死在“炼狱”中。作者这样安排她的死，非常恰当：她心中有火，她在火中仍大声呼问：“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生死相许？”其实这是一个没有答案的答案。李莫愁终生都在追寻这个答案。整个金庸小说也在追寻这个答案。这虽是一个没有答案的答案，可它确实是一个永远的问题，或者说是一个永远的感叹。
如果说李莫愁是“情痴”，那么“绝情谷主”裘千尺就是“情霸”。裘千尺以爱的霸道誉满江湖。她和丈夫公孙止都是“绝情”（住在“绝情庄”，死在“绝情谷”），根本不懂得什么是爱情。
《鹿鼎记》里的韦小宝是“情盲”——爱情文盲。虽然娶了七个如花似玉的美女，但那都不是爱情。韦小宝从小生长在妓院，很早就懂得男女之事，知道用钱可以换取。他的这种早熟是畸形的，所以他娶了七个老婆不值得羡慕。如果羡慕这种“爱情”，就说明我们这个时代的爱情观出了问题。
他对阿珂，很像《天龙八部》里段誉对王语嫣的爱情。可二者的区别是：段誉爱王语嫣是爱她整个的人，包括她的知识、神韵、心灵，而韦小宝则是贪恋阿珂的姿色，他用各种下流手段，最后取得成功。金庸在这里不是在赞扬韦小宝，而是在探讨正人君子身上缺乏的一种东西，正如《书剑恩仇录》里的陈家洛，该爱不敢爱，能争取的不争取。金庸批判的是知识分子身上所丧失的那种锐气，那些朝气，那点血气。难道这种进取精神只存在于市井之间？古人有云：“礼失而求诸野”，到市井去寻找丧失的文化遗产？
最后，我们借用《射雕英雄传》里黄蓉的一句话来结尾吧：什么是爱情？爱情就是：“活，你背着我；死，你背着我。”“只要你心中永远对我好，你就是娶了她，我也不在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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