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
杀死一只知更鸟就是一桩恶罪。
我是一只普普通通的知更鸟,和万千生活在梅科姆镇的知更鸟一样。我们只唱歌给人们听,什么坏事也不做。不吃人们园子里的花果蔬菜,不在玉米仓里做窝,我们只是衷心地歌唱。
亚拉巴马南部没有分明的四季:夏天不知不觉变成了秋天,秋天后面有时并不总跟着冬天,却变成了短短几日的春天,过后又马上融入夏天。我是一只年老的知更鸟,如今定居在梅科姆镇,因为这儿的冬天不太冷,我不必迁徙。我把窝安在离拉德利家不远的一棵橡树上,从我的窝往下望,正好能看见树干上的那个树洞。
孩子们上学要路过这棵树,去大礼堂也要路过这棵树,到镇上也得路过这棵树。每天,我都能在树上俯瞰形形色色的人。有穿着裙子的小淑女、戴着贝雷帽的小男孩,也有步伐匆匆、拿着公文包的中年男人,还有提着点心、腰上拴着花边围裙的太太。
其中有个女孩很特别,她不像其他女孩一样穿层层叠叠的厚重裙子,反而和男孩一样穿背带裤。以至于,每天我都能在放学回家的孩子里一眼看到她。对了,她叫斯库特。
路口转角是拉德利家,这家人似乎和梅科姆格格不入。他们不爱与人交往,这似乎不被梅科姆镇的其他家庭接受,尤其是那个被拉德利先生带回来的男人,旁人背地里都叫他怪人阿瑟。斯库特和她的哥哥杰姆,还有迪儿老是对阿瑟议论纷纷,他们好奇阿瑟的长相,好奇他为什么不出门,好奇他是不是真如那些茶余饭后闲得没事的太太们所说的那样,是个恶魔。
我也从未见过阿瑟的真面目,他总是出现在绘声绘色的流言蜚语中,直到……
我看见拉德利家的窗帘被拉开了,窗边站着一个脸生的人,我知道那应该就是阿瑟。正当我盯着他看的时候,他拉起了窗帘。我以为他是准备睡觉了,结果他打开门,走了出来。他往橡树的方向来了,奇怪,阿瑟并不像人们口中那么恐怖啊。他很瘦,受到两颊都凹陷了下去,头发又薄又没有生气,软软地贴着头皮,好像很温顺的样子。阿瑟慢慢走到树洞前,放了两片银色的东西进去,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毕竟是人类的玩意儿。他静静地在树下站了一会儿,然后转身离去。
第二天,斯库特放学回家时,飞快地跑了过去,又好像突然看见了什么,返还回来,把手伸进树洞掏出了昨天阿瑟放进去的东西,左右望了望之后就笑着回家了。后来好多次,我都看见阿瑟半夜来放一些小东西,他看着白天空掉的树洞,露出羞怯的笑容。每次放完的后一天,斯库特便会拉着杰姆一起来到橡树,偷偷拿出里面的东西。再之后,杰姆和斯库特越发大胆,伙同着迪儿一起,想探究阿瑟到底是什么人。傻孩子啊,阿瑟就是给你们在树洞里塞礼物的人啊。
阿瑟是我在人世间第一个感知到与我相似的人,我不知道这种鸟与人之间的奇妙反应从何而来,大概是因为他的发丝中透露出的柔和吧。
另一个让我感到共鸣是阿蒂克斯,他是斯库特的父亲。父亲,在我们知更鸟的眼中,就是安家树般的存在。这个头发总是梳得一丝不苟,穿着棕色大衣和皮鞋的男人,老是在我吃饱喝足,安逸地窝在橡树上时,背着一身疲惫从镇上回家。
我不了解阿蒂克斯,天天呆在树上,偶尔飞到园丁的身边觅食,我的唯一消息来源就是路人的闲聊,大部分还是从汗湿甜腻的女士们口中知晓的,可信度自然不大。阿蒂克斯似乎和那些中年男女不一样,没有让我反感的汗味和烟味,也不会在主街上吐口水,更不会爆出粗劣的语言。
那天,阿蒂克斯似乎比往常回来的还晚。他沉默向这边走来,后面是一轮落日,余晖洒在他的身上,将影子拉得很长。我说不出看到那副画面的感受,无法用一只鸟的匮乏言语去描述。阿蒂克斯停在橡树下,背靠着树干蹲坐下来。他好像不太和平时不一样,在我的印象里,只有那些大汗淋漓的粗鄙男人才会席地而坐,他们不在乎地上的尘土,也不会担心衣服被弄脏,而阿蒂克斯的衣服总是干净整齐的。
他坐在树下,我只能看见他黑发里掺杂的白丝,原来阿蒂克斯已经很老了,和我一样老。阿蒂克斯转过身来,抚摸着斑驳的树干。他缓缓开口:“我该怎么帮他?尤厄尔指控汤姆强奸了他女儿马耶拉,但事实上汤姆是个再好不过的人了,种种证据都表明汤姆没有干这种事。”我心想,既然证据确凿,那有何问题呢,拿出证据不就可以了吗?阿蒂克斯仿佛听到了我的心思,他继续说道:“其实我一开始就料到了这场官司不可能赢,但我还是愿意去试一试。在当律师之前,我一直坚信法律的力量,一直坚信法庭是伟大的平等主义者,可随着年岁的增长,我看到了它们也是有缺陷的。在法庭上,有一个横跨法律的东西,是肤色与人种,它孕育在人们的内心深处,从而生根发芽,演变成了偏见与仇恨,蔓延于我们的生活中,使法则天平倾斜。法律在它面前,是肤色一致才能使用的利器;而所谓的证据也显得微不足道。”“我是一个律师,希望用法律与正义来捍卫人性的尊严;我也是一个父亲,希望用善良和勇敢来教育我的孩子做一个绅士。”阿蒂克斯的眼角似乎有些湿润,天色渐晚,已经看不见落日的尾巴,他站起身来,拍了拍沾灰的衣角,回家了。
只剩我一只鸟站在树枝上。我从未考量过肤色和人种的问题,也从来没疑问过,为什么主街上很少有黑人的身影,就算有,也是形单影只。我也从未看见黑人和白人一道,更多的是白人走在马路中间,而黑人走在背光的阴影处。对于他们人类而言,肤色意味着什么呢,难道就像南鸟和知更鸟的关系吗?我很难理解。
之后,我总想从路过的人们口中听到关于汤姆案件的蛛丝马迹和最新进展。只听到好多白人对阿蒂克斯的辱骂,说他是为黑鬼打官司的叛徒,却没有一个人为汤姆感到不公。阿蒂克斯每天回来得越来越晚,步伐蹒跚。
突然有一天,许多人向镇上走去,我知道,那是法院的方向,那是开庭的日子,我看见杰姆也牵着斯库特去了。时间过了很久,我望着拐角,希望看到胜利。可是,没有。那天归来的杰姆脸上带着泪痕,他说,这不公平。官司输了,汤姆有罪……
后来,后来我很少再听到这件事的消息,我太老了,整天站立在枝头昏昏欲睡。这个冬天的确有点冷,阿蒂克斯说,这是自1885后最冷的一年。听他们说,汤姆死了。尤厄尔扬言要报复阿蒂克斯,或许是因为阿蒂克斯让他在法庭上丢了面,他是个无知的白人,仅靠着自己最后一层皮自怜自爱。那晚,他跟着杰姆和斯库特,欲下狠手,杰姆兄妹哪是他的对手,我在树上急得乱叫,不知所措。这时候,阿瑟冲了出来,靠他孱弱、瘦小的身躯,从尤厄尔的刀口下,把兄妹俩救了下来。最后那把刀,刺在了尤厄尔自己胸前。
第二部分
阿瑟是和我一样的知更鸟,他是沉默的知更鸟。对于外界的纷纷扰扰和不知道从何而来的可笑谣言,他是沉默的;对于往树洞里塞小物件送给兄妹俩,他是沉默的;对于那次给杰姆叠好放在后窗的裤子,他是沉默的;对于面对暴徒的挺身而出,他是沉默的。或许如果他不说,除了我这只旁观鸟,没有人会知道。似乎沉默是他和世界最好的交流,因为他害怕清醒白日下的疯魔事故,也害怕孤寂黑夜的龇牙咧嘴,所以才总是沉默地离群寡居。他送给了斯库特和杰姆两只香皂娃娃,一只不走的怀表和表链,一对吉祥币,还有他们的生命。言语上沉默,可行动和内心却是最温情和赤忱的。
阿蒂克斯也是和我一样的知更鸟,他是勇敢而正义的知更鸟。阿蒂克斯从不贬低任何一个人;面对他人讥语,他昂起头,走过去,做一名绅士;就算外界的闲言碎语最多,他也义无反顾地为汤姆辩护。有人说,阿蒂克斯是在坚守律师的良知,我认为不是,作为律师,为当事人辩护是他的职责,任何一个律师都会这么做。而阿蒂克斯,是在坚守人的良知,因为不是每一个白人都会站出来为黑人说话。他在言传身教,告诉子女,何为良知,何为正义,何为勇敢。要他们即使在还没开始的时候就知道自己注定会输,但依然义无反顾地去做,并且不管发生什么都坚持到底。
这是一个冬天,我用之前的两个夏秋换来的这个冬天的绝啼,用这个冬天绝啼换来了下一个春天。春天会来的,即使只有短短几日,即使我已经热烈地死去,因为我盼望的从来都不是春天,而是归来的新一代知更鸟,知更鸟会继续鸣唱……
这是一个文明时代吗?我想是的。因为在大多数人看来,杀死一只知更鸟都是罪恶,可有些最原始的冷血与偏见始终在人们跳动的心脏和流动的血液中游走、蔓延,一旦自己的利益看似被侵犯,就会迸射出来,溅在无辜的人脸上。我们与恶的距离,从来都不远,但却在营造的虚幻舒适区中沾沾自喜;我们与良知的距离,看似就在触手可及的地方,但却咫尺天涯。
我希望,每个人,至少大多数人,都能告别偏见,尊重差异,也是真正地尊重丰富多彩的世界。无论是沉默的怪人阿瑟,还是身为黑人的汤姆,亦或是为黑人打官司的阿蒂克斯,都不应该被歧视、被诟病。生而平等,无关财富,无关肤色,无关性别的。无辜善良的知更鸟,也需要被温柔以待,而不是被偏见和歧视孤立、射杀。这个世界不缺完美的成功者,缺的是能从心底给出:真实、勇敢、正义、良知和无畏。少一些指责,多一些善心。即使我们做不到帮助每一个失魂落魄的人,也可以做到不当看客,不对他人施加舆论压力。穿上他们的鞋,走两步,你就会知道每个人的都会有难处。
十几年后,我的孩子会再翻看这个故事。我会告诉他:在每一个国度,在每一个时代,都有一群人为了公正与平等,曾经努力,并还未放弃。因为除了他们,有的人自我欣赏而目无其他,有的人误把愚昧当做智慧,把狭隘当博大,把偏见当真理,表演荒唐的乐观。但愿后来的孩子能看见那些曾经努力的人眼中的光点,然后接过他们的接力棒,继续点燃这拼命保留下来的火种。
希望有一天,可以不再为了人给人带来的苦难而哭泣,也不再用死人来埋葬死人。
仅以此文感谢哈珀•李所刻画的鲜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