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窗自照的都市时髦女性
出生在旧时代与新时代的交接段上,张爱玲生活中接触到的,总带着新时代的光怪陆离,又摆脱不了旧时代留下的,哀哀的喘气声。她出生在一个没落的地主家庭,父亲是接受过儒家正统教育的封建遗少,母亲却是向往外国摩登生活的新女性。由于价值观的相悖,张爱玲的父母终于在不断的争吵后协议离婚。由此,那个时代因新旧交替而产生的冲突可见一斑。然而旧的文化的残存,新的观念的输入,在张爱玲的性格中,却能融洽地合在一起,使她成为一位临窗自照的都市时髦女性。这种融洽,常常表现在她的作品中。
《小团圆》是张爱玲最神秘的小说,也是一部半自传性的小说。在其中,她写到,女主人公九莉告诉她最好的女友比比,她很喜欢上海十字路口的红绿灯时。比比竟说道:“那就把它拿去插在头发上吧。”宛然把摩登的红绿灯当做从前女人的发簪了。读来,很有好友间相互打趣调侃的生动,而喜欢红绿灯,喜欢到要把它插到头发上去做自己的装饰,也只有习惯了簪发簪的中国传统女性,才能想到吧。张爱玲把新旧时代如此自然地融合在了一起,缝得天衣无缝。
在她的散文《更衣记》中,更是细细地将上海街头各个年份流行的衣服样式说来。她评价圆筒式的高领,“紧抵着下颚,肌肉尚未松弛的姑娘们也生出了双下巴”,而元宝领,“斜斜地切过两腮,不是瓜子脸也变成了瓜子脸”。对比显著,两种领子孰好孰坏,一目了然。这样细致创意的描写和评价,可见她对时尚有高度的敏感,绝不是躲在深闺里的地主女儿。
若要说到张爱玲的形象,我脑海中也只有一位身材细长,穿着短旗袍,丝袜,倚在木窗前对着镜子沉思的女性形象。她是有着摩登时尚的外表,而举手投足间,却时常露出中国传统文学的风韵。
低到尘埃里的凤凰鸟
一方面,张爱玲是自信得近乎于自负的人。十九岁的她,便以一篇《天才梦》,引起了不小的波动,此后几年,更是以《金锁记》、《倾城之恋》等脍炙人口的小说,迅速成为上海滩数一数二的作家。她是自信而自负的,她总是给人一种神圣不可冒犯的感觉。
傅雷批评她的小说《倾城之恋》,“华彩过了骨干,两个主角的缺陷,也是作品本身的缺陷。”
她激烈地做出回击,并不理会对方是否是辈分高于自己的长者,导致远在他乡的傅雷感到心凉;对于当时风靡一时的革命+恋爱的创作思路,她也给予辛辣的讽刺。她是一个冷眼旁观者,都市的繁芜和社会的毁灭性黑暗,在她眼里,不过尔尔。她自信自己是天才,对世界上的一切,表现出不屑一顾。
另一方面,张爱玲是极度自卑的人。她不善交流,喜欢日夜颠倒的生活,喜欢独处,怕见陌生人。
她在散文中写到,在她十二岁时,有天晚上,在月色下跟一个比她大几岁的同学散步。那位同学跟她说:“我是同你很好的,可是不知道你怎样。”她郑重地说道:“我是……除了我母亲,就只有你了。”张爱玲补充说:“她当时很感动,连我自己也感动到了。”而当她陷入到与胡兰成的恋情中去时,则以一张写着“一遇到他,她的心就很低,直低到尘埃里去”的自己的照片,来表达对胡兰成的爱情。这样低的态度,似乎与先前高傲地张爱玲是很不搭调的,然而这就是张爱玲,她自负亦自卑。对爱人与被人爱,她都保持着及其珍重的态度,为了使对方感到自己的感情,甚至不惜显出自己的自卑,全然不同于其他时候。这也与她自小得不到父母亲正常的关爱有着密切的关系。越是渴望得到,越是渴望失去,而在害怕失去的担忧中,不由得便显出自卑来。
这就是张爱玲,她是低到尘埃里的凤凰鸟。
不完全拜金主义者
“自从认识到拜金主义这四个字后,我便认定了自己是拜金主义者”,张爱玲自认是个事事讲求“实际生活”的小市民,在散文《童言无忌》中,则**裸地说自己是自小喜欢钱的。陈思和说,张爱玲的一大贡献是“突出地刻画了现代都市经济支配下的人生观:对金钱欲望的痴狂追求”。的确,钱操纵着张爱玲小说主角的命运,不甚枚举。不为钱,七巧不会甘心戴上“金锁”,断送青春;不为钱,流苏不会狼狈如丧家之犬,急着嫁人觅得归宿。张爱玲一再在作品中宣称自己是个拜金主义者,爱财如命,但以她在实际的人生中留下的记录看,她不见得就是个见利忘义,“大小通吃”的人。我称之为不完全拜金主义者。她的所谓拜金,亦不过是为了保护自己,她深谙物质基础对生活的重要,而在言语上的夸夸其词,正反照了内在对金钱的不屑一顾。而对于拜金主义的描述,只见于她的散文与小说中。一个作家,其创作虽来源于生活,却也与真实生活存在着差异。真实生活中的张爱玲,对待金钱的态度,绝不是她在作品中描写的那样。
负心于她的胡兰成被国民政府通缉亡命的时候,她用辛苦赚来的版税稿费接济他。初会水晶时,她送了一大瓶Chanel香水给他太太。从她与友人来往的书信中,我们更可以看到她不取非分之财,不肯欺世盗名的正直的形象。
1995年9月10日,《联合报》副刊曾经刊登了一篇平鑫涛署名的纪念文章,而平鑫涛,则是当时皇冠出版社的发行人。文章中写道:“张爱玲生活非常单纯,她要求保有自我的生活,选择了孤独,不以为苦。对于名声,金钱。她也不看重。对于版税,她也不大计较,我曾有意将她的作品改拍为电视剧,跟她谈到版税,她回答说,‘版权你还要跟我说吗?你自己决定吧’。”
张爱玲是一个不完全的拜金主义者,由此便昭然了。
张爱玲是中国文学史上的一个传奇,她的性格深深地影响着她的写作。她的作品之所以能够打动读者的心,是因为她自身特立独行的性格。有斯性格,有斯人如爱玲,是中国文学一大幸。而又想到一句话,作家的不幸,也是文学的大幸。个人的痛苦能转化为文学艺术,使后人能切肤感受到的,那么痛苦,也许也有所值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