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白先勇至今所出版的唯一一部长篇小说,《孽子》讲述了一群生活在七十年代的台北的“卑贱”少年的故事。主角李青、小玉、吴敏、老鼠在台北无家可归,只得贩卖他们的脸蛋和肉体来谋生。他们四个在新公园一角的莲花池、这个不为世俗所认可的国度里,与其他志同道合的人一道成为这座城市最隐秘、又最放荡的存在。这样一群人并非同伴,毋宁说只是簇拥在头目周围抱团卖铺的同伙而已。他们白天蛰伏于北市各处阴暗的角落,等到月上云梢之时才从四面八方爬出来活动,向陌生的嫖客讨价还价、对各自的“干爹”施尽甜言蜜语。他们各怀鬼胎、并非善茬,他们害怕突袭的警察、与三水街上的小幺儿竞争、斗殴,还要应付那些被他们抛诸身后、咄咄逼人的旧客。消耗自己短暂的青春以换取冷水淡饭和一张铁架床。
这群少年郎并非天生的“荡夫”,他们的家庭都不幸福。小玉被他的日本华侨父亲抛弃、在家又受到继父毒打折磨。吴敏父亲吸毒、盗窃,被关进监狱。老鼠只有暴戾、刻薄的奸兄狠嫂。相比起来,李青的家庭似乎好上一些。阿青的母亲离家出走,父亲平日上班以赚取极微薄的收入,不太联络与孩子的感情。阿青只有弟弟与他相伴,他的世界主要是有弟弟的生活。而在弟娃因肺炎猝逝后,阿青的心一下子就被掏空了。他才会在那个晴朗燥热的下午因所谓的猥亵行为而被暴怒的父亲赶出家门。他们每个人都有鲜明的性格、不堪回首的往事以及迷惘无助的处境。阿青、小玉、吴敏、老鼠四个人抱团取暖、相互帮助,在台北市井穷困潦倒、生计无以维持,于是主动地“沦落为”服务于男人的男妓。
事实上他们并非没有重返“正轨”的机会。一家公司的经理为阿青牵线、找来一份服务员工作;小玉拜的旅日台商干爹林先生供他念夜校、学知识,还介绍他到药厂去当职员。一份标致的工作、一个恰当的社会地位,接受社会规则的教诲,对于这些青春鸟而言反倒是一种桎梏。看重小说人物是否三观正的读者自然会对他们的所作所为嗤之以鼻。可是这群青春鸟身上流动着一股“热毒”,它是如野兽般的原始的生命力。他们从社会最肮脏、黑暗的角落中长大,又在那最不可见阳光之处来回穿梭、干着最难言的事情。一个正经的社会人角色不足以安抚他们灵魂深处的躁动、不足以容纳他们强烈的生命力。青春鸟们从社会最底层孵化,他们的存在一开始就不被社会重视。对于他们来说,他们从来没有被社会正视,他们的未来也没有必要挤入社会的主流、获得社会的认可。出卖肉体是他们在和各种壮年、中年男人的周旋当中、最直接地散发自己满溢的生命的有效方式。这些前来寻欢作乐的男人们也从这些青少年身上得到对他们干枯的精神的滋润。阿青每次在半夜的三流旅馆中脱下自己衣服之后所做的事情正是如此。
这一切其实都围绕着他们男同性恋的身份发生。《孽子》是华语文学圈中第一部进行正面描写的同志文学作品,它赤裸地描绘了底层同性恋“失足”少年鲜活、真实的人生。同时它也侧写了许多因各种各样原因而在隐匿在社会的每个角落的中年男同性恋的处境。作为正常社会的“垃圾”、“怪物”,这些少年和中年在正常人的俯视下假装正常、走进主流。只有在专属于他们的王国当中、在完全不同的社会规则之下,这些“装在套子里的人”才会彻底地撕下虚伪的装扮、不加约束地放纵自己。小说里的新公园的莲花池、台北市各处简陋的下流旅馆、杨师傅经营的安乐乡酒吧都是这样的场所。纵欲是他们抵抗正常的武器,自己的肉体被“异化”为攻击这个社会的手段。这些下流的行径成为他们唯一可以掌控的工具,因为唯有自己的身体可以随心所欲地“作践”、“糟蹋”。
这些对抗传统道德的行为注定会遭到唾弃。这个社会根深蒂固的传统对于人心的掌控远超任何自以为是的理论分析可达到的程度,而其最大根源来自家庭。小说着力描写了三对父子关系:李青和他的父亲、王夔龙与他的父亲、傅老爷子与他的儿子傅卫。它们代表了三个家庭,其中三个父亲都是军官、三个儿子都是男同性恋。白先勇在这里借用了他最熟悉的军人家庭来充当人物背景。阿青父亲是国军下层军官,因为吃了败仗被俘虏后就在军队里失去了旧时的荣耀和地位。他天天沉湎于自己过往的军旅生活,拿着生了锈的无弹枪对着孩子耀武扬威。王老爷子和傅老爷子都是国军高级军官,在迁台后维持了一定的政治地位和交际圈子。他们都冀望自己的儿子能够继承他们的衣钵、继续他在军队里的荣誉。军人身份和家庭传统的父亲角色一起构成父子关系当中传统部分,而儿子则是传统的背叛者。父子关系是“传统—挑战”的象征。但是小说的处理并没有把它描写为冷冰冰的、或者激烈斗争的互动。相反,这三对父子之间实则上充满了相互的爱。这种爱恰恰是矛盾最尖锐的地方:父亲有自己对儿子的爱,尽管自己的儿子伤透自己的心;儿子在成为他自己,但是心中充满了对自己挚爱的父亲的懊悔。任何悲伤和懊悔都不过是因为“他是他自己”。这种混杂着仇恨、悲哀、自责、悔恨的爱在那个年代是如此自然,它并不能通过当代解构式的分析就能借助一个侧面来把它概括起来。“世界是复杂而且暧昧的,相互理解与相互纠缠在那里并存着”(和山やま:《夢中さ、きみに》)从这种爱当中产生一切人间的悲剧和哀痛。我们无法否认这种爱,但是它施加在人身上之后反而带来无尽的苦涩。实际上,( )最艰难的困境不来自旁人、朋友、同事、陌生人、或者社会,而是来自有着最爱的人的家。越爱你的家人,就越感到矛盾和痛苦。傅卫自尽、王夔龙自我放逐、李青辍学去当青春鸟,他们都在试图通过自毁、自残的方式来麻痹、结束所承受的痛苦。而傅老爷子、王老爷子和阿青父亲也付出了不同程度上的代价。父子的体验和感受必不相同,但一并承担这份爱的惩罚。人们常说爱是一件很美好的事情。但对于这些人来说,恰恰相反,在那层窗户纸被捅破之后,爱是他们生命不再能够承受的东西。
这就是为什么我会说《孽子》不只是同志文学。对生命、青春与爱的讴歌和反思超越了性别或性取向,对于传统的挑战存在于当代社会的各个方面。只不过在同志文学里,这个冲突因其特殊性而更加剧烈、更加鲜明、更有其独特的困境。我们各自实践着自己独特生命的生活都一同面临着这些苦涩,而各自以不同的手段和这个世界的常规对抗。尽管我们各自怀有生活的秘密、对于自己这条生命的差异化体验(甚至在某种程度上难以互相理解),但是至少我们保持着同样的战斗姿态来度过各自生活的每一天。《孽子》能够获得读者大众的普遍赞誉,除了是因为白先勇极为精妙的文笔和小说本身松紧得当的剧情以外,更是因为他写出了人生的共鸣。“华语同志文学的开山之作”的名号不足以完全概括《孽子》的全部。同性恋不是噱头,而是生活、是一个人的人生和一辈子的战斗。任何读到这本书的人,即使不能够对主角阿青的遭遇感同身受,也能够从他的身上看到所有在这个世界上对抗着、努力地活着的身影。这是多么熟悉,每个人都是如此,没有什么不同。
在小说里,郭老是莲花池王国的历史见证者。在他的那本名为《青春鸟集》的相册集里搜集了所有来到这个王国的少年们的模样。就像冬去春来、雨燕归巢一样,旧鸟飞、新鸟至。离开莲花池的少年们最终都会回到这里,回到这个专属于他们的国度。
你们是一群失去了窝巢的青春郎
如同一群越洋过海的海燕
只有拼命往前飞,最后飞到哪里
你们自己也不知道返回读书笔记列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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