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后的读者以现代目光再去看这部作品,书中那些突破“禁区”的欲望书写已经不再让人觉得“讳莫如深”。也正是这种包容性,反而有助于我们摒弃“低俗”的成见,去体察劳伦斯对爱的讴歌和赞颂,以及对生命意识的强烈肯定。
小说的背景发生在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后,人们生活在一个被冰冷机器所掌控的工业时代。
女主人公康妮是英国查泰来家族继承人克里夫之妻——一个自信优雅、活泼迷人的贵妇人。可是她的新婚蜜月期刚过,丈夫就不得不在一战的炮火中奔赴前线。
六个月后,克里夫拖着在战火中被炸残的下肢回了国,成了一个终生不育的男人。那一年,克里夫29岁,康妮年仅23岁。
随着父亲去世,克里夫继承了家族产业和爵位,康妮则追随丈夫来到了英国中部矿区的老家拉格比。
在拉格比的日子里,坐在轮椅上的克里夫丝毫不改贵族的光鲜与气派。为了掩饰伤残的自卑,他开始舞弄文墨,写一些庸常的流行小说,终日以接受上流名人的吹捧为乐。
康妮本着对丈夫的强烈爱怜和同情,也收敛起了自己的少女心性,全心照顾他,协助他投入创作事业。久而久之,她习惯把自己的种种欲望和期许埋藏在日复一日的单调生活中。
但是说到底,康妮本质上是个活泼、开明的姑娘,她精力充沛、身体健康,从小接受的是自由的教育,这种死气沉沉又毫无盼头的生活实在令她窒息。
从表面上看,康妮的煎熬源于丈夫的性无能,但是究其根源,却是源于克里夫的性观念。
02
在小说中,康妮是一个15岁便初尝禁果的奔放女孩,对性事有着本能的好奇与热情。相比之下,克里夫却是一个对性事“无所求”的男人。
在两人新婚之初,已经20多岁的克里夫还是一个童男。蜜月期间,夫妻俩也没有性生活。借此,劳伦斯点出了克里夫的性观念:
“……性的方面,于他是没有多大意义的。”
“克利夫和他的朋友们都只把性爱看作是不开化或机械的行为。他主张没有一丝情欲的精神恋爱。”
因此,残疾后的克里夫一直试图从思想上把康妮禁锢在自己狭小的圈子里,他不止一次地向她灌输:
“与人发生偶尔的关系,特别是那偶尔的性关系是不重要的,重要的是终生的结合,重要的是一天一天的共同生活。”
克里夫的婚姻观点,其实就是对英格兰传统的捍卫。特别是克里夫所在的贵族阶层,他们普遍只是将婚姻视为一种维护社会现行秩序的手段。
也正因如此,不能人事的克里夫念念不忘要有一个合法的财产继承人。为了实现这一点又不伤害个人自尊,他甚至无耻地建议康妮寻找一个上流社会的情夫,从而不动声色地为他履行传宗接代的义务。
从某种意义上说,克里夫已经成了工业社会中一个失去人性的冰冷“机器”,不仅自我否定了肉体的价值,阉割了内在的生命力,也间接压抑了妻子的本能。
这种压抑让康妮开始像婚前一样,通过和其他男人的肉欲之欢寻求满足。她一度也曾和德国情人打破禁忌,享受肉体,但是她却发现对方其实和丈夫一样自私、麻木。社会地位和名誉让这类男人身上普遍缺乏一种自然的生命力。
03
难耐压抑婚姻的康妮,只能经常去最接近自然的庄园林场排遣自己的苦闷。在这个过程中,她结识了查泰莱家的守林人。这个身体强壮,浑身洋溢着雄性气息的健康男人,激起了康妮压抑许久的生理本能。
劳伦斯笔下的梅勒斯是一个出身工人阶级,但受过良好教育的健全男子。他独立强悍、有情有义,但却在感情上屡受伤害。
小说中,梅勒斯先后与两个中产女人有过两段感情,但是这两个女人都是极端厌恶性爱的“精神型”女人。后来,他与伯萨相恋并步入婚姻,却发现这个女人却是一个自私恶毒,纵欲无度而无精神追求的另一个极端。
梅勒斯由此见证了工业文明对人性的严重摧残和异化,为了不让现代化吞噬自己最后的生命力,他选择背离社会,成为一个回归自然的守林人。而就在这时,康妮来到了他的身边。
在两人的第一次相遇中,康妮无意间目睹了梅勒斯洗澡的场面,她第一眼便被梅勒斯那自然健硕的男性躯体所深深吸引。
回到庄园后,康妮在卧室的镜子前审视着自己的裸体,猛然发现自己的皮肤开始变得粗糙,不再富于弹性,整个人也日渐消瘦。她第一次直观地看到了无性生活对婚姻造成的折磨,这也成了她背叛婚姻的一个前兆。
小说中关于她和梅勒斯从隔膜到心灵缔结有一个非常动人的描写。当康妮观察着梅勒斯饲养的小鸡,看着那些充满生命力的鸡仔被母鸡护在身后时,她不由得感慨自然的造化和生命力,同时也为自己被扼杀母性,被剥夺生命力而感到失落不已。
康妮落泪的那一刹那唤起了梅勒斯心中的爱和同情,那种脆弱也在一定程度上重燃了他一度以为已经熄灭的欲火。随着自然的本能逐渐战胜理智,两人逾越了世俗道德的禁忌。
04
在小说中,劳伦斯一共描写了康妮和梅勒斯的七次情事。在这个过程中,康妮一步步实现个人的性觉醒,一点点地放下了内心的阶级权威。
从前两次床笫之欢的被动到后续的主动,从最初的忐忑拘谨到后来的林中温存、雨中交欢……劳伦斯通过对这种性体验细致入微的描摹和放大,表现了主人公微妙的人性转折,正如邵洵美所评价的:“康妮‘性的复活’,即是她‘人的复活’。”
但不久后,康妮却发现自己怀孕了,这自然是梅勒斯的孩子。在一次次穿透灵魂的交融中,她与梅勒斯的感情,已经越发深厚。
与此同时,梅勒斯的凶悍的前妻突然回归,他敏锐察觉到了康妮的存在。眼见前夫和众人都不再欢迎自己,她当众捅破了梅勒斯与查泰来夫人的私情,并极尽污蔑之能事,通过各种不实的丑闻造谣梅勒斯,梅勒斯不得已之下辞掉了工作。
面对梅勒斯的离去,康妮在灵与肉的决断中正视了内心真实的自我,她写信要求和克里夫·查泰来离婚,从此和梅勒斯奔赴崭新的生活。在小说的尾声,梅勒斯给康妮写了一封信,道尽相思,他在信的末尾写道:
“我们所要做的就是牢牢把住、驾驶我们的航船,很快地朝相聚的方向驶去。”
当“不伦之恋”出乎意料地打败了“合法婚姻”,这个小说的结局激怒了那个时代大批传统婚姻的捍卫者,劳伦斯也因此长期被视为教唆女性婚外情的“毒虫猛兽”。
即便在几十年后,同样被世俗伦理批驳的纳博科夫还因此怒斥劳伦斯是“臭大粪”,他宣称:“查泰莱夫人的性事被说成‘伟大的文学’,分明是一桩阴谋!”
可是对于这样一部超时代、近乎寓言性质的文学作品,如果我们仅仅持道德滤镜,或者伦理角度去看待,不免有失偏颇。
综评
若单从小说的叙述情节上看,《查泰莱夫人的情人》不过是一个俗套的有夫之妇的“婚外情“故事。但是如果站在人生哲学的角度,这部作品不该仅仅被看做一个贵妇人的风流韵事。
在劳伦斯笔下,“性”其实可以解构为一个生命力的强大载体。也正因如此,他所呈现出来的“性观念”,并非是一种不受任何道德约束的原始肉体狂欢。
以女主人公康妮为例,她因为不满情人迈克里斯贪图个人享乐,缺乏温存爱心而在短暂的交往过后与之分手;她又因为难以忍受丈夫一味崇拜理性和金钱,最终选择与之离婚。
康妮的性观念背后,其实寄予着的是劳伦斯对两性关系的深刻探索。
劳伦斯认为,“性”是人性的最终表现,是实现生命、完善生命的途径,是健康和幸福的起点,是陷入文明困境中的人走向新生的途径。真正的爱情会让被异化了的人重新恢复生机和创造力。
从这个角度来说,劳伦斯这部看似“不道德”的作品在某种意义上又是合乎道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