刮骨疗伤的写作
——苏南《胎记》读后感
文／艾雪
不记得是什么时候和苏南联系上的。只记得有次和十堰文学圈的前辈们聚会，大家聊起各县市有哪些年轻但写作已经很有成就的作者时，有老师就说房县有个90后姑娘叫苏南的，很了不得呀！经常在省级以上的文学大刊诸如《延河》《西部》《湘江文艺》等读到她的作品，有小说也有散文，语言独特，叙述风格迥异，笔力出类拔萃，作品让人过目难忘！偶然闻之，心下大喜。为房陵有此等青年才女感到自豪。可能就是从那时起，开始特别关注苏南，从此慢慢有了了解。
不久前收到苏南的新书《胎记》，不算太厚，小巧玲珑，手感颇佳，软皮软封，很方便携带和翻阅。护封、 封面、封底，整体深黑，第一感觉书里的文字一定如这浓得化不开的黑一样沉重压抑，令人深思；第二感觉这是一本很有思想的文学书籍，它一定会触及人的灵魂，让人心灵颤抖。而封皮上可爱小孩白皙脸上的砖红色胎记、眼角盈盈欲滴的泪水和红白相间的题目“胎记”，遥相呼应，造成强烈的反差，让人印象深刻。封面小孩的画作很有年代感，一下就让人想起衣着单一朴素单纯的八〇年代。而封二纯净的粉色页面又袒露出小女孩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和追求。封面的设计制作一般会反映文章内容的主旨，隐秘的传达作者的思想和情感。通读全文后，更感觉本书封面的设计构思精妙，非常契合作者的意图和文章内涵。
本书几乎就是八十年代中国一个偏远乡村里一个普通家庭的生活史诗。是一个搏动有力的心灵撕开血淋淋的伤口对童年和原生家庭的反省和回望，是一场对人性的拷量和质问，更是一场自我的救赎和抚慰。是给无数乡村家庭的一堂警示课，是给每对父母的当头棒喝：生男孩真的就一定比生女孩好吗？男孩就一定会比女孩有出息吗？男孩就一定会比女孩孝顺父母吗？一连串发自肺腑的诘问让人内心震颤，冷汗涔涔。
这本书的成书是作家苏南的自我疗愈和自我救赎之路，更是一本献给很多生于乡村长于重男轻女家庭女孩的玫瑰。那些埋藏在心底的久久难以消散的痛苦，那么多不为人知难以言说的深刻的心灵伤害，一个女孩的自卑敏感、胆小怯懦，总是郁郁寡欢的源泉，在书中得到了淋漓尽致的呈现。家庭对孩子的成长到底有怎样的影响？多子女家庭父母怎样才算公平的对待每个孩子？不管是父亲或母亲从小对待孩子的言语行为态度无不时时刻刻影响着孩子的心灵。你用什么去浇灌孩子，孩子就会长成什么样子。从这个意义上说，这本书也是献给所有父母的一本沉思录。
本书乍看是散文风格，散文语言，实则是在用散文的方式呈现小说的内容。本书共包含十部分，看似毫无关联，实则环环相扣，互为章节。第一章《胎记》和第二章《荆棘的种子》互相关联，从冷静悲痛又宛如风过河流、水漫田野的流畅叙述中，感受到女孩在这个家庭中的卑微低贱，被轻视被忽略被伤害，不被当作生命个体尊重，不被当作亲生孩子疼爱，这种感觉如同锋利的刀片一下一下划过你的心，而且是亲生父母尤其是母亲在亲自操刀。读到文字的同时，感觉心在滴血，而伤口因为刀片一直没有收起永远无法愈合。收到书时，我笃定的以为这是一本虚构之作，像苏南这样成熟的作家，绝不会以自身为文本，赤裸裸的露出伤口示人。
苏南本名周赛男，苏南是她从事写作后的笔名。老家就在房县万峪河乡的中院村，这是我很早就知道的。当时就想她父母可能希望她是男孩，故而取名“赛男”。也知晓她首次怀孕九个月时，因突然停胎而不得不做了引产手术。所以当我在她的书中读到“一辈子把生儿子当成毕生事业”的妈妈，为了弥补女儿性别的缺陷，把女儿取名“赛男”和“我怀孕九个月时，胎心停了，不得不引产。”我的心感觉一下子被子弹击中，剧烈的疼痛感使我几乎眩晕无法呼吸。第一第二章我几乎是哽咽着读完的。故事的主人公竟然是苏南自己，这真的令我无比震惊，难以置信。也让我意识到重男轻女观念在中国的乡村是多么的根深蒂固，难以消除。
对待第一个女儿，总是给她羞辱、谩骂、否定、怀疑、暴力，甚至认为她的存在是可有可无的。让女儿在长大后，即使在熟睡中，母亲悄悄进入她的房间，都会猛然间被恐惧惊醒；对待第三个女儿，从一生下来就被一而再再而三的送人，直至不再被别人送回来…… 与其说是三妹脸上的胎记难以消除，不如说是父母重男轻女的劣根性思想是我一生都想擦去的胎记。从小生活在这样的家庭中，心灵早已被乱刀捅得千疮百孔，能够不疯不傻健康平安的活下来已是奇迹。苏南不仅坚强的挺了过来，而且通过写作那些不堪回首的往事，疗愈自己。这是超越常人的决心和勇气。我相信当苏南开始提笔写童年，那些屈辱和伤害也经由滴血的文字慢慢如墨化开，一点点变淡。写作、阅读和自己做母亲的过程，也会将这些童年的阴影逐渐消弭直至云淡风轻。
第三章狩猎讲述了父亲如何当猎人来谋生，用青蛙猎娃娃鱼；用柿子猎果子狸；三伯企图猎取父亲钱财；而命运则用残忍的方式猎取了大姑一家；四伯亦无力挣扎地被命运猎取。
读完此章，不禁慨叹人的一生不过是你想方设法猎取自己想要的东西，而尘埃落定你终究逃不过命运的猎取。许多人的一生不过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闹剧。
第四章吃月光的鱼和第五章奔跑的月亮，行云流水般的呈现了父亲的几次创业史。父亲曾种天麻，养鸭子，养鱼，倒卖黄姜。为了挣得更多六便士奋斗过，努力过。而人性嗜赌加之命运弄人，父亲的挣扎奋斗都成了转瞬即逝的白月光，而他也成了那条吃月光的鱼，不断跃起，屡次成空。最后父母远离了牌桌，家里还清了欠债，我们全家一起还去看了电影，在看完电影回家的路上，我迎着皎洁的月亮奔跑，也是在期翼跑向美好温馨幸福的生活。这两章有很多闪光、充满想象力、文学性极强的句子。如“父亲消失以后，日子就陷入糖霜般雾蒙蒙的光影中。落叶裹挟着秋风，流泻出古铜色光泽，在村庄上空飞舞，如同千万朵火焰浪潮般盛开。秋天仿佛受到惊吓，朝好几个方向同时撤退。”又如“月光倒映在流水里，像无数朵柔软、蓬松的梨花在水中颤抖、翻滚，又像流动的市集。夜晚似一只黑色的行李箱，把整个村庄装了进去。”灵动朦胧诗意的语言，瑰丽的想象力，让人如食饕餮盛宴。而这样的句子在文中俯拾皆是，令人惊叹。这也是苏南有别于其他作者的显著特征。
第六章无人经过的森林，让我们更深层次的看到了苏南醇厚的文学创作能力。用蒙太奇的手法，构筑了一个奇幻的森林，在现实和梦幻中来回切换。把现实的人生体验和理想的人生愿景熔铸一体，搭建了一座瑰丽梦幻又奇异莫测的森林城堡。在这座城堡里，父母对我的态度，母亲、姨妈和我之间的关系，母亲生弟弟的执念，渴望被重视被疼爱的我，都被作者重新安排，一一置换。可以说，作者借由虚幻的森林，让命运在梦境中重新来过。这一部分的构思精妙，语言上乘。如“窗外的树影交叠在一起，细碎的鸟声嘈嘈切切，像扯烂了一地的卷心菜。”“月亮跌落在万峪河的流水中，摔成一颗颗闪烁着蜂蜜般光芒的星子。”“书中的图画和字迹看起来那么陌生，像森林里互相遮蔽的树冠。”这些超越寻常的想象写作，绝非一日之功。
第七章忍冬和第八章被庇护的时光，是温情和舒缓的。祖母的勤劳善良隐忍和对我的疼爱呵护在这两部分得到了不疾不徐的呈现。作者童年荆棘的种子是被母亲种下的，而爱的种子和感受美发现美的能力是祖母种下的。这两部分很有画面感，仿佛我们自己也在诗意的流淌中，步入梦境般的童话。
第九章失踪者和第十章童年的江湖。主要围绕着三伯一家展开。我和堂哥清贫快乐的童年，三哥失踪的母亲和妹妹，三伯父在生活中无力的挣扎。大家最后都成为了大地上的失踪者。日子还在继续，而那些如风刮过的岁月也随着时间的流逝渐渐被遗忘，那些曾来过的人和他们的故事因了作者的写作则会留下不可磨灭的痕迹。文字是有生命的存在，人会走，房子会坍塌，最终都会化为尘烟。但文字会以再生的力量让许多人、许多事永生。这或许就是作者写下这些的初心。整本书优美富有诗意的语言、行云流水般的叙述如狭长而有微光的山洞，吸引着读者慢慢去探幽。
读完本书，我沉浸在一种久久的忧伤中难以释怀。文章写到了从老到少的好几位女性：生下来被丢弃在树林的祖母、被送人的三姨、被外婆亲手溺在尿桶的五姨、被要求处处让着弟弟的母亲、一生被冠以侮辱性称呼“杈子”的三伯母、命运多舛的姑姑、被轻视被打压的我和二妹，被一而再再而三送人的三妹……文中的女性始终是孱弱的，是不被尊重不被待见的。女性如何从内心摒弃性别歧视，从内心相信自己，肯定自己，爱自己直到内心强大，不依附不委屈不隐忍。也许是每个女性读完本书后值得深思的问题。而苏南这本书的出版，也标志着苏南本人已经完成了这些蜕变，从她这一代彻底剔除了原生家庭重男轻女的劣根性思想，开启了新时代女性的新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