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魂的黑夜,那痛苦像火车一样轰隆轰隆一天到晚开着,日夜之间没有一点空隙。一醒过来它就在枕边,是只手表,走了一夜。
张爱玲用她琐碎苍凉的笔调写着九莉的痛苦,也是她自己的痛苦,亦或是辗转于那个时期的所有女子的痛苦。九莉的枕边睡着痛苦,爱玲的枕边睡着痛苦,所有女子的枕边都睡着痛苦。痛苦没有沉睡,它狰狞着眼,在灵魂的黑夜里潜伏着,随时准备着趁虚而入。可是九莉的心不是砸开了缝的核桃,它是门窗洞开的房间,痛苦来去自如,来了,抵挡不住,不走,也无法驱逐。于是那痛苦穿躯而过,碾压在脆弱的心脏薄膜上,让一颗心鲜血淋漓。
九莉枕边睡着痛苦。盛九莉枕边睡着的是邵之雍。他们凝望对方的目光里尽是温柔缱绻,可床头两端隔着的不仅仅有他沾染的那些女人们,更是一个世纪的沧海桑田。
战火纷飞的时代,无休止的轰炸,沦陷的孤岛,在末日般的沉沦中,盛九莉像一朵只盛开在夜间的诡异花朵,辗转流离,被连根拔起,失去了土壤。她的美在文字间流转,稍纵即逝。邵之雍闻到这缕独特的幽香,他寻香而来,为她沉醉。她需要他的爱慕,需要被重视的感觉,他吻她的时候,她想着:他是真爱我的。如此才放心地去爱他,这是缺乏安全感的表现。她爱他的时候,总觉得卑微到尘埃里,那点欢喜也在尘埃里开出花来。但他骨子里不过是个旧式文人,不甘只折一枝花在手,他要的美好团圆,是才子佳人式的三妻四妾和睦与共,是繁花似锦的大团圆。而盛九莉的渴望,则是一夫一妻白头偕老的爱情和婚姻,只可惜,她将一生钟情错付与了一个处处留情之人,她梦中的花前月下,终究只能是一个人的花前月下,一个人的小团圆。
在盛九莉隐秘的内心深处,一定怀有对家和温暖的向往。因为过继给大房,她称自己的生父生母为“二叔二婶”,而乃德和蕊秋,也就是她的亲生父母婚姻的破裂也使得九莉常常处于一种进退两难的尴尬境地。蕊秋是个思想和行为都很前卫的母亲,很长一段时间在国外度过,她对自己的女儿九莉的态度不冷不热,甚至带着些僵硬的疏离感。和盛九莉相处的为数不多的时间里,她好像永远在收拾行李,而她教会给九莉的也就是如何收拾行李。以至于她唯一一次牵着九莉的手过马路,都会让九莉觉得无比窘迫,回想起来,甚至有点恶心。乃德终日沉迷于烟榻之上,对她也是不闻不问。亲情的残缺、淡漠,使她从小变成一个敏感孤独的人,心思复杂细致,自尊心强,看人的眼光冷冽而锋利。
宋淇说《小团圆》里把九莉写成了一个大胆、非传统的女人,即使摆在现在看来,她依然是一个大胆、非传统的女人,这一方面说明了她的大胆和非传统名副其实,另一方面也体现出人们思想中某些传统畏缩的偏见根深蒂固,即使过去许多年,封建礼教对女性的身心束缚依然残存,在爱情和婚姻方面,世俗对于女子的苛刻和批判比男子更甚,即使很多爱情悲剧的起因都是男子的负心薄幸。九莉对待爱情用的是飞蛾扑火的方式,明知邵之雍的身份是汪伪政府的官员,明知他的为人,却依然不顾一切纵身扑入她相信的爱情里,即使那不过是海市蜃楼般虚幻的存在。当邵之雍说起二次大战要完了,她回答:希望它永远打下去。之雍沉下脸来道:“死这么多人,要它永远打下去?”九莉轻声笑道:我不过因为要和你在一起。她想要的爱情生活是与时局政治割绝的,任它烽火连三月,她只想留住与他的天荒地老。
只是,她对爱情过于理想化,正如邵之雍对女人过于理想化。爱情不是乱世的桃源,爱情存活于俗世,俗世的庸常也存活于爱情之中。命运的无常和残酷,时局的动荡不安,并不会因邵之雍在那张合婚庚帖上写下的“岁月静好,现世安稳”而有所改变。在这样的乱世之中,人和人之间互相揭发算计,人性深处的卑劣与懦弱暴露无遗。《小团圆》书中对邵之雍的讽刺也是犀利的,从一开始,盛九莉就像一只警敏的狐狸,嗅出了邵之雍人格里的弱点。从开始的之雍迷信他自己影响人的能力,对他的朋友都是占有性的,一个也不肯放弃,到听他说起他相信有狐狸精的诧异,到最后惊觉:他完全不顾我的死活,就知道保存他所有的。他在她锐利的目光下褪下了层层伪装,到最后暴露出自己自私滥情的本质了,却还浑然不觉,以为她会一如既往地爱他,等他,等他回来,“三美团圆”。他得意洋洋地对她提起他与那些女人之间的纠缠,在他看来,用别的女人来引起她的妒忌,“也是好的”。盛九莉表面上不动声色地听着他的“荣耀之事”,心里却像被乱刀砍着。她对他的痴恋,最终被一次又一次的失望所耗尽了。以至于到后来,她绝望到想要自杀,却想到邵之雍可能产生的反应,他能说服自己随便相信什么,她死了他自有一番解释,认为“也很好”,就又一团祥和之气起来。
盛九莉对邵之雍的感情,从一开始的迷醉投入到了后来的爱恨交缠。邵之雍亲口承认他是和小康小姐生离死别来的,后来他睡着了,正好背对着她。她有种茫茫无依的感觉,像在黄昏时分出海,路不熟,又远。她看着这个男人,让她又爱又恨的人,心里甚至萌生了杀意。想着:拿来那把切西瓜的长刀,对准了那狭窄的金色背脊一刀。“你要为不爱你的人而死?”她在心里对自己说,这话让她醒悟过来。原来,他根本不爱她,又或者,他自以为的爱,根本不是她渴望的那种感情。
最后,她终于写信给他,为她们纠缠多年的感情画上句号。她写道:我并不是为了你那些女人,而是因为跟你在一起永远不会有幸福。本来中间还要加上两句:没有她们也会有别人,我不能与半个人类为敌。至此,她似乎把他看透了,看穿了,认清楚了他的本来面目。可是为何她的心里仍有余痛,也许就像张爱玲曾对胡兰成说的:因为懂得,所以慈悲。九莉爱他的姿态永远是寂然的,不对他哭闹抱怨,把对他的爱恨情仇诉说成了一个人内心的独白,即使到最后分开,他也未必听到了多少句。从此,他遗失了一个因为懂他而对他心怀悲悯的女人。
这是张爱玲的遗作,她写道:这是一个热情故事,我想表达出爱情的万转千回,完全幻灭了之后也还有点什么东西在。
青山上红棕色的小木屋,映着碧蓝的天,阳光下满地树影摇晃着,有好几个小孩在松林中出没,都是她的。之雍出现了,微笑着把她往木屋里拉。非常可笑,她忽然羞涩起来,两人的手臂拉成一条直线,就在这时醒了。二十年前的影片,十年前的人。她醒来快乐了很久。
那是多年后盛九莉做的一个梦。
若这个世界上的爱情,都可以像螺丝钉和螺帽那样有规格,有迹可循,匹配起来,成就一段段旷世姻缘,也容易得多了。月老毕竟是老人了,总是会有配错人的时候,一个眼花不慎,两个本不合适的人就被红线牵了来,枉送了一生的幸福。理想的人间爱情,自然是痴情的配痴情的,无情的配无情的,多情的配多情的,专一的配专一的,这样人人心有所属,身有所安,互相懂得,也少了许多恩怨纠缠,磕磕绊绊。可人间大多数爱情和婚姻,却总是阴差阳错,痴情的偏被无情的伤,专一的偏被多情的伤。如果爱错了人,大可不必沉沦于伤痛之中,再马不停蹄地去找那个对的人就好了,可爱错了人偏是一件伤筋动骨的事情,错的人留下的阴影挥之不去,哪怕遇见对的人,也少不了迟疑和不安。这个世界上缺少敢爱敢恨的人,缺少拿得起放得下的人,也缺少有勇气重新来过的人。
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盛九莉对邵之雍的爱情,虽然最终不值得她生死相许,却永远留在她心里,成为一个残缺的印记,梦中的小团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