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一辈子走过许多地方的路,行过许多地方的桥,看过许多次数的云,喝过许多种类的酒,却只爱过一个正当年龄的人。”
初次读沈从文,便记下了青山绿水,姑娘与黄狗,少年与河流。那里的山树如画、秀而又致,那里的河流温柔而幽雅,那里的人们善良可爱、天真质朴,那里雾霭沉沉,弥漫飘荡着轻重急徐的橹歌。
不读沈从文,又如何会了解这种,浸在水里的温柔?
《湘行书简》,是他因母亲生病,新婚之后,时隔十五年后重返故乡而在路途上给妻子张兆和写的家书。看过许多情书,他的虽不似王小波的热烈华美,却也平淡而深情,纯粹到极致,温暖中有强烈的真实。难怪,这自古情书第一写手能打动当年的校花的张兆和。
我能用我拙劣的想象来描绘,有这样一个男子,身着长衫,会带一丝丝木讷,一丝丝的羞赧,儒雅而绅士,他用颀长的手指铺开信纸,娓娓道来“船在慢慢的上滩,我背船坐在被盖里,用自来水笔来给你写封长信。这样坐下写信并不吃力,你放心。这时已经三点钟,还可以走两个钟头。”没有华丽的辞章,淡淡的文字,便足以窥得见真情。
爱,百转千回,分别之后才会明白,爱恋的过程是在分别之中完成的。他在信中写到“我就这样一面看水一面想你。我快乐,我想应同你一起快乐;我闷,就想你在我必可以不闷;我同船老板吃饭,我盼望你也在一角吃饭。我至少还得在船上过七个日子,还不把下行的日子计算在内。你说,这七个日子我怎么办?我不能写文章就写信。这只手既然离开了你,也只有这么来折磨它了。”
他只身一人,水上行舟,没有妻子的陪伴。纵使有赏心乐事,也无人与说。他写道“梦里来赶我吧,我的船是黄的,船主名字叫做“童松柏”,桃源县人。尽管从梦里赶来,沿了我所画的小堤一直向西走,沿河的船虽万万千千,我的船你自然会认识的。这里地方狗并不咬人,不必在梦里为狗吓醒!”
他会温柔地唤她“三三”,因为她在张家排行第三。“我感觉得到,我的船是在轻轻的,轻轻的在摇动。这正同摇篮一样,把人摇得安眠,梦也十分和平。我不想就睡。我应当痴痴的坐在这小船舱中,且温习你给我的一切好处。三三,这时节还只七点三十分,说不定你们还刚吃饭!”他会想着她,心乱如麻。“三三,你只看我信写得如何乱,你就会明白我的心如何乱了。我不想写什么,不想说什么。我手冷得很,得你用手来捏才好……这长长的日子,真不好对付!”
他无不得意地表达,“写《龙朱》时因为要爱一个人,却无机会来爱,那作品中的女人便是我理想中的爱人。写《月下小景》时,你却在我身边了。前一篇男子聪明点,后一篇女子聪明点。我有了你,我相信这一生还会写得出许多更好的文章!有了爱,有了幸福,分给别人些爱与幸福,便自然而然会写得出好文章的。对于这些文章我不觉得骄傲,因为等于全是你的。没有你,也就没有这些文章了。”
有人说,沈从文就像他故乡的河,安静,寂寞。与都市相隔绝,生活形式、生活态度皆有点原人意味。故乡的山河赋予他写作的灵性,教给他思索人生、体验人生,教给他智慧同品德。他从河流中顿悟,心中澄然,透明烛照,对河水,对夕阳,对拉船人同船,皆那么爱着,十分温暖地爱着!
他感动于腐了的草木,破烂的船板,危险却又收入微薄的拉船人,他觉得这些人可怜地生、无所为地生。他思索着人生,思索着人性,后来,他写道“不,三三,我错了。这些人不需我们来可怜,我们应当来尊敬来爱。他们那么庄严忠实的生,却在自然上各担负自己那份命运,为自己、为儿女而活下去。不管怎么样活,却从不逃避为了活而应有的一切努力。他们在他们那份习惯生活里、命运里,也依然是哭、笑、吃、喝,对于寒暑的来临,更感觉到这四时交递的严重。三三,我不知为什么,我感动得很!我希望活得长一点,同时把生活完全发展到我自己这份工作上来。我会用我自己的力量,为所谓人生,解释得比任何人皆庄严些与透入些!三三,我看久了水,从水里的石头得到一点平时好像不能得到的东西,对于人生,对于爱憎,仿佛全然与人不同了。我觉得惆怅得很,我总像看得太深太远,对于我自己,便成为受难者了。这时节我软弱得很,因为我爱了世界,爱了人类。三三,倘若我们这时正是两人同在一处,你瞧我眼睛湿到什么样子!”
沱江的水养育了他,他的文字安静而唯美,仿佛田园牧歌一般。祝勇在《凤凰:草鞋下的故乡》中提到:湘西的的美,那古木四合的山寨、山脊上耸立的青石碉堡、峡谷里青蓝的急流,还有多情男女的对歌、官道上清亮细碎的马项铃响,和牛项下闪光的铜锋的沉静庄严声音,以及在这一切声嚣、气息与色彩中交织的爱情传奇,均使耽于梦幻的我们堕入乌托邦式的阅读中。
他的温柔,带有顽固和倔强。他对爱情怀有一种宗教情结,世间的一切,皆源于爱——连恨,也是爱的产品。至于死,在爱的面前实在是微不足道。
他的作品中,女主角无一例外地在看似美满时直面死亡,“使快乐与锥心刺骨的疼痛连结在一起,使翻天覆地的欢愉与肝肠寸断的哭泣连结在一起,无疑使爱情又具有了一种惊心动魄的大美。死亡照亮了爱情,并终于使爱情百炼成精。”
他是残忍的。他冷酷,是因为他太温热。
读了沈从文,才越发觉得自己还不懂爱,觉得语言太苍白。
夜晚聆听着河流遥远的回声,在纸页上为自己仿造了一座边城。只有在静静的雨天,方可读懂他。
“那些跨越了千山万水的旅人总是在最后的时刻不经意地放慢自己的脚步。任何险境从不曾阻挡他们匆促的行脚,目的地的旗幡却可以让他们怯步。因为这一刻来得太迟,因为这一刻来得太快。而所有能够身体艰辛与精神记忆,都会在这刻度上凝结成一种叫做眼泪的汁液,来回报生命中那些无人知晓的坚忍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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