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尔加·托卡尔丘克,1962年生人,波兰女作家、诗人、心理学家。2019年获得2018年诺贝尔文学奖。凭借一本《白天的房子夜晚的房子》获得了两次尼刻奖,作者更是多次获得最受观众欢迎奖,由此可观一二其于波兰的受欢迎程度。
《白天的房子夜晚的房子》在我看来是一本魔幻现实主义小说,虽然作者本人极力否认“魔幻现实主义”的头衔,但她的作品的确表现出不少被归为“魔幻现实主义”的特征,大致可以总结为对一系列传统概念的重塑,例如时间与空间、梦境与现实等等。在书中开篇第一章《梦》玛尔塔就说:“我在做梦,我觉得时间走得没有尽头,没有“以前”,也没有“以后”。”我认为这是一种对传统概念里“线性时间“的反抗,时间不再是像一条笔直的河那样流淌下去了,而是可能被转换为一个无限的传统中的”空间“概念,没有前后之分,没有起始与终点。或者说,它们转换成了可以重叠的黏在一起的某种物质或者非物质,或者变成了凝固住的胶质也未可知。
而人的必死性又与线性时间息息相关,本来随着时间推移,线性的时间从头走到脚,人从生走到死。但是线性时间被打破了,人类的必然死亡也就随之消亡了,人好像可以变成永生的,“如果你找到自己的位置——你将永生。”又好像可以站在生与死的边界线,此处似乎又于作者所写的白天与夜晚的交界处——黎明与黄昏形成了某种程度上的相照应。人变成了可以既生又死的。例如书中所写“吃桩菇的时候,人是同时处于既可活也可死的瞬间。”
死亡从此不再是畏惧的事情,也许某一瞬间你得到某一瞬间你又失去生命,也许你一直徘徊于生与死的边界以此而获得了某种意义上的永生。书中甚至有一部分人物在渴望、赞美着死亡,因为那似乎意味着令人烦忧的“意识”的停止,意味着一种释放与解脱。如一心寻死的马雷克,又如猜测“死亡实际上就是上帝创造的事物中最为神圣的东西”的刀具匠们。
这种对死亡的态度,带来一种近似冷酷的超脱。例如,《他的妻子,他的孩子》结尾,写到了小男孩误食毒蝇菌而死,下一节紧跟着的却是酸奶油焖毒蝇菌的方法,把死亡转化成了一件可以用来玩笑的事情、一阵轻轻吹出来的气——转眼消失并无一人在意。
说到这里,也许有心人已经发现文中多次提到了各种蘑菇,当然,文中有一章节的名字就是《蘑菇性》,也是我最喜欢的一篇文章。有的时候我甚至在想,我如此喜欢这本书也许不止是因为它是女作者写出的魔幻现实主义小说,更多的可能是我和作者一样如此热爱蘑菇,甚至于我的梦想也是成为一朵蘑菇,多么美妙的巧合!作者在她并不知道的情况下有了一个单方面认为两人很是合拍的读者。
回到正文,《蘑菇性》一章中开篇就是掷地有声的“假如我不是人,我便会是蘑菇。”后面很是花了一番篇幅去描述那种场景——当蘑菇的幸福场景:“会有冷而光滑的皮肤,既坚韧又细嫩。……我会用伸展开的蘑菇趾尖去吸吮树中残留的一点阳光。我会生长在死亡了的东西上。我会透过这死亡渗入纯净的土地——我的蘑菇趾尖会停留在那里。我会比树木和灌木都小,但我会长在高过浆果灌木丛的地方。……我会永远不再等待太阳出来。我所思念的只会是潮湿,我会挺身迎接雾和雨,我会使湿润的空气在自己身上凝聚成水滴。我会分辨不出夜晚和白天,因为我又何必去分辨它们呢?”简直是一种幸福……人生有此复何所求?不过如果真的这样应该就不是人生而是菇生了。
蘑菇,英文中所谓“mushroom”者。虽然“mush”指的是一种黏糊糊的粥的感觉,但是不管怎么说毕竟后面接了个“room”,也能说是一种房间。正如上文所说,蘑菇可就没有什么白天夜晚的房子的区分了,它呆在自己的房子里,或者说,蘑菇本来就长得像一个有房顶的小房子 ,静静地等待水的滋润。而在波兰语中,蘑菇是grzyb,在网上搜索出来就是一群红伞白点的毒蘑菇和棕色有着肥壮根茎的蘑菇。我就不禁想象着变成这样的蘑菇,在阴暗潮湿的角落里缓慢长大的样子。
当然,尽管我对她如此喜爱评价如此之高,毕竟“一千个读者有一千个哈姆雷特”,网上对其负面言论也不甚很少。例如,网友“一匹马赛克”于2018年4月18日说:“文字差评。作者的意图和想法能理解,然而具体到故事和文笔实在不敢令人恭维。大量无用的描述和浅薄的表达。大量符号化的意向直白且生硬,如同卖弄符号和隐喻但没有内容的中国海外谄媚电影节的电影。无趣,晦涩,浅显。”又好比“有用Jonathan”于2018年1月15日发表的评论:“阅读的感受并不佳,太像梦境般的散乱和呓语,氛围很好但都像是不成规矩的散沙。但魔幻现实主义的手法真心不是喜欢的阅读体验。”等等,总的来说,很多读者并不能够接受像梦境一样迷幻的文字、杂乱的合集、漫无目的的游荡感,更有甚者斥其为“伪文青”的“装*利器”。当然,更多的人是承认其文笔极其优美,尽管语言好似呓语难解。
但是,在我看来,这本书最大的特点就在于“梦境感”,毕竟文笔优美的书成千上万,然而给人以独特感受的书才有特点。这本书的名字本身就反映了类似“梦境”的感觉,或者说,“梦核”的感觉。那种梦中不停地奔跑却只保持了静止,眼前是一大团晃动的白色耀斑的似真似假似梦似幻的处境。好比,从名字来说,《白天的房子夜晚的房子》在我看来作何解?私以为“房子”是本书一个重要意象。结合作者本人是一位心理学家,不妨猜测她读过荣格。书中多处将人的精神比作屋子,并以白天、黑夜的房子划分两种精神。而在《红书》中,荣格写道,“暗处是先见之所。它黑暗,所以于此居住需要视力。这地方是有限的,这样先见就不致扩展而至宽广之处,而是去往过去和将来的深处。”荣格以暗处的底层象征无法言说的先见,与本书中以夜晚的房子譬喻人隐秘的内心有异曲同工之处。与荣格对梦境、对潜意识的关注类似,本书作者也在处处涉及梦的作用。
尤为有意思的一点是,书中多处暗示了这样一种抽象的想法:只有当人放空自己,才能获得真实的视觉,才能找到自己。当“意识”停止了,“精神”消失了,内心的种种痛苦才得以解除,获得平静。例如,马雷克在大酩酊醉时感到舒适,因为此时他无须思考,无须感觉。“他好酒贪杯并且喜欢这种状态,任凭双脚领着他走过山路,而整个内里,就是说,内里的全部的痛都与他无关,就像是咔嚓一声关了开关,黑暗骤然降临。”或者说,与尼采的酒神精神颇为相似,打破了外观的幻觉,渐入忘我的境界,放空了自己,内视而非外视,如此而已。
世界上的一切最初都是从蘑菇开始的。第一次宇宙大爆炸的时候,一个致密炽热的奇点感受到内心膨胀的使命感,于是从它体内爆炸产生的蘑菇形冲击波中诞生了最初的宇宙。也许,这个奇点本身就是一粒蘑菇孢子。
因此,世界上的一切也都或多或少与蘑菇产生联系。蘑菇聚生的菌落是我们如今所见村庄和城市的雏形,结构精密,色泽可人的伞盖是房屋最初的形象:遮风挡雨的一处小小阴凉。
叙述在梦呓般的跳转中变得轻盈,好像梦游者玛丽从蘑菇的一只伞盖跳向另一只伞盖。错落的话语声抖落了现实的孢子,世界从此在阴暗处慢慢生长出来。所谓的白天夜晚房子,不过是蘑菇的一场梦,然而蘑菇是没有眼睛的,从此也不再有白天夜晚之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