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俟白昼的魔法遁去,夜的自由到来,姓名脱落为一张扁平的画皮,剩下的东西才渐渐与我重合,虽似朦胧缥缈了,却真实起来。这无论对于独处,还是对于写作,都是必要的心理环境。
人是以语言的探问为生长,以语言的构筑为存在的。字,本当从沉默的心中流出。
01
凡我笔下人物的行为或心理,都是我自己也有的,某些已经露面,某些正蛰伏于可能性中伺机而动。
我在离去者中。一路上月影清疏晚风忧怨,少年们默然无语,开始注意到命运的全面脸色。
重要的是那自卑与生俱来,重要的是那冷淡的威胁其实是由自卑构筑。
家,由于另一种生活的衬照,由于冷淡的威胁,竟也变得孤独堪怜。
幸有世世代代不懈的攀登者,如西绪福斯一般重复着这样的攀登,才使梦想照耀了实际,才有信念一直缭绕于生活的上空。
上帝就像出题的考官,不断变换生活的题面,看你是否还能从中找出生命的本义。
02
生命本无意义,是我们使它有意义,是“我”,使生命获得意义。
尼采有诗:“自从我放弃了寻找,我就学会了找到。”我的意见是:自从我学会了寻找,我就已经找到。
自卑,历来送给人间两样东西:爱的期盼,与怨愤的积累。
若是梦想着世间不再有那样的冷淡,梦想着,被那冷淡雕铸的怨愤终于消散,所有失望过和傲慢过的心灵都能够相互贴近,那就是爱的期盼。
这两种心情似乎都是与生俱来,盘根错节同时都在我心里,此起彼伏,铺设成我的心路。我只知道,兼具这两种心情的我才是真实的我。
爱,原就是自卑弃暗投明的时刻。自卑,或者在自卑的洞穴里步步深陷,或者转身,在爱的路途上迎候解放。
03
你的意识醒来了,看见自己被局限在一个小小的躯体中,而在自己之外世界是如此巨大,人群是如此庞杂,自己仿佛囚徒。
在这纷纭的人间,自己简直无足轻重,而这一切纷纭又都在你的欲望里,自己二字是如此不可逃脱,不能轻弃。
等待着他人的到来,等待着另外的心魂,等待着自由的团聚。
所谓推心置腹,所谓知己,所谓同心携手,是同性之间和异性之间都有的期待,是孤独的个人天定的倾向,是纷纭的人间贯穿始终的诱惑。
就灵魂的期待而言,它强大并且坚韧,胜败之事从不属于它,它就像梵高的天空和原野,燃烧,盛开,动荡着古老的梦愿,所有的现实都因之显得谨小慎微,都将聆听它对生命的解释。
因而我在《向日葵》的后面常看见一个赴死的身形,又在《有松树的山坡》上听见亘古回荡的钟声。
04
他人也许正是你的地狱,那儿有心灵的伤疤结成的铠甲,有防御的目光铸成的刀剑,有语言排布的迷宫,有笑靥掩蔽的陷阱。在那后面,当然,仍有孤独的心在颤栗,仍有未息的对沟通的渴盼。
爱之永恒的能量,在于人之间永恒的隔膜。爱之永远的激越,由于每一个“我”都是孤独。人不仅是被抛到这个世界上来的,而且是一个个分开着被抛来的。
所有的消息都在流传,各种各样的角色一个不少,唯时代的装束不同,尘世的姓名有变。
每一个人都是一种消息的传达与继续,所有的消息连接起来,便是历史,便是宇宙不灭的热情。
一个人就像一个脑细胞,沟通起来就有了思想,储存起来就有了传统。
05
那巨大的存在之消息,因分割而冲突,因冲突而防备,因防备而疏离,疏离而至孤独,孤独于是渴望着相互敞开——这便是爱之不断的根源。
皈依并不在一个处所,皈依是在路上。
分割的消息要重新联通,隔离的心魂要重新聚合。爱,即分割之下的残缺向他者呼吁完整。
甘心于隔离地活着,唯爱和语言不需要。爱和语言意图一致。让智识走向心魂深处,让深处的孤独与惶然相互沟通,让冷漠的宇宙充满热情,让无限的神秘暴露无限的意义。
巴别塔虽不成功,语言仍朝着通天的方向建造。
人的处境是隔离,人的愿望是沟通,这两样都写在了上帝的剧本里。
06
乖张如人者偏不安守这样的地位,好事如上帝者偏不允许这样的寂寞,无限膨胀的宇宙偏偏孕育出一种不衰的热情。
先哲有言:“人是一堆无用的热情。”
人间这出戏剧是只杀不死的九头鸟,一代代角色隐退,又一代代角色登台,仍然七情六欲,仍然悲欢离合,仍然是探索而至神秘、欲知而终于知不知,各种消息都在流传,万古不废。
“看不见而信的人是有福的。”
浪是水,浪消失了,水还在。浪是水的形式,水的消息,是水的欲望和表达。水是浪的根据,浪的归宿,水是浪的无穷与永恒。
07
残疾人于是乎很像卡夫卡笔下的一种人物,又很像陀思妥耶夫斯基地下室里的哭魂。
难言之隐未必都可一洗了之。
福柯在《疯癫与文明》一书中说:“疯癫不是一种自然现象,而是一种文明产物。没有把这种现象说成疯癫并加以迫害的各种文化的历史,就不会有疯癫的历史。”
你要爱就要像一个痴情的恋人那样去爱,像一个忘死的梦者那样去爱,视他人之疑目如盏盏鬼火,大胆去走你的夜路。
套用一下陀思妥耶夫斯基的那句话吧:不能用贬低个人的爱愿来确认人类之爱的崇高。
08
一些深隐的、细弱的、易于破碎但又是绵绵不绝的心的彷徨,在构思的缝隙中被遗漏了,被删除了。
白昼的清晰是有限的,黑夜却漫长,尤其那心流所遭遇的黑暗更是辽阔无边。
难以捉摸、微妙莫测和不肯定性,这便是黑夜。但不是外部世界的黑夜,而是内在心流的黑夜。写作一向都在这样的黑夜中。
内在的徘徊终于会被逼迫出一种智慧。正如俄罗斯思想家弗兰克在其《生命的意义》中所说:生命的意义不是被给予的,而是被提出的。
我的简陋理解是:生命的意义本不在向外的寻取,而在向内的建立。
09
有形的或具体的美物,很可能随着时间的推移而丧失其美。美的难于确定,使毛姆这样的大作家也为之迷惑,他竟得出结论说:“艺术的价值不在于美,而在于正当的行为。”
有形之物尚可因其未被发现而沉寂千古,无形的思绪却一向喧嚣、确凿,与你同在。
如你一样的挣扎还在黑夜中挣扎,如你一样的眺望还在黑夜中眺望。
也许你还能听见诗人西川的话:我打开一本书/一个灵魂就苏醒/……/我阅读一个家族的预言/我看到的痛苦并不比痛苦更多/历史仅记录少数人的丰功伟绩/其他人说话汇合为沉默……
你不必非得看过多少本书,但你要看重这沉默,这黑夜,它教会你思想而不单是看书,世上的书从未被哪一个人看完过。
顿悟是智者的专利,愚顽如我者只好倚重一个渐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