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篱饮茶
是人啊
——读陀斯妥耶夫斯《死屋手记》有感
“死屋”,陷入死寂毫无生机的地方,一种压迫之感便扑面而来。而在书中,“死屋”并非鬼屋荒野之类的非人之处,而是西比利亚边远地区的监狱。这本是关押犯人之地,虽无人身自由却并不危及生命,但陀思妥耶夫斯基却没有用监狱“тюрьма ”,却用了“ мертвого дома”死的屋子,这蕴含着一种多么深重的绝望!
在这里,天空狭长、土墙高耸、苦役繁重、屋舍里的气味令人窒息,甚至在洗澡时脱下内衣都因为有镣铐的存在而变得难上加难,而这些对这里的人们来说甚至不能称之为难题。
除了自由被剥夺,除了强制劳动,还有一种痛苦比其他更为强烈:强制的群居。在这里,圣徒和堕落者比邻而居,理性和疯狂瞬息变换:闲逛、吵架、偷窃、挑起纷争、聚众赌博,目光阴森,暴力横生;在这里,理智与疯狂并肩而立:一年埋头苦干几个月,却在某一天将积蓄花得一干二净;为了将可怕的惩罚推迟几天甚至几个小时,囚犯甚至不惜再犯下一桩大罪;隐忍数年的“理智型”犯人,因为微不足道的小事,用最疯狂的行为回应……这所有的非理性行为,看似荒谬而匪夷所思的行为,都在这里真切地上演。
然而,彼德罗维奇(本书中的我)形容这群囚徒用得最多的词却是“像孩子一样”。
囚犯们像孩子一样喜欢用新鲜的、与众不同的东西吸引大家的注意力:几乎所有的人喜欢添置新衣,每逢节假日都要打扮一番,打扮好了,往往会走遍各个牢房,满世界去招摇;监狱里日常上演的吵架,紧张得两个人仿佛真的要大打出手,实际上却如同一场喜剧一般,只是为逗大家开心;伊赛·福米奇最大的快乐就是吸引到大家的好奇,于是他装出一副傲慢的样子,仪式感满满而又充满荒唐地给大家展示他度过安息日的方式;而当这些受压迫、被囚禁的人们获准在短短的一个小时里展现出自己才华时,那是他们最高兴的时刻。甚至连最阴沉、最挑剔的囚犯也会喜笑颜开,幻想着自己表演成功后获奖或是缩短刑期的光荣时刻,尽管他们自己立马就会自己嘲笑自己的想法天真幼稚。买马匹则是监狱里的另一个小高潮,虽然出钱的并不是他们,但是囚犯们都急不可待地等候着每一匹新来的马,他们像孩子买得心爱的玩具一样开心,一样认真。
而这样一股孩子气的背后,涌动的莫不是对自由的渴望。
新衣、买醉、节日的才艺表演乃至少校在买马上表现出的对囚犯们的些许信任都让囚犯得以忘记自己囚犯的身份,自己仿佛也像监狱外的正常人一般,摆脱囚衣、摆脱艰苦的劳役、摆脱沉重的镣铐、摆脱犯罪的身份,虽然是那么的短暂,但是却是那么的弥足珍贵,足以让人支撑几个月。
全书中最美的一个段落是“我”对窗外的遥望:
深不可测的蓝天上一轮灿烂的骄阳,从对岸飘来的一个吉尔吉斯人遥远的歌声。你久久凝视,终于发现一个赤贫的吉尔吉斯人的简陋的被烟熏黑的帐篷;帐篷边有一缕青烟、一个吉尔吉斯女人,她在为自己的两只山羊忙碌着。这一切都显得贫瘠而原始,然而他们是自由的。你会发现蔚蓝、晶莹的空中有一只小鸟,久久地注视它的飞翔:瞧,它掠过水面,转瞬间消失于蓝天,看哪,它又出现了,仿佛一个时隐时现的小小的亮点……甚至我在早春时节在岸边石缝里发现的一朵可怜的干枯的小花,也强烈地吸引着我的注意。
《死屋笔记》第二卷第五章《夏天》
吉尔吉斯人、小鸟、干枯的小花,这在窗外人看来平平无奇的一切都对我有着致命的吸引,因为它们在窗外,它们对于自己的生与死、对于生命的欢欣与悲痛有着窗内的“我”难以企及的自由。
这种对自由的向往铭刻在每一位囚犯的骨子里,随着春天第一缕阳光射入,第一只云雀的啼叫,他们的某种焦虑、冲动的心情就更加强烈,整个人变得躁动不安,他们渴望高墙外的生活。更为难得的是,他们不会因为自己失去了自由而妒忌剥夺世间其他生物拥有自由的权力。在面对“孤独而愤怒地等待死亡”的草原鹰,囚犯们最终选择了给它自由,他们喃喃自语:“要知道,它和我们不同啊”,他们从心底里珍视自由,认为这是人世间每一种生物都与生俱来的权力。
监狱是一个奇特的空间,在这里,所有经历过社会压榨的变形灵魂将再次压榨,我们都以为这个极为残酷的地方将是一片死寂,但是令人惊讶的是,人类的适应性是如此的强大,总是能够迅速适应一切环境,即使在这个极端的地方,即使是曾经身负罪恶的人们,他们仍心怀希望,有着简单的欢喜和直接的憎恶,有着对自由的渴望,在他们身上仍展现着人性的本恶和本善。
是的,即使身在极端的环境之中,即使是已经身负极端的命运,他们依然和我们没有本质的区别,他们的身上还存有人性的光辉,他们依旧是人。
我初看这本书时,曾心生疑惑,陀思妥耶夫斯基对监狱里的一切怎能如此细腻,仿佛曾真切地生活在这里。后来才知道,他真的在这里真切地生活了四年。我作为一个异乡的读者很难想象陀思妥耶夫斯基得知自己被流放到极寒极苦的西伯利亚时,他的心情如何。更难想象,他在自己如同“被装在桶里的鲱鱼一样”时,在自己与亡命之徒朝夕相处之时,他竟然还能默默地观察着四周,以冷静的笔调记录着这里的一切,最终融入到这个环境之中,他做到了“不是漠然无动于衷地看着那些疯子”,他感受着他们疯狂的悲欢并予以深切的同情。
这份感受和同情并非如同说说那般容易。我们常站在自己的视角审视着一切,我们不能接受学生不爱学习,我们无法理解旁人对于我们不喜爱的偶像的热爱;我们对网络上不同于自己的意见“口诛笔伐”,我们对于他人不同于俗定的选择往往直接否定……我们在暴怒和放任之间反复横跳,悲喜不相通才是我们的常态。
而这种强大的共情能力,对人类抱有的巨大悲悯,大概是古今伟大作家共通的情怀。陀思妥耶夫斯基不隐瞒囚犯们的恶也真实地展示着他们的良善;雨果在肯定革命家在历史进程中所作出的巨大贡献的同时,也不避讳他们在权力的欲望下自我迷失的过程;杜甫祈愿大庇天下寒士的同时也不掩饰自己的茅草被群童抱走的哀叹……这些伟大作家对于人的同情、热爱并不是基于“人”的完美,他们看见了人性的光辉,也看见了人性的丑恶,无论何时何地,他们始终对“人”抱有期望。
叶嘉莹曾评价杜甫:“杜甫独能以其健全之才性,表现为面对悲苦的正视与担荷……正因杜甫独具一份担荷的力量,所以才能使大时代的血泪,都成为他天才培育的浇灌,而使其有如此强大的担荷之力量的,则端赖他所有一份幽默与欣赏的余裕”,我想杜甫所直面的这份悲苦不仅仅指时代命运的悲苦,还有着人天性中良恶交织所造成的那份悲苦。我想这份评价也适用于陀思妥耶夫斯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