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拉克勒斯的神话应该是希腊神话中的集大成者。他的经历除了最著名的主线任务“十二劳役”,还包括十二个主线任务中顺带完成的支线“附带事迹”,以及任务途中的各种远征历练。
“十二劳役”是赫拉克勒斯答应为他兄弟欧律斯透斯办的十二件事,其难度已超出自然人的能力范围,前六件发生在伯罗奔尼撒半岛,除掉了刀枪不入的狮子、多头水蛇(地中海遍布温泉,人们把这些泉眼当作通往阴曹地府的入口,水蛇或许是这些泉眼的恐怖臆想)、大野猪、神鹿(女猎神阿尔忒弥斯的神兽)、铁爪怪鸟、打扫积满马粪的马厩(这个任务和其他很不一样,赫拉克勒斯因此被认为发明了引水系统。大英雄或许都善于治理水,想想咱们的大禹。)。
后六件的发生地则向想象的异域辐射扩散,依次是制服克里特喷火牛(想想米诺斯的牛头怪)、赶回食人肉的牝马、取回女战士族阿玛宗女王的腰带(想想神奇女侠和西游记的女儿国,古老海外文明的母系氏族)、找回“亡灵牧人”革律翁的牛群(又是牛,想想古埃及底比斯的阿蒙神、圣经抵制的巴力神牛、拐走腓尼基公主欧罗巴的牛)、从冥府带回多头看门犬怪(阴间看门犬和前面的水蛇是兄弟,这个题材是众多瓶画的主题),最后一个任务是取回西方诸神果园里的金苹果(这里被视为生命之果,人们期待英雄征服死亡,也希望他找到永生)。
任务难度层层递进,他上天下地,斩杀各种奇珍异兽,剿灭野人异族,甚至骗过了神鬼先哲,展示出集力量和智慧于一身的通天本领。世人几乎把能够想到的神力都赋予在赫拉克勒斯一个人身上,单列某一个事迹都能够独立构成一个精彩的故事。
而关于赫拉克勒斯的完整叙述基本涵盖了希腊神话里的所有母题,包括考验、冒险、预言、诅咒、一物降一物、地下密室、女人的欺骗、人神之爱、阴间旅行、战胜死亡、推翻父权、保护母亲或爱人、英雄自负、误杀好友等等。
赫拉克勒斯以半神的身份降生,最后含恨自焚而死,以至于他不像其他人间英雄那样有可供考据的遗迹。火是专属于神的,普罗米修斯从天庭盗取火种被罚,火有着净化的功能。在古希腊的宗教仪式中,祭品会被焚烧,通天的浓烟将人间的愿望传达天界。
大众的情感总是朴素而直接,像潮水一样汹涌,热情的巨浪把赫拉克勒斯一波一波地推到了至高点。凡人英雄几乎和诸神享受着同等的礼遇。
典型的希腊英雄不同于希腊的神,他们在性格中充满了戏剧性,“亦圣亦俗,亦正亦邪”。
赫拉克勒斯和柏勒洛丰、忒修斯、俄狄浦斯为代表的(半神)英雄,都让人感叹在希腊做英雄着实不易,其跌宕起伏的程度堪比过山车,英雄不管是犯浑迷狂还是神勇威猛都如此极端,简直不像是同一个人干的。
赫拉克勒斯因为失心疯杀了自己的儿子,也因嫉妒猜疑而误杀了帮助过他的人,那些不符合人伦道德的劣迹并没有因其伟大的事迹而被掩藏。
但是这些离奇的故事并非毫无依据的随意杜撰,两极化的品格或许存在于自然与文化所构成的二元性当中,癫狂的野性举动或许是自然原始的动物性体现,为民除害的责任感或许来自于人类社会消除混乱的秩序驱动。
另外从人间任务突然向神界异域拓展的断层似乎也透露出一个原因——赫拉克勒斯神话体系并非在同一个时期完成。大概是当下的人们过于热爱这个偶像了吧,把原本属于其他人物的事迹也要算在他头上。
赫拉克勒斯终其一生都在斩杀各种怪兽,但他自己本身也是一头被拼贴出来的怪兽。
当19世纪中期考古破译了一块泥板之后,人们才逐渐清醒,赫拉克勒斯可以算作另一篇更古老的英雄史诗《吉尔伽美什》的翻版,除去神勇的事迹、英雄的自负、甚至英雄与好兄弟的对手戏都有其原型所在。而这部四千年前在美索不达米亚流传,目前所知人类最古老的英雄史诗,随着亚述文明的消亡,被埋在废墟之下。
如果没有这份重要的考古报告,我们或许无法知晓,源头之前还有另一个源头。
赫拉克勒斯身上承载了人们对勇气的赞美、对死亡的探索、对生命的留恋、对智慧的渴求、对欲望的屈服,他代表凡人面对各种超现实力量,世人争相将精力注入这个臆想中的人间英雄,试图用在英雄的故事里探索自己的可能性。
人的生死是确定的,但是由生到死之间的旅程或许可以由自己来决定。
经过缝合后的赫拉克勒斯神话为世人带来的思辨效果,是希腊神话之前的苏美尔神话或埃及神话所未曾达到的。这也是希腊神话最终能够保存下来并能持续提供精神能量的原因吧。
对于不同文化来源的神话无所谓褒贬。
其他淹没在历史长河中的文明包含了文学以外的残酷原因。文明之所以能够流传,需要借助无数旗手世代接力才能发挥其生命力。相比那些被消灭的文明来说,希腊神话很幸运。
反过来说,文明本身也在源源不断为受其影响的人们输送着智识的养分。个体的存在守护着群体的文明,文明的繁荣也验证了个体的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