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抱歉。只是我感到有一点吃惊。”
“喔?你吃惊什么,亲爱的?”
“嗯,我……坦率地说,我吃惊,是因为海伦小姐的这个关系到里克的请求似乎是发自内心的。我惊讶于有人竟如此渴求一条会让她陷于孤独的道路。”
“你吃惊的就是这个吗?”
“是的。直到方才,我才认识到人类是可以选择孤独的。认识到有些力量有时会比逃避孤独的愿望更强大。”
我穿过又一扇画框门,这里的草长得很高,我再也看不到远处的谷仓了。田野开始被分割成一个个方格,一些大,一些小;我继续前行,注意到了不同的方格间氛围的迥异。这一秒,草丛还柔软服帖,路也很好走;下一秒,我刚一跨过界线,一切都阴沉下来,草丛抗拒着我的双手,我的身边还响起了许多奇怪的声音,让我不由得担心自己做出了严重的误判,担心我没有正当的理由以我心中所想的那种方式去打扰他,担心我的努力会给乔西带来严重的负面效果。就在我穿过一个格外不友好的方格时,我听到四周响起了某只动物痛苦的哀号声,一幅画面随即闪入我的脑海:罗莎,坐在野外某处粗糙不平的地里,身边散落着细小的金属碎片,一面伸出双手,抓住自己的一条僵挺在眼前的大腿。这幅画面在我的脑海中只停留了一秒,可那只动物却还在叫个不停,我感觉地面正在我的脚下崩塌。我想起了去摩根瀑布的上山路上的那头公牛,想着它多半已经从地下又冒了出来;一瞬间,我甚至觉得太阳根本就不仁慈,这才是乔西每况愈下的真实原因。
尽管我现在不得不接受谷仓不可能是太阳真正的休憩之所,我还是心存着一个乐观的希望:无论太阳最终在哪里安眠,麦克贝恩先生的谷仓都是他每晚临睡前一定要拜访的最后一站,就像乔西上床前一定要先去卫生间一样。
我没有真的把那些言词说出口,因为我知道太阳无需寻常意义上的言词。但我希望尽可能地表达清晰,于是将那些言词——或类似的某种东西——在头脑中快速又无声地组织成形。 “请让乔西好起来。就像您让乞丐人好起来那样。”
我深低下头,尽我所能地在折叠椅的形状内把自己的身体蜷缩到最小,但紧接着我又想起了向太阳发出吁求的任何机会都是稍纵即逝的;因此,我鼓起勇气,用半言词的形式说了一番话,推动这番话在我的脑海中一闪而过: “我明白自己来到这里是多么地唐突与粗鲁。太阳有充足的理由生我的气,我也完全理解您甚至都不愿意考虑一下我的请求。即便如此,鉴于您的大慈大悲,我想我也许还是可以请求您再耽搁一小会儿您的行程。再听一听我的另一个提议。假使我能够做一件特别的事情来取悦您。一件会让您格外开怀的事情。如果我能做到这一点,那么,作为回报,您是否愿意考虑对乔西格外开恩?就像您上次帮助乞丐人和他的狗那样?”
随着这些话语闪过我的脑海,我的四周清晰地发生了某种改变。谷仓里的红光依旧浓重,但此刻却有了一种近乎温柔的特质——以至于那依然割裂着我周遭环境的许多碎片似乎在太阳最后的光芒中飘浮了起来。我看到玻璃展品推车的下半截——我认出了它的小脚轮——正缓缓地向上飘升,直到它被相邻的另一块碎片所遮蔽;我抬起头,遍顾四周,却再也看不到那头可怕的公牛的蛛丝马迹了。这时,我明白自己争取到了一样至关重要的有利条件,但绝不能浪费片刻工夫,于是我再接再厉,不再去组织构思半言词,因为我知道我没有时间了。
“谢谢你等我。”我说道。
“只是出于私心。怕你会整晚困在这里,出了故障。那我可就麻烦大了,毕竟是我把你带到这里来的。”
“我认为里克是出于善意才等我的。我非常感激。”
过了一会儿,母亲也悄悄地走出卧室,拐进了通往自己房间的那条昏暗的过道,眼睛并没有朝我这边看。此刻乔西的房门后面寂静无声,等到我回到卧室的时候,羽绒被和床铺都被拾理得井井有条,乔西已然入睡,她的呼吸也恢复了平和。
第四部
拥抱还在持续,等到我再度瞥向母亲时,发现屋里的那一整片区域都被分割了开来,她那双眯起的眼睛在一个方格接着一个方格中不断重现,一些方格中的眼睛看着乔西和父亲,另一些方格中的眼睛则看着我。
“抱歉,”我说道,“但我想说,有一种可能是,你们永远都用不到那个新乔西了。现在的这个也许会恢复健康。我相信这件事是很有可能的。当然咯,我会需要一个机会,一个让这件事发生的机遇。但既然你们都如此沮丧,那我不如现在就说。如果将来真的有那么悲伤的一天,乔西不得不离开人世,那我会尽我的全力。卡帕尔迪先生说得对。这一次和萨尔那次会很不一样,因为你们会得到我的帮助。我现在明白了你为什么在每一步上都要求我观察乔西,学习乔西。我希望那悲伤的一天永远不会到来,但假如它到来了,那我就会利用我所学到的一切来训练楼上的新乔西,让她尽可能地接近之前的那一个。”
“现在既然克拉拉完成了楼上的测验,我就能拿出科学证据给你看了。证明她已经在相当全面地评估乔西的全部冲动与欲望的道路上取得了长足的进展。问题在于,克丽西,你和我一样。我们都是感情用事的人。我们改不了的。我们这代人依然保留着老派的情感。我们的一部分自我拒绝放手。这一部分自我仍然执着地想要相信我们每个人的内核中都藏着某种无法触及的东西。某种独一无二、无法转移的东西。我们必须放手,克丽西。那里什么都没有。乔西的内核中没有什么是这个世界的克拉拉所无法延续的。第二个乔西不会是一个复制品。她和前一个完完全全是一样的,你有充分的理由就像你现在爱着乔西一样去爱她。你需要的不是信心。只是理性。我必须这样做,这很难,但现在看来在我身上的收效还不错。你也能行的。”
“我在想啊。假使我延续了乔西,假使我占据了那个新乔西,那这一切……又该怎么办呢?”我将自己的双臂举在半空中,母亲这才第一次看向了我。
“我想,我之所以恨卡帕尔迪,是因为在内心深处,我怀疑他也许是对的。怀疑他的主张是正确的。怀疑如今科学已经无可置疑地证明了我女儿身上没有任何独一无二的东西,任何我们的现代工具无法发掘、复制、转移的东西。古往今来,一个世纪又一个世纪,人们彼此陪伴,共同生活,爱着彼此,恨着彼此,却全都是基于一个错误的假设。一种我们过去在懵懵懂懂之中一直固守的迷信。这就是卡帕尔迪的看法,而我的一部分内心也在担忧他是对的。克丽西,另一方面呢,和我不一样。她现在也许还不知道,可她是绝不会放任自己被说服的。如果那一刻真的到来了,无论你把自己的角色扮演得有多好,克拉拉,无论克丽西是多么地希望这办法能奏效,她终究是无法接受的。她太……老派了。即便她知道自己是在同科学和数学对抗,她依然无法接受。她就是迈不出这一步。可我不一样。我的心里面有着……某种她所缺乏的冷酷。也许这都是因为我是一名专业的工程师吧,借用你的话来说。这就是为什么我在碰见卡帕尔迪这类人的时候,这么难表现出礼貌来。每当他们做出他们要做的那些事,说出他们要说的那些话时,那感觉就好像是他们从我手中夺走了我此生最珍视的一样东西。我说清楚了吗?”
“可我就只想说这个,”乔西的声音说,“我绝对不想要你把房间封起来,你对萨尔的房间就是那么干的。我想要克拉拉能够独享我的房间,还能来去自由。”
“别担心。我绝不会让任何不好的事情发生在你身上。我会跟老妈谈的。你先跟里克走吧。相信我。”
有时候,万斯——还有里克,我不介意当着你的面说这话——我时常希望我能找来所有人,找来每一个受过我不公对待的人,让他们全都排起长队。然后我就沿着队伍一路走下去,你知道的,就像一个君主那样。一个接着一个,同每一个人握手,看着他们的每一双眼睛,嘴里说着:我很抱歉,我以前可真够差劲的。”
“他完全不像我原先以为的那样丑。”海伦小姐说着,望向窗外昏黑空旷的街道,“事实上,他根本就不难看呢。我只是希望他刚才能告诉我们的。不管他如何决定。”
“她想要……表示一点什么,我猜吧。她说她可以放弃工作,一直陪着我。如果我想要那样的话。她说她可以成为那个永远陪着我的人。她会那样做,如果我真心希望如此的话;她会的,然后放弃她的工作,可我问了句,那克拉拉怎么办?她说,那样我们就不再需要克拉拉了,因为她会一直和我在一起。你能看出来这件事情她根本没有从头到尾想清楚。可她还是不停地问我,好像必须由我来决定似的,所以最后我就跟她说:听着,老妈,这样做行不通的。你不想放弃你的工作,我也不想放弃克拉拉。差不多就是这么一回事。这件事没有可能,老妈也同意了。” 她说完这话,我俩都沉默了一会儿;乔西躲在阴影中,我则继续站在窗前。
“也许,”我终于开口道,“母亲认为,如果她能一直陪着乔西,乔西就不会那么孤独了。”
“谁说我孤独了?”
“如果真的是那样,如果乔西有了母亲的陪伴,真的就不那么孤独了,那我会非常高兴地走开。”
“可是谁说我孤独了?我不孤独。”
“也许所有的人类都是孤独的。至少有孤独的可能。”
第五部
今晚我如此这般来到这里,是因为我不曾忘记太阳是多么的仁慈。要是他愿意对乔西展露他那伟大的怜悯,就像他那天对待乞丐人和他的狗一样——要是他愿意为乔西送上她如此急需的那份特殊的滋养……”
请您先不要走,”我说道,“请再多给我片刻时间。我知道我进城以后没能做到我答应过您的那件事,所以我无权再向您提更多的请求。但我想起了咖啡杯女士和雨衣男人重新找到彼此的那一日,您是多么的欣喜。您的欢喜之情溢于言表,真的是喜不自禁。所以我知道您有多么地看重彼此相爱的人能够重聚这件事,哪怕是在他们分别多年以后。我知道太阳总会祝福他们,甚至有可能会帮助他们找到彼此。那就请您考虑一下乔西和里克吧。他俩都还非常年轻。如果乔西现在离世,两人便将就此永别。要是您能够赐予她特殊的滋养,就像我那天见到您拯救乞丐人和他的狗那样,乔西和里克就能携手走进成年后的人生,正如他们在那幅善意的画中希冀的那般。我本人可以作证担保,他们的爱牢固而持久,一如咖啡杯女士和雨衣男人的爱。”
我又想起了万斯先生那冷酷的声音,听到他在说:“如果你不是想走后门,那为什么我现在会坐在你的面前呢?”接着是海伦小姐语速飞快地说:“我们就是在请他开个后门,这是当然的。”
“我知道走后门是不可取的。但假如太阳打算破例,那么最应该得到破例照顾的当然是那些会一生一世彼此相爱的年轻人。也许太阳会问:’谁又能说得准呢?孩子们懂什么真爱呢?’但我一直在仔细地观察他俩,我确信这爱是真的。他俩是一起长大的,两个人早已成为了彼此的一部分。这是里克今天刚刚亲口告诉我的。我知道我在城里的努力失败了,但我请求您再一次展现您的仁慈,将您那特殊的帮助赐予乔西。明天,也许是后天,请您看一眼屋里的她,给与她您曾经给过乞丐人的那种滋养。这就是我对您的请求,哪怕这样做或许是在走后门,而我之前的使命也失败了。”
“阿瑟太太,”里克说,“最近我过来的这几回,乔西十次有九次都不太舒服,说不了话。但上周四她却精神了一天,而我就挨着她的床头坐着,不想放过她说的每一个字。她和我说的是,她想要让我带一个口信。一个给你的口信,阿瑟太太,但她还没准备好马上就让你听。我的意思是,她请我替她留着这个口信,直到合适的时机到来。嗯,我想或许现在就是合适的时机了。”
母亲的眼睛睁大了,眼里满是恐惧,但她什么也没有说。
“乔西的口信,”里克接着往下说道,“大概是这样的。她说,不管现在发生了什么,无论事情最后的结果如何,她都爱你,永远爱你。她非常感谢你能做她的母亲,她也从来没有想过要换一个母亲,一次都没有。她就是这么说的。她还说了些别的。关于这个接受提升的问题。她想要你知道,她不想要任何别的选择。假如她有能力从头来过,这回由她说了算,她说她会和你做出完全一样的选择,你永远都会是她所能拥有的最好的母亲。就是这些了。我刚才也说了,她想要我一直等到合适的时机再传这个口信。所以我要现在告诉你这个,阿瑟太太——希望我的判断是正确的。”
译后记
事实证明,太阳特殊的滋养对于乔西就像对于乞丐人一样有效;那个天色阴沉的早晨过后,她不但变得有力气了,还从一个孩子变成了一个成人。
“你还记得那个早上吗,克拉拉?”他问道,“先是一阵非常奇怪的天气,接着太阳径直照进了乔西的房间。”
“我想我要说的是,在某种层面上,乔西和我永远都会在一起——某种深度的层面上,哪怕我们踏进了外面的世界,从此再不相见。这话我不能替她说。但一旦我踏进了外面的世界,我知道我永远都会继续寻找着一个就像她那样的人。至少是像那个我曾经认识的乔西。所以那从来都不是欺骗,克拉拉。不管你当年是和谁达成的约定,如果他们能径直看透我的内心,看透乔西的内心,他们会明白你没想要骗他们的。”
就在我此刻坐在这块硬邦邦的地上的时候,我又一次回想起了里克那天早上的话语,而我确信他是对的。我不再担心太阳会感觉受到了欺骗或是误导,也不担心他会考虑报复。事实上,很有可能就在我向他做出那番恳求的时候,他已经知道了里克和乔西注定要分道扬镰;但他同时也明白,无论如何,两人的爱会天长地久。他在摆出那个问题的同时——他曾经问我,孩子们真的懂得爱意味着什么——我相信他已经有了确定的答案,而他之所以这么问,只是为了帮助我。我甚至想,那一刻,他心里面正想着咖啡杯女士和雨衣男人——毕竟,前一刻我们刚刚还在谈论他俩的。或许太阳的想法是,多年以后,在经历了重重变故之后,乔西和里克或许会再度相逢,就像咖啡杯女士和雨衣男人那样。
正是因为这些年轻的客人,我才发现了那个杂物间。自然而然的,在有这样的客人来访的时候,卧室里是没有足够的空间容下我自己的;再者说,我也明白我的在场不再像从前那样合适了。要是梅拉尼娅管家还和我们在一起,我相信她是会安排一个地方让我去的,但实际上,我是自己找到那个房间的,就在顶楼的楼梯平台上。”没人说你得藏起来。”乔西曾经这么对我说,但她也并没有给出任何替代方案,所以我就这样住进了杂物间。
“你应该早点告诉我的,”乔西说,“我知道你有多爱看外面的风景。” “谢谢你。真的谢谢你。”
有那么一刻,我们彼此对望着,面带和煦的微笑。接着她扫视了一眼撒满一地的杂物。
母亲,同乔西一样,这段时间里同我的交集也少了,有时就算在家里遇到了我,也不会朝我这边看过来。我理解她这一阵子很忙,也理解或许是我的存在勾起了难堪的回忆。
“我只是想问问克拉拉,仅此而已。这是她做出长远贡献的一个机会……”
“克拉拉理应得到比这更好的回报。”
“你或许说得对,克丽西。也许我在这一点上严重误判了。即便如此,既然我来都来了,克拉拉也站到了我的面前,你能不能就允许我问她一下呢?”
“不行,亨利,你不能。克拉拉理应得到更好的回报。她理应得享善终,慢慢凋零。”
“但我们这里还有工作要做。我们必须抵制那种反弹……”
“那就换个地方去抵制。找些别的黑箱去撬开。别碰我们的克拉拉。让她安安静静地慢慢凋零吧。”
接着,就在母亲手握方向盘准备就绪之后,乔西忽然返身朝我走来;她的步态还是那样的小心翼翼,从来都没有变过,这使得她的双脚每走一步,都会咯吱咯吱地陷入碎石之中。她看上去兴奋又健壮,就在她的手触到我的前一刻,她高举起双臂,仿佛是要尽她的所能,摆出一个最大的Y字来。接着她就将我揽入了怀抱,许久都没有放手。她个头已经比我高了,因此她只能稍许蹲下,下巴枕在我的左肩上,她浓密的长发遮住了我的一部分视野。等到她抽身与我分开时,她的脸上挂着微笑,但我也看出了几分悲伤。就在这时,她开口道:
“我猜等我回来的时候,你或许已经不在这里了。你很棒,克拉拉。你真的很棒。”
“谢谢你,”我答道,“谢谢你选择了我。” “想都不用想。”接着她又给了我一个拥抱,这一次比较短暂,然后再度向后退开,“拜拜,克拉拉。你好好的。”
“再见,乔西。”
她钻进车里的时候,再度快活地挥了挥手一她这是在冲着我挥手,而非冲着新管家。接着汽车便沿着公路向远方驶去,驶过那几棵风中的树木,越过那个山头——如从前乔西和我一次次看到的那样。
“卡帕尔迪先生相信乔西的内心中没有什么特别的东西是无法延续的。他对母亲说,他找啊找,可就是找不到那样特别的东西。但如今我相信,他是找错了地方。那里真有一样非常特别的东西,但不是在乔西的心里面,而是在那些爱她的人的心里面。这就是为什么我如今认为,卡帕尔迪先生错了,我是不可能成功的。所以我很高兴我当初做出了那样的决定。”
“你走之前,经理,我必须向你再汇报一件事情。太阳对我非常的仁慈。他从一开始就一直对我很仁慈。不过在我陪伴乔西的时候,有一回,他格外的仁慈。我想要让经理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