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念远山》读后感
罗伯特·麦克法伦:将时间的尺度赋予对山的着迷
或许下一次当我接近那念念远山,
我会发现世界在我的想象中
多了一个延伸的维度,
因为这本书也将时间的尺度
赋予了我对山的着迷。
三天前,我刚跑完人生的第一场越野赛。
赛前数日杭州都在飘雨,必然赛道湿滑,要玩泥巴。我嘴里说着「不想去啊,没苦硬吃」,身体却很诚实,早晨八点准时出现在起点,又在五个小时后带着一身疲惫和一脸笑容冲向终点。
最后一个下坡,累得几近抽筋的大腿复又变得轻盈,我加速跑下山道,而头脑里则如蒙太奇电影般播放起曾见过的山之风景——鞍马山道上巨木粗壮的根系盘踞千年、四姑娘山山腰上一抹彩虹出现又隐没、龙王山山脊道两侧的雾凇被阳光唤醒、云雾在武功山绿色丝绒般起伏的山脉间汇聚、三个黑点在远方粗卡峰的雪壁上似动非动、缅茨姆峰从荒石后探出她优雅的头颅……
时间,好似随我加快的脚步而不断加速,过往的映像一如身边的景物急急闪过;时间,又好似被抻长到近乎永恒,我的心在短短下坡路中一遍遍地重走人生。
我想,麦克法伦行走在山间时,或许也时常被这种既急又缓的时间所俘获,因此才能写出这样一部作品,将时间的尺度赋予对山的着迷。
我愿用九个关键词对应九个章节,勾勒出本书的轮廓。
缘起。
十二岁时无意间读到的《挺进珠峰》中对马洛里与欧文攀登珠峰的描写,刻进了麦克法伦的骨髓,使他从此迷恋上登山。
一部部关于登山的作品,都指引麦克法伦迈向高山,而每一次登山的经历,又都指引他问出那个每位登山者都曾问过自己的问题:「人类为什么要登山?」麦克法伦将对这个问题的探究写作成书,在其后的一场场回溯时间的旅程中,揭示了从十七世纪到今天,人类对高山的看法如何从畏惧转变为迷恋,而高山对于人类的致命吸引力又来自何方。
地质。
十七世纪托马斯·伯内特的《地球的神圣理论》推开了地质学的大门,十八世纪詹姆斯·赫顿的《地球论》和查尔斯·赖尔的《地质学原理》则让地质学走入了大众的视野,而群山作为地质学研究的重要场所,吸引着学者与富有好奇心的人走近它。
地质学是人类最初接近群山的原因,也成为了后来登山者的乐趣之一。山体褶皱里封存着不朽的岩层记忆,踏过的每一步都惊起时间的尘埃。面对沉淀了亿万年的地貌,此刻仿佛正从岩缝间涌出,漫向远古与永恒。
恐惧。
一六八八年,约翰·丹尼斯第一次记述了他在登山时愉悦与恐惧并存的感受,而在此之前,山带给人的只有单纯的负面印象。十八世纪中叶,埃德蒙·伯克认为恐惧是体验(区别于美的)崇高的必经之途,使丹尼斯「恐惧自有乐趣」的认识被发扬光大。十九世纪后,站在安全地带获得崇高体验的旅行方式,逐渐被更单纯地追求恐惧的登山方式所取代,无论是直面恐惧时生理性的激情,还是经受了恐惧后获得的成长感和力量感,都使人上瘾。
恐惧曾假借崇高之名接近人类,悄悄在人心中种下难以戒断的欲望,依靠接近死亡来暂时抚平生存焦虑:「我们从来不曾像濒死之时那样,强烈地感到自己活着。」
冰川。
「你要想象眼前是一片狂风搅动的湖水,然后瞬间冻结。」一七四一年威廉·温德姆对冰川的比喻煽动起游客对冰川的向往。到一七八五年,冰川旅行已蔚然成风。十九世纪,关于地球将再次进入冰期的说法引爆了人们的末日绝望,而冰川则成为了「直面灭绝的恐惧,了解未来的死法」的模拟场地。
冰川缓慢却无情地夷平群山,但又在自己体内将被它摧毁的东西永远冰封不腐。这种绝对的力量与永恒的留存之间的矛盾,既给人以末日的恐惧,又独具浪漫主义的魅力。
顶峰。
一三三六年意大利诗人彼特拉克登上旺图山的日记,是史上第一个关于登顶的记述,但他将之塑造为宗教寓言。十七世纪,约翰·伊弗林记录了他翻越阿尔卑斯山的经历,在列举了十七世纪盛行的对山峰的种种反感之词之余,他惊奇发现自己因身居高处而激动不已。十八世纪,人们认为高山是能最大限度提升人的精神的自然景色,以顶峰为目标的登山开始出现。到十九世纪末,崇仰高山几乎是理所应当的了。
顶峰象征着崇高、成功、出众、自由以及精神的超脱,作者不无讽刺写道:「让登山蓬勃兴起的,正是人们臆想中顶峰的意义。」
未知。
地图上的空白,从十八世纪后半叶开始,便驱使着冒险家们走向未知。十九世纪是帝国殖民扩张的世纪,世界上绝大多数山地都在这个世纪里被绘成地图。绘制地图,意味着掌控和占有,将山地命名,亦是一种殖民主义;同时,它们又指向对安全和确定性的渴求,铲除未知,定位自身,并为外界赋予稳定的含义。
我们渴望自己总是能够走在探索未知的路上,我们希望地图上的空白无穷无尽,带给我们蚕食的快感,永无止尽。「然而,从某方面来看,世上并不存在未知,因为无论我们去哪里,自己的世界都如影随形。」我们总是携带着无法丢弃的已知,走向假装无人曾至的未知。
奇景。
十六世纪的康拉德·格斯纳是最早提出高山世界全然不同的思想家之一,他称山巅「仿佛隶属另一个星球」。在十八世纪之前,高山世界的反常景观深入人心,却没有人认为那是个美妙仙境,相反,高山被视为危险的神魔居所。十八世纪理性主义在欧洲的扩张,将恶龙赶出了大山,人们对高山世界的想象从神魔转向自然,从危机四伏转向赏心悦目。那时流行的自然神学,亦说服人们走进大山去见证上帝的造物。自十九世纪中叶起,新生的照相技术又提升了山峰的地位,精准的照片鼓动人们亲自走进高山。
神奇的地质现象、难以捉摸的气象奇观、如幻觉般的光线变化、形态多样的冰雪构造,还有能封存时间的干燥和严寒,这一切的高山奇景,一再吸引着人们踏足这片崭新的世界。
收束。
地质、恐惧、冰川、顶峰、未知和奇景,六条线索从不同的角度穿越数百年,最终在一九二四年的乔治·马洛里身上汇聚,牵扯着他一而再再而三地远赴喜马拉雅,最终殒命珠峰。
作者写道,在马洛里的日志中,「所有文字都充溢着马洛里对高度,对景观,对冰雪、冰川、远方、未知、顶峰乃至冒险和恐惧的热爱。在他身上,这本书之前章节试图探究的种种山峰体验,都深刻而致命地重合了。」「正是他所继承和培养的情感传统让他如此轻易地为珠峰所俘获。而这也是本书试图达到的目的之一——从历史角度理解马洛里为何如此钟情山中种种,远胜平地万物。」
接纳。
马洛里的故事带着答案重返本书的开头,却并非本书的结局。
在短小精悍的最后一章中,作者讲述了一个他在山峰上与雪兔遭遇的故事。在暴风雪的奇特的寂静中,一只雪兔与他对视,又轻灵而迅疾地消失在风雪山岩中。那一刻,他意识到自己与自然的交融,「雪兔穿过我的路,而我也走过它的路」,「我也不再觉得被飞雪围裹,却感到被它容纳,被它延展——雪落在广袤的大地上,我成了其中一部分」。
我十分喜欢本书的副标题A History of a Fascination(一段着迷史)。
对麦克法伦来说,对地质的探究、对恐惧的追逐、对冰川的神往、对顶峰的执着、对未知的期待以及对景观的好奇,并非故事的全部。登山,还因为山的接纳。这才是属于麦克法伦的完整的着迷史。
或许每一位爱山之人都有一部属于自己的着迷史。
这部私人着迷史在文化与观念中脱胎,被书籍与影片影响,又在每一次切身的经历中和每一场痛切的反思中重塑。
正如麦克法伦向我展现了学科发展与观念变迁如何重塑人类对山的认知和想象,从而重建人类登山时所看见的世界,阅读这本书,也重塑了我对于山的认知和想象,也将影响我登山时见到的世界。
就像「温德姆的比喻操控着马特尔对世界的解读,一切比喻都会产生这样的影响」,作者在书中的种种描写和比喻,也都将操控我对山的解读。
或许下一次当我在雪夜中望向头灯光束的方向,我也会觉得自己「好像正在深空里高速移动」;当我有幸见到高山狂风中的瀑布群,便会想起「一排烟囱对着天空喷吐银色烟雾」;当我站在凛冽的高山近前,便会看到「一场被地质力量终止的海啸」。
或许下一次当我漫步山野,我会在分层的岩壁上触碰到远古的时间,在冰川的凿痕里听见未来的变奏;我会在令人胆寒的悬崖上一瞥十八世纪的崇高,在短暂的迷失中窥探十九世纪的未知;我会在一棵雾凇折射的光晕里看到五彩四季,在登顶的最后一步里感知到踏出的无数步的重叠。
或许下一次当我接近那念念远山,我会发现世界在我的想象中多了一个延伸的维度,因为这本书也将时间的尺度赋予了我对山的着迷。
最后感谢赠我台版《心向群山》的书友@小李不怕囧 ,时隔一年多后终于有机会分享这幅超级可爱的手绘和超级有效的祝愿。
台版中有许多值得一看的注释和插图,两个版本一起阅读,十分惬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