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读后感
大观园试才题对额 荣国府归省庆元宵
第十七回“大观园试才题对额 荣国府归省庆元宵”是很精彩的一回,也是很诗意的一回。脂砚斋在总评中说这一回也称《大观园记》,是很不错的。我认为,本回的纽结在一个“委婉”上面——不管是中式建筑的含蓄委婉之美,还是政老爹对宝玉隐晦的父子之情;不管是宝玉题对额的委婉美的句子,还是曹公曲折委婉的笔法。
本回主要讲述了政老爹在和宝玉以及一众清客的陪伴下游览了整个大观园,并由宝玉给大观园各个主要建筑题字作对。整体故事很简单,但又极风雅,可以说鲜明体现了《红楼梦》雅俗并重,雅中有俗、俗中有雅的艺术特色。首先一个值得关注的问题是大观园的面积。前回贾蓉提到“三里半大”的地方建省亲别墅。无论如何算法,“三里半”似乎都算不得很大,而贾政宝玉游览又着实不小,结合后文来看,大观园面积也应不小才是。在没有明确证据前,不能说是版本讹误和作者笔误。我认为这是曹雪芹的一个障眼法。脂砚斋提到,大观园乃是人间的太虚幻境,因此着重在一“幻”字上。幻,则不实,则无须以世俗真实的计量法去衡量。作者在处理大观园时,真真正正做到了“天上人间诸景备”,似乎将天地美景浓缩嵌入其中,让人在一回中仿佛概览了江南山水与亭台楼阁等嘉景,当然后面还有白雪红梅等等景色,不必细说。大观园是浓缩的自然,而大观园之女儿又是天下女儿的精华所在,无怪乎此是太虚幻境的人间投射了。
大观园是中国建筑学的一个缩影。中国人搞建筑,喜欢朝两个方向努力,一曰“婉约”,一曰“天人”。“天人”很好理解了,这是中国哲学里非常常见的一个概念。相比“天人”的渗透,“婉约”更多地体现在实际操作中,例如屏风、玄关、影壁之类。前文第三回,黛玉进贾府,就写到了一块影壁。这里大观园里同样有类似屏风作用的一座山。看到了这座山,众清客都称好,贾政还发了一番议论:“非此一山,一进来园中所有之景悉入目中,则有何趣。”可见,他们对于中国建筑的这一审美要求都是了然于胸的。后面曲曲折折的路径、层峦叠嶂的假山石块,似乎都具有一点障眼法的意味,让人欲看不能,欲罢不舍,撩动心弦,非要让你看个不停。“犹抱琵琶半遮面”,才是中国建筑的滋味。此外,大观园中特意强调了,引了一股活水入园。中国人是讲风水的。风,必要流动;水,必要流淌。须得活风活水,才是上好的住宅。而天然的水又远胜于人工的水,因此众人才纷纷赞叹山子野是“有丘壑”的。
其次,题对额的时间应该是在春、夏两个季节。就前六十回而言,虽然季节描写多变,但大体上是处在一种如沐春风的氛围中的。作者是以一种生机勃勃的态度去处理大观园中群芳荟萃的场景的。而后则大致以秋冬凋零的氛围去描写大观园中群芳流散的结局。在这样一个大环境下,“绕堤柳借三蒿翠隔岸花分一脉香”“宝鼎茶闲烟尚绿 幽窗棋罢指犹凉”“新涨绿添浣葛处 好云香护采芹人”才显得那样得宜,才显得如此风雅。
第三个问题是宝玉的题字和作对。宝玉的题字和作对如果按照中国文学史的话语体系来说,是近于宫体、香奁一脉的。关于这个问题,脂砚斋的批语中也多次提到,称《红楼梦》中的多数诗词是“闺阁语”。如果说诗词意象的美又可大致分为优美和壮美的话(近似于西方美学中的“优美”和“崇高”,又不完全似之),则宝玉的题字和作对是完全偏向优美一派的。这并非是曹公作不得壮美,而是要符合宝玉等贵族公子小姐足不出户的身份。中国古代的诗人将作诗的生活经验和所需养分称为“诗料”。譬如老杜、东坡这种生活阅历无比丰富、人生理想无比坚定的人,自然“诗料”是丰富的。而像宝玉这种生活阅历欠缺、人生理想正在培养的人,自然“诗料”就会匮乏,感情就会单薄,所作滋味也就淡然了。我时常在想,假如宝玉在最后“悬崖撒手”后仍有诗词创作,想必是可以脱却香奁,进入古奥的了。以上是就风格而言,宝玉的题字作对在本回委婉的美学背景下,不但是够用的,而且大大拔高了委婉的高度。中国古代的文论讲究“不着一字,尽得风流”。然而只要创作,就必要有字,二者间的矛盾似乎无法调和。唯一比较好的解决办法,就是尽量在其中淡化人的主体地位而突出人的参与作用。试以“新涨绿添浣葛处好云香护采芹人”联为例——“浣葛处”则必有人,“采芹人”则言明有人。人在景中,并非以人观景,人与景不再是主客二元对立,而是主客融合为一。宝玉几乎每一联都体现了这个美学特征,可以说是尽得中国诗学的这一点的特征了。
第四个问题是在回目和内容处理上的笔法。作者写得非常细致,在转圜处又极自然。描写山水时忽以人事截住,在最热闹处忽出最冷僻之语,在宝玉侃侃而谈之际忽断以贾政怒喝。写长篇文字最难处在于转圜和结尾。曹公的处理是宕开一笔,无疑是高明的,巧妙结尾的同时还能余音袅袅,让人回味无穷。也于此处可见,委婉的处理,而不是生硬的搬套在文章写作中是多么重要。
说了许多,本回最让我动容的却是贾政和宝玉之间的父子之情。别看贾政一口一个“畜牲”“孽障”,开口闭口“不读书”“不长进”,冷不丁还来一句“叉出去”。作为一名父亲,他对不但是他这一脉且是整个家族几乎唯一希望的宝玉的进步是十分上心和喜悦的。这些不易为人察觉的欢喜藏在他一丝一毫细微的神态变化里。例如在宝玉拟了“曲径通幽处”后,众人纷纷赞叹,贾政虽然口头谦逊,但他的神态却是“笑”,你能说这“笑”里没有包含他一丝一毫的赞美之意么?还有,宝玉作了“绕堤柳借三蒿翠隔岸花分一脉香”这一联后,贾政的反应是“点头微笑”,这里竟让人看到了这对矛盾重重的父子鲜有的和谐画面。再如宝玉题了“有凤来仪”四字后,贾政虽然满口的“畜牲”“管窥蠡测”“也未见长”,可是我们似乎看到了一个嘴硬的父亲不愿承认儿子优秀的倔强表情。再之后,贾政满口都是些“叉出去”“更不好”,甚至骂宝玉让其速速回去,但我们从字里行间里仍然可以看到一位中国式严父的勉强,他似乎不想让儿子因为自己的赞许而飘飘然,同时又因为儿子在自己不擅长的领域发力而有些无法理解,又有儿子不走自己规划好的认为的所谓“最好路线”的懊恼,还有对于自家所谓“诗礼传家”家风的维护。种种种种,将其困在一位对儿子数落却从未正面表达过赞美的境地中,将其实实在在地与儿子越推越远。也许,这就是一位不大会教育的中国式严父最大的无奈吧。而这也终将是这位严父对儿子深藏的爱的最“委婉”、最“曲折”的表达。
总之,我在这回中读出的一个词就是“委婉”。这种精神是中国文化韧性之所在,也是中国美的核心所在,希望包括我在内的每一位中国人都能真切地体会到这种“委婉”,并将其以自己的方式传承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