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应台:1952年生于台湾,华人世界率性犀利的一枝笔,33岁着手写《野火集》抨击时弊,21天内再版24次,对台湾甚至大陆发生深远的影响。34岁第一次做母亲,自称从此开始上“人生课”,且至今未毕业——龙应台“人生三书”《孩子你慢慢来》、《亲爱的安德烈》、《目送》,是这堂“人生课”的三本“作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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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爱的安德烈》共收录36封书信,呈现了母子两代人心灵的碰撞以及中西不同文化对个体思想意识的影响,记录了两代人试图消除隔阂与冲突的努力,也为中西文化的碰撞提供了一个清晰而生动的范例。
№ 1 | 母亲
人生,其实像一条从宽阔的平原走进森林的路。在平原上同伴可以结伙而行,欢乐地前推后挤、相濡以沫;一旦进入森林,草丛和荆棘挡路,情形就变了,各人专心走各人的路,寻找各人的方向。那推推挤挤同唱同乐的群体情感,那无忧无虑无猜忌的同侪情深,在人的一生中也只有少年期有。离开这段纯洁而明亮的阶段,路其实可能愈走愈孤单。你将被家庭羁绊,被责任捆绑,被自己的野心套牢,被人生的复杂和矛盾压抑,你往丛林深处走去,愈走愈深,不复再有阳光似的伙伴。到了熟透的年龄,即使在群众的怀抱中,你都可能觉得寂寞无比。
那么,我是否一点儿也不担心我的儿子将来变成冬天的蟋蟀,一事无成?骗鬼啊?我当然担心。但我担心的不是你职业的贵贱、金钱的多寡、地位的高低,而是,你的工作能给你多少自由?“性、药、摇滚乐”是少年清狂时的自由概念,一种反叛的手势;走进人生的丛林之后,自由却往往要看你被迫多少时间在闪避道上荆棘。
人生像条大河,可能风景清丽,更可能惊涛骇浪。你需要的伴侣,最好是那能够和你并肩立在船头,浅斟低唱两岸风光,同时更能在惊涛骇浪中紧紧握住你的手不放的人。换句话说,最好她本身不是你必须应付的惊涛骇浪。
清纯静美,白衣白裙别上一朵粉红的蝴蝶结——谁抵挡得住“美”的袭击?对美的迷恋可以打败任何智者自以为是的心得报告。我只能让你跌倒,看着你跌倒,只能希望你会在跌倒的地方爬起来,希望阳光照过来,照亮你藏着忧伤的心,照亮你眼前看不见尽头的路。
充满青春活力的孩子奔向他人生的愿景,眼前热切望着前方,母亲只能在后头张望他越来越小的背影,揣摩,那地平线有多远,有多长,怎么一下子,就看不见了。
菩提树是追求超越,出世的,椴树是眷恋红尘,入世的。椴树的清香所深藏的静谧与深情。
不管国家这种单位发生了什么根本的变化,有了或没了,兴盛了或灭亡了,变大了或变小,安德烈,小镇不会变。泥土和记忆不会变。
我很喜欢你心中有一个小镇,在你驶向大海远走高飞之前。
但是,天一样大的草原,地一样老的湖泊,日月星辰一样长长久久的野花,青草怒长无边无际的山谷,也被围起来,收门票——唉,可真超过了我能忍受的限度!
文化来自逗留——“逗”,才有思想的刺激、灵感的挑逗、能量的爆发;“留”,才有沉淀、累积、酝酿、培养。我们能不能说,没有逗留空间,就没有逗留文化,没有逗留文化,就根本没有文化?
海浪的声音混在风里,有点分不清哪个是浪,哪个是风。一架飞机闷着的嗡嗡声从云里传来,不知飞往哪里。蟋蟀好像也睡了。你的语音轻轻的。这样的凌晨和黑夜,是灵魂特别清醒的时候,还没换上白天的各种伪装。
当你的工作在你心目中有意义,你就有成就感。当你的工作给你时间,不剥夺你的生活,你就有尊严。成就感和尊严,给你快乐。
我怕你变成画长颈鹿的提摩,不是因为他没钱没名,而是因为他找不到意义。我也要求你读书用功,不是因为我要你跟别人比成就,而是因为,我希望你将来会拥有选择的权利,选择有意义、有时间的工作,而不是被迫谋生。
千山万水走到最后,还是“自己”二字。
第二颗眼泪说,被感动的感觉实在太棒了,跟全人类一起被感动,尤其棒!
大树,有大树的长法;小草,有小草的长法。这世上大部分的人,都是小草。你不是孤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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卒子一过河,或动或静都没有回头的路。人生中一个决定牵动另一个决定,一个偶然注定另一个偶然,因此偶然从来没有偶然,一条路势必走向下一条路,回不了头。我发现,人生中所有的决定,其实都是不回头的“卒”。
№ 2 | 安德烈
我这些“倾诉”,会不会让你觉得,像是好莱坞的巨星们在抱怨钱太多,太有名,所以生活很“惨”?可是,生命往往就被那微不足道的事情给决定了……
让木屋里有和平,让豪宅里起战争!
一支歌曲好不好有三个要素:气氛,歌词,音乐,但不一定要三个要素同时并存,往往一个元素就行。一支歌,如果能散发出最好的气氛,不一定需要最好的歌词,因为气氛本身能使人愉快或是悲伤。歌词写得好,能让你会心微笑或者沉入忧郁。音乐好,歌就缠住了你的脑袋,不管它的词多笨或者气氛不怎样。
有时候,我会放三十首歌,一支一支听,心里其实一直等,等着那一首歌出现。终于等到的时候,那个美感值更高。
多国文化,就像汤里的香料,使生活多了滋味。
人生就是这样,一条线往前走,没什么好遗憾的。我知道,但是,我还是觉得遗憾,不舍。把回忆拥在心里,是得往前走,但是知道从哪里来。
我从来不给路上伸手的人钱,因为我不觉得这是解决问题的办法,让每个人都有“问题意识”才是重点。可是我自己其实又软弱又懒惰的,说到也做不到。就这样了。
人与人之间愿意花时间交流,坐下来为了喝咖啡而喝咖啡,为了聊天而聊天,在欧洲是生活里很大的一部分,是很重要的一种生活艺术。香港没有这样的生活艺术。
马克·吐温说:我评断一个人的品格,不看他如何对待比他地位高的人,我看他如何对待比他地位低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