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林语堂《国民人性论》有感
文/王英鹏
一九七六年,文学巨擘林语堂先生于香港溘然长逝,享耄耋之龄。这位终生以幽默笔触探询性灵、以闲适姿态沟通中西的智者,在其生命的终章,为我们留下了一篇锋芒不减的《国民人性论》。其所列举的十大世俗之弊,宛若一幅精准的社会病理切片,直指人性幽微之处:一、腰有十文钱,必振衣作响;二、每与人言,必谈贵戚;三、遇美人,必急索登床;四、见问路之人,必作傲睨之态;五、与朋友聚,便高吟酸腐诗文;六、头已花白,却喜唱艳曲;七、施人一小惠,必广布于众; 八、与人言谈,便刁言逞才;九、借人之债时,其容如丐;被人索偿时,其态如王;十、见人常多蜜语,背地必揭人短。
初览此论,恍若照镜,令人颊赤;静穆深思,则叹服其洞察之深,足以穿越时空。
这十种弊病,绝非浅薄的道德训诫,而是对人性弱点与群体文化积弊的深刻剖析。它们共同勾勒出几种精神症状。
其一,乃深植于内的“虚荣”与“身份焦虑”。 “腰有十文钱,必振衣作响”、“每与人言,必谈贵戚”,此皆内心空芜、无以自持之外显。当灵魂无法安立于内在价值,便只得依附于金银的声响与人脉的虚名。观之今世,社交之媒上的名品炫耀、风光掠影,乃至与闻人名士的合影示众,无非是古之“振衣作响”的当代镜像,其内核,仍是那份渴望被瞩目的、挥之不去的焦虑。
其二,为表里相悖的“虚伪”与“势利”。“见人常多蜜语,背地必揭人短”、“借人之债时,其容如丐;被人索偿时,其态如王”,将人情的冷暖与功利的算计描绘得入木三分。其根源在于,对待有利可图者,则谦卑逢迎;对待位卑或求己者,则倨傲轻慢,恰如“见问路之人,必作傲睨之态”。此等“因位施色”的世故哲学,侵蚀着人与人之间最基本的信义基石。
其三,系缺乏内观与克制的“表演欲”。 “与朋友聚,便高吟酸腐诗文”、“与人言谈,便刁言逞才”,此乃将交际之场化为个人戏台,不顾他人耳感,只顾自我抒发。放眼当下网络,此种“刁言逞才”已化为“杠精”遍地,于唇枪舌剑中争一时口舌之快,早已背离交流之初衷,沦为虚荣的表演。
林语堂先生之深刻,在于其并未止步于道德的批判。他所描绘的这些俗相,非一朝一代所独有,而是人性在特定文化场域中滋生的普遍弱点。他所针砭的,是那种内无定力、将自我价值全然托付于外界评判的“流俗心态”。先生一生倡导“生活的艺术”,追求精神的独立与闲适从容,而这十种陋俗,恰是此种理想境界的反面——一种在世俗尘嚣中挣扎、浮躁难安的生存状态。
重读此篇箴言,我们不当仅感汗颜,更应视其为一面冷峻的明镜。它所照见的,岂止是数十年前的国人,分明亦是当下的你我:我们可曾因一时之得,而不自觉地“振衣作响”?可曾为跻身某个圈子,而刻意攀附、言必“贵戚”?可曾在虚拟的帷幕之后,行那“面誉背毁”之事?
林语堂先生的批评,其用意绝非令我们在羞惭中沉沦,而是为了叩醒自省之心,引我们走向一种更为真诚、从容、有尊严的生境。真正的教养与力量,在于无需凭借外物的声响来确认自我价值;在于待人接物时,无论尊卑,皆能持守一份平和与尊重;在于内心世界的丰盈充实,从而超脱靠贬损他人或炫耀自我来换取存在感的可怜境地。
近半个世纪已逝,社会的物质形貌已然沧海桑田,然人性的深层结构却未曾骤变。林语堂先生这十句箴言,犹如一剂苦口良药,时时警醒我们:文明的进程,不仅是科技与经济的突飞猛进,更是一场与内心积习的、永无止境的内在征战。这面“人性之镜”,当常拭常新,值得吾辈时时揽照,以正衣冠,以省吾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