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华字典》1998年修订本在介绍冒号的用法时,举了一个例子:“张华考上了北京大学,李萍进了中等技术学校,我在百货公司当售货员:我们都有光明的前途。”在今天看来,这句话与社会现状严重脱节,反差强烈,有着浓郁的讽刺意味。但将视角放到过去,百货店员曾经也是让人艳羡的职业,而百货公司,也一度堪称城市地标。
然而随着时代变迁,一度辉煌的百货公司如今大多落寞。我家附近的一家百货公司如今也空余躯壳,转型成为一间普通的写字楼。沈大成在小说中,将百货商店的消亡比喻为鲸落:
是大海里的事,是一种奇观。当一头大鲸鱼死掉,海很深,于是尸体坠落,一直沉到海底,在海底围绕它形成一套生态系统,很多生物靠它的尸体还能够活上很多年。这间百货公司,就是那样的东西!
和我们所知的百货公司一样,沈大成笔下那家小城里的百货公司也曾经赫赫有名,“它的开业振兴过附近经济,创造过数字庞大的就业岗位,也带给过人们充分多的商品选择和快乐”。而其“鲸落”,是因为“它又倒而不垮,它昔日盛名的碎片,以及店里未用完的物资,随各种机会散轶到了小城以外”,“它其实是一具很大很大的残骸,正在消解,小城里的人却还依赖它而活,在与尸体共眠。”
这篇小说科幻意味并不浓郁,但却有许多伤感的气息。百货公司仅仅是时代浪潮中的浪货一朵,无数的东西都在离我们远去,比如被“腾笼换鸟”的国企厂房、散布于大街小巷的报刊亭……小说中“我”驱车远离了百货公司,犹如“在漆黑的海底划小舟离开一架鲸鱼骨头”。“我”喟叹说,“有点伤感,有点无能为力,还有点尊敬它?但是你不属于它,只好往前去,把属于它的人和事留在原处。”
我们远离了百货公司,而终有一天,其他人会离开我们,让我们停留在原地,停留在过去。
上天的召唤
在《大学的第一个暑假》这个短篇中,沈大成描绘了一个非常有趣的形象“酋长”。他来自古老氏族,这个氏族根据神秘直觉四处迁徙。有一次停留在某个地方时,“酋长”走进政府大楼查询有关条例,发现自己符合读大学的申请条件。递交申请后,邮政系统一路打听部落踪迹,跨越山河大海和人山人海,终于找到了这个“移动部落”。“酋长”也从旷野跋涉而来,成为了一名交换生。
这个故事里的部落并非愚昧无知,他们不但接受过基础教育,头脑也被生存环境训练得很好。但大部分的部落成员认为相比读书,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酋长”是个例外,想进学校体会一下,也许所学会对族人有帮助。“酋长”的父亲在“酋长”想要入学时表示了支持:“他父亲觉得未来的面貌应该是不同的人能相互融合,就像朝地平线望去,远方的山脉或不论什么,总是连接着天上地下。”与这位开明的“老酋长”不同,另一位中年人、“我”同学的父亲在小说最后,“我”因为“酋长”的造访而感到困惑时,开导“我”说,“其实人这一生的神奇经历就停留在大学第一个暑假,一切奇遇到此为止。”这是沈大成笔下“普通人的洞见时刻”。
小说中的部落成员仅靠直觉互相寻觅,他们认为,一个人,不论是活着的还是死去的,留在世上的线索其实多之又多,一条核心线索触碰到某件事物,那件事物也具备了线索的功能,它又能把周围的事物变成次一级线索,这种传递像点石成金,像热传导,只要感知能力够强,就可以抓住一条遥远而微小的线索溯源而上,去洞悉那个人。然而酋长能靠直觉找到“我”,却找不到自己的族人。在大学的第一个暑假里,“酋长”的部落神秘地消失了,“酋长”认为自己的族人收到使命的召唤(这个部落的生存意义大致是“缩小的巨人,耐心守候在大地上,四处巡游,等待召唤降临,将一切奉献给它”),打算继承部落的文明,试图找小说叙事主人公“我”加入,而“我”自然婉拒了“酋长”。
如果把思维扩散得远一些,在三浦紫苑的《编舟记》中,用“业”这个字来比喻“天命”。以某件事情为业的人,即是背负着命运、被上天选中的人。沈大成笔下的部族成员,是不是芸芸众生的某种象征呢?在找到自己的志业之前,他们徘徊忙碌于尘世,在不同的目标之间辗转,而当接受到上天的召唤后,即投身其中,就算把所有的热情和时间全部注入其中(乃至在普通人的眼中“消失”),也无怨无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