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事物本身”
我从来不觉得自己懂哲学,尽管读这本书的时候,我有非常多恍然大悟的时刻,“原来他们管它叫这个”,很多似曾相识的感觉向我扑面而来。当然,我无意夸耀自己有某种程度上的哲学家头脑,事实上,我觉得哲学家头脑是一个伪命题,人不是因为成为了哲学家才开始思考,而是在思考的过程中发现和创造了哲学。阅读他人著作因而产生的恍然大悟,可以视作是一种人类经验性的共鸣。与此同时,我开始意识到定义也是一门艺术,在你还为自己拥有的一些朦胧的、模糊不清的感觉疑惑时,瞧,原来前人已经给它们取好了恰如其分的名字。
这本书很好读,很适合给非专业人士扫盲。整书脉络从一杯鸡尾酒开始,也结束于一杯鸡尾酒,阅读的过程,你会感觉到自己不是被动在接受一些概念的灌输,而是走进了书里那家咖啡馆,和一些迷人的大脑进行了一场热烈、亲切的攀谈,而伴随着杯子叩击桌面的清脆声,一些令人振奋的东西正从咖啡和酒精的醇香中缓缓升起。
这难道不美妙吗?
附一些摘抄:
萨特哲学创造的绝妙之处在于,他的确把现象学转化为了一种杏子鸡尾酒(及其侍者)的哲学,但同时,也是期望、倦怠、忧虑、兴奋的哲学,是山间的漫步,是对深爱之人的激情,是来自不喜欢之人的厌恶,是巴黎的花园,是勒阿弗尔深秋时的大海,是坐在塞得过满的垫子上的感受,是女人躺下时乳房往身体里陷的样子,是拳击比赛、电影、爵士乐或者瞥见两个陌生人在路灯下见面时的那种刺激。他在眩晕、窥视、羞耻、虐待、革命、音乐和做爱中——大量地做爱——创造出了一门哲学。
我的想法:这段话一读就爱上了。我自己也是个很爱用排比、大量的描述的人,对我来说,文字即是情感。而这种难以名状的喜好,在现象学中找到了归属。
你可能认为你可以用一些标签定义我,但你错了,因为我始终会是一件正在加工的作品。我不断地通过行动创造自身,这一点根深蒂固地存在于我的人类境遇之中,以至于在萨特看来,它本身就是人类境遇,从有第一缕意识那一刻开始,直到死亡将其抹去为止。我是我自己的自由:不多,也不少。
所有哲学甚至都可以被重新定义为一种心理学或历史的样式。
每一个伟大的哲学家,实际上都是在书写“一种不自觉和无意识的回忆录”。——尼采(现代存在主义先驱)的观点
他在海边散步,把鹅卵石扔进像粥一样的灰色大海中。他走到一个公园,盯着一颗栗树暴露在外的粗糙多节的根,感觉它看上去就像煮沸的皮革,威胁着要用它那晦涩难懂的存在让他不知所措。
生活像一团毫无特色的面团,仅仅具备偶然的特性,不是必然。
我迷迷糊糊地瘫坐在凳子上,对众多没有起源的存在物感到震惊:茂盛生长,到处都生机勃勃,我的耳朵里充斥着存在的嗡嗡声,我自己的血肉抽搐着裂开,纵情地陷入了这普遍的极速成长中。
我的想法:我可能这辈子都写不出来的文字。引用自萨特的小说《恶心》,主人公罗冈丹那些阴郁的想法,恰好是萨特,同时也是那些能够共鸣的人自我的一部分投射。
图片萨特自小右眼严重斜视加散光,所以一直用左眼来阅读和写作,但这样的情况下仍然日均产出二十页稿纸,他59岁时曾拒绝诺贝尔文学奖; “他人即地狱”出自于他之笔
《极权主义的起源》作者汉娜·阿伦特创造了“恶之平庸”这一概念来描述个人道德意识的极端缺失,完全失去了人类的全部个性和责任——人们已经成为习惯和大众传媒的奴役,忘记了停下来思考,或者中断各自的日常事务,腾出点足够的时间来质问一下到底发生了什么。
在全国各地,即使在最高层人物的办公室里,人们既受到体制之害,又在延续着它,同时告诉自己,这一切都不重要。这是一个彻头彻尾的自欺、平庸的巨型结构。每个人都“参与并被奴役者”。
我的想法:足够精妙,且永不过时。
海德格尔书写德国和希腊的那些著作,都有一种共同的情绪,那就是这个回到森林深处,回到童年的天真之中,回到思想纷乱的弦音最初被搅动起来的黑暗水域中,回到那个每种社会都简单、深刻和诗意的时代。
我的想法:我也想。(比喻好妙,收了)
一穷二白地过上若干年,就足以创造全部的敏感性。——形容加缪
我的想法:认同,这就是为什么悲剧比喜剧更伟大,痛苦比幸福更能带来深刻的创作。
即使是站在宇宙的尺度上来看,生活也不是荒谬的。——萨特和波伏娃和加缪意见相左的地方,后者对荒谬情有独钟,代表作《局外人》(强推,荒诞、戏谑、但让人哑口无言)
图片加缪和萨特、波伏娃曾是深交,但后来因双方政治观念分歧而分道扬镳,加缪44岁获得诺贝尔文学奖,47岁死于车祸,在随身携带的提包里还有一部未完成的小说手稿《第一个人》
我们常误以为,那些能够使我们自由的事物——语境、意义、事实性、境遇、我们生活的大体方向——是定义我们并夺走我们自由的事物。但其实,只有依靠所有这些,我们才能获得真正意义上的自由。
我的想法:存在主义首先是绝对无神论的,它的核心在于教人充分发现、认识和理解自身和他物的存在并为其所用,这段话的意思有那么一点中国古人“随遇而安”的意味,也有古希腊斯多葛派的观念:我或许不能选择我会遭遇什么,但从精神上来说,我可以选择如何看待它。
这样看是不是发现其实存在主义一点都不陌生?或许你早就在你的生活中运用它了。
在他缺少的东西中,最重要的便是亲情。这种家人之间的爱,原本可以带他走进完整之人的国度,但福楼拜拥有的却只剩下了萨特所谓的“他自己的汁液、自我那种刺鼻、植物性的丰盛。蘑菇:初级生物体,被动、被束缚,往外渗着卑贱的充盈”。
在《知觉现象学》中,梅洛-庞蒂先提到了胡塞尔的概念——我们必须从自己对现象的体验来开始哲学思考——但接着又补充了显而易见的一点,那就是这种经验是通过我们敏感、移动、可感知的身体来让我们意识到的。即使想象某样眼前没有的东西,我们的头脑也会用颜色、形状、味道、气味、声音和触觉特质来构造这个想象的东西。在抽象思维中,我们同样会说观点是有分量的,或者说讨论是火热的。即使在最哲学的时候,我们其实也是感性的。
意识就像世界中的一处“折叠”,就好像有人弄皱一块布,做了一个小巢或小洞。它这样保持一阵子后,最终会被展开并捋平。
我的想法:非常精妙的、现象学式修辞
哲学家的任务,既不是将神秘化约至一套齐整的概念,也不是肃然起敬地凝视它,而是遵循现象学的第一命令:回到事物本身,去描述它们,努力“精确地去描述那些通常不会被描述的事物,以及有时候被认为是无法描述的事物”。
我们永远无法明确无误地从无知走向确定,因为探寻的线索会不断地带领我们重新回到无知状态。这是我读过的对哲学最诱人的描述,也是为什么即便(或者特别是)在它带着我们又返回原点时,哲学也仍然值得我们去做的最佳论点。
可以从思想上去理解现状,但不应该在生活中接受现状。——适用于一切女权主义和反种族主义运动、异化凝视、自我意识以及压迫性迷思的结构
人类对意义的需求,几乎与对食物或睡眠的需求一样至关重要。
最后以接近尾声也是我最喜欢的一段话来收尾:
我悲伤地想到了所有我读过的书,和所有我看过的地方,所有我积累的知识,而以后都不会再有了。所有的音乐,所有的绘画,所有的文化,那么多的地方:突然间便烟消云散了。这些东西,他们不能酿出蜂蜜来,也不能给任何人提供营养。如果我的书还有人读,读者顶多会想:她见识过的还真不少啊!但是,这些事物的独特总和,我的人生经历及其全部的有序与无序——京剧、韦尔瓦竞技场、巴伊亚的坎东伯雷舞、瓦德的沙丘、瓦班西亚大道、普罗斯旺的黎明、梯林斯、卡斯特罗对着五十万古巴人讲话、云海上硫黄色的天空、紫色的冬青、列宁格勒的白夜、解放的钟声、比雷埃夫斯港上空的橙月亮、沙漠里升起的红太阳、托切罗岛、罗马、我谈过的所有事情、我还没说的那些事情——再也没有什么地方可以让它们重生了。
波伏娃是萨特的长期伴侣,和他践行着开放式的不婚主义关系,她也是独立于萨特的存在主义哲学家、作家和社会运动家,女权运动的创始人之一,代表作有《第二性》《人总是要死的》
我的想法:读到这一段马上让我想起我最近写的一封信内的话——真正的我是什么样的呢。想了很多,还是觉得自己是一个普通人,但是最鲜活的那种普通。透过躯体、感官和心灵去看世界的时候,所有的这些感受和记忆,都组成了我。一滴雨点掉在脸颊上的清凉感、吃到美味食物时味蕾的极大满足以及此刻给你写信时的心平气和,都汇聚成了独一无二的我——一个如此鲜活的个体。而意识到任何人都可能是这样的复杂体,就会觉得不可思议。
我的经历和波伏娃的没法比,但是我非常能共鸣她写的这些。你是你自己的复杂情绪和体验,没有什么比充分意识到这一点更让人清醒了。写下这段话的时候,波伏娃仍旧剩下23年的人生可活,但她语气里的受挫和哀伤,显示了一个哲学家、作家、女人、人的敏感、自我珍视的气质。这种气质让波伏娃成为了波伏娃。
也是这种气质,让我成为了我,让你成为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