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梦想家的热情和对旧情人失望的情感一起作用之下,娜斯简卡也回应起来,
说到底,我自己也爱您……是的,我爱您!像您爱我一样地爱您;
幻想家“呼吸几乎被呜咽梗阻”,两人终于互相传达了心意,就这样,
我们不知道谈什么好,我们笑,我们哭,我们说了千言万语,可都是东拉西扯、毫无意义的话;我们一会儿在便道上走,一会儿忽然往回走,开始穿过马路;后来又停下,重新回到堤岸上;我们就像小孩子一样……
幻想家一路送娜斯简卡回家,路上他们谈到搬家,去看戏,谋划美好的将来。不过令人遗憾的是,其实,娜斯简卡的心结并没有解开。两人在回家路上,竟然偶遇了娜斯简卡的未婚夫,戏剧性的一幕发生了
“娜斯简卡!娜斯简卡!是你呀!”声音从我们背后传来,在这同时,那个年轻人朝我们这边走了几步……
天哪,这是一声什么样的喊叫!她蓦地一震,冲出我的臂抱,迎着他飞了过去!……我站在那里望着他们,就像遭到雷殛一般。
但她刚向年轻人伸出一只手,刚投入他的怀抱,忽然又向我转过身来,像一阵风、一道电光似的出现在我跟前,我还没来得及清醒过来,她就用两条胳臂搂住我的脖子,紧紧地、热烈地吻了我一下。接着,她一句话也不说,重又跑到年轻人身旁,拉住他的双手,带着他走了。
我久久地站在那里目送着他们……最后,他俩都从我的视野中消失。
明明两人已经走到这一步,却以这样的结局离散,我想,各位读者都会为这美好的白夜却没有孕育出果实感到遗憾,不过,幻想家第二天早晨却说
可是,要我记恨,要我往你——娜斯简卡——如碧空晴天般的幸福上面围赶一块乌云,要我痛责之余让你的心蒙上一层忧伤,暗中忍受内疚的刺痛,在欣悦的时刻夹着悲哀跳动,要我把你跟他一起走向圣坛时插在黑色鬈发中的那些娇艳的鲜花挼碎,哪怕只是其中的一朵……哦,决不,决不!愿你的天空万里无云;愿你那动人的笑容欢快明朗、无忧无虑;为了你曾经让另一颗孤独而感激的心得到片刻的欣悦和幸福,我愿为你祝福!
我的上帝!那是足足一分钟的欣悦啊!这难道还不够一个人受用整整一辈子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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受用一生的欣悦
为什么幻想家没有感到愤怒和怨恨,而是愿意体谅娜斯简卡?一分钟的欣悦就足够受用一生?这样的幸福是从何而来?让我们回到第一夜中两人的初见,
“是的,我的手在发抖,因为还从来没有像您这样一只娇小可爱的手握住过它。我完全失去了对女人的适应力;不,应该说,我对她们从来就没有适应过;我是个单身汉……我甚至不知道怎样跟女人说话。比方现在,我不知道是否对您说了什么蠢话。您可以直率地向我指出,我预先声明,我决不见怪……”
“不,没有的事,没有的事;正相反。既然您要我开诚布公,那我就告诉您:女人喜欢这种腼腆的性格。如果您想知道得更多的话,我也喜欢这种性格,我不会再把您赶走,直到家门口。”
幻想家首先说出了自己从没有结识过女人,意外的,却获得了娜斯简卡的认可,不仅没有讨厌他,还说喜欢他的性格,这一下打开了幻想家的话匣子,开诚布公的说起自己的生活,和一个初次见面的人,说起自己从来没有结识过一个女人(虽然天天幻想着遇见一个)。在幻想中,他爱上过各种各样的女人,创造过一部又一部的罗曼史。他也曾想要在街上与高贵的女子自然的攀谈,却又怕被当作疯子赶走所以不敢行动。
这里,小说的整体气质已经从这个开端被呈现出来。一个人说着种种不堪的往事,却被另一个人全部接纳和认可,这是一个非常温暖明亮的场面。年轻的陀思妥耶夫斯基在这里就展现了自己真正的文学能力,在一般人的印象中,他总是以复杂阴暗心理描写和艰深晦涩的思想著称,但他还有一项最为重要的能力,那就是对于美的呈现能力,不论是前期的中短篇还是后期的长篇著作,陀氏始终都是那个最善于描写人类心灵的高贵和尊严的作家。这篇故事就好像春水一般温和明亮,充满着纯净的活力和甜美。在这样美好的场景中,幻想家感到了欣悦。
仅仅两分钟工夫,您就给了我终生受用的幸福。是的!我感到幸福;
本来的幻想家,每天在幻想之中,也感到幸福和快乐,然而在与娜斯简卡相遇后,却越发觉得自己是一个悲惨的人,形容自己的过往像一只小猫
那只可怜的小猫被孩子们背信弃义地逮住后,遭到践踏、恫吓和百般欺凌,弄得狼狈不堪,最后钻到椅子底下的黑暗中去躲开他们,在那里足足花了一个钟点竖毛、喷气、用爪子洗它那受了委屈的脸,此后好久还一直用敌对的眼光看待外界,看待生活,乃至看待从主人餐桌上撤下来、由好心的女管家留给它吃的剩菜;这又是为什么?”
幻想家终于意识到,不是因为梦境本身具有吸引力和美。梦境并不美,是因为外面的世界太恐怖,所以他只能退回到梦境中。对他人和外部世界的恐惧,使得他对任何人都丧失了信心,想象着所有人都是敌人,那充满着敌人的世界怎么可能美好呢?可是,现在起码有一个人,能够打破这个想象
我现在比任何时候知道得更清楚,我白白浪掷了自己最可宝贵的年华!现在我知道这一点,并由于有此认识而更觉痛心,因为是上帝亲自把您——我的好天使——派到我身边来对我说了、证明了这一点。现在我坐在您身旁,跟您谈话,我简直怕想未来,因为未来又是孤独,又是这种沉闷、无谓的生活;既然我确实曾在您身旁感到这般幸福,我还有什么可幻想的呢?哦,可爱的姑娘,愿上帝赐福予您,因为您没有一下子就嫌弃我,因为我现在可以说:我一生至少有两个晚上没有白活!”
娜斯简卡是上帝派来的天使,带来了神的拯救,“神就是爱”,爱的拯救就是娜斯简卡的承认。因为这样的拯救,幻想家得以与自己和解,他感觉到自己的幻想是重复和单调的,实在的生活却是“不断更新,永葆青春,其中没有一时一刻与别的时刻雷同”,幻想终于枯竭
“我感觉到,它——这种永不枯竭的幻想——终于疲倦了,终于在无休止的紧张状态中枯竭了,因为我在成长,从过去的理想中挣脱出来了,这些理想已告粉碎、瓦解;既然没有另一种生活,就得从这些残垣断壁中把它建设起来。”
幻想家想要另建设一种新生活了。幻想之美在真实之美面前不堪一击。在娜斯简卡的承认中,幻想家不再靠隐藏自己的软弱来伪装坚强,而是敞开自己,只有当柔弱与承认相互交缠,勇气才从那更深处涌现,激励着幻想家走出了改变的第一步,下定决心要帮助娜斯简卡。因为,经上说:爱里没有惧怕。
当娜斯简卡诉说了自己的身世和忧愁之后,幻想家尽力安慰和鼓励她,又答应为她寻找爱人。这时,娜斯简卡又被幻想家所拯救
哦!您消除了我的犹豫,是上帝派您来帮助我的!谢谢,谢谢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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承认之为爱的拯救
所以,这是一个互相为彼此的天使,互相拯救的故事,在几个短短的夜里,爆发了最明亮的光,而这个光,是他们互相为对方点亮的一盏灯光,照亮了彼此的夜。
这绝对是一篇值得细细阅读的文章,小说短短几万字,却呈现了太多人和人交往的美好之处,每一次两人的对话,都体现着互相的理解和体谅,细腻却又热烈。幻想家在第三夜中这样形容
仿佛时间对我来说停止不走了,仿佛从那时起只应让感觉永远留在我心中,仿佛一分钟应当延长到无穷的永恒,仿佛全部生活对于我已经停止……我醒来的时候,觉得好像有一支早就熟悉的曲调,从前在哪儿听到过,后来忘记了,它是那样甜蜜,眼下正在回到我记忆中来。我觉得,这支曲调在我心灵中一辈子呼之欲出,直到现在才……”
柏拉图有知识即回忆的说法,说我们的灵魂中蕴含了所有的真理,而出生时却忘得一干二净,人类灵魂的追求,不过是回忆起那些被忘记的知识。而那些真理,本就是我们的自然(nature)所在。说到底,人类本就需要承认,那一分钟呼唤而出的心灵之曲调,乃是承认之音乐,直达永恒,贯天通地,就打开神国的窄门。同样,在《神曲》中,作为诗与梦的化身,维吉尔,将但丁引至净界就只能止步,而真正能够把但丁带往天国的,是爱的象征,但丁的爱人贝阿特丽切。
爱是承认,是两个灵魂在互相牵引中心心相印,像太阳发出的光辉普照万物。世界在这光辉的反照中熠熠生辉,“是爱也,动太阳而移群星。”伴随着这奏鸣曲,神光之下,无尽的黑暗,看不到尽头的黑夜,被彻底解蔽为光明澄亮的白夜,作为超越的自由,终于现身在场。
END
美好的回忆作为教育
虽说如此,在故事的开头,历经了白夜的幻想家,看起来并没有改变。但是,在凝结了陀氏全部苦难的集大成之作,《卡拉马佐夫兄弟》中,阿廖沙在巨石旁如是说到
要知道,最崇高的精神力量,在今后的生活中对身心最有益的感受,莫过于某种美好的回忆,尤其是童年时代从故乡故居保留下来的回忆。关于你们的教育问题人们经常向你们谈起,而某一段从童年时代保留下来的美好而神圣的回忆或许正是最好的教育。如果能带着很多这样的回忆走向生活,这个人便可终生得救。即便只有一段美好的回忆留在我们心中,有朝一日它也会有助于我们得救。
幻想家的白夜,那一分钟的欣悦,那个在知识和梦境中永远都不可能得到之物,将会变成他的美好回忆,或许不是现在,但在有朝一日,终会使他得救。因为记忆之为教育,会让他对真实,对人与人之间的联系,产生新的理解和尊重。在取得另一种美好的可能性的同时,重新相信他人。而匮乏也被揭示出来,正是因为娜斯简卡打破了他以前坚信的幻想,幻想家才能回归真正的自己。即那个可能性的自己,永远相信在自己的想象和知识之外的地方,还存在着另一种可能性。“真”的记忆会点燃虚无,信念就在其中被重新铸造。我们是首先对他人有信心,才会自信。
上帝创造此君,给他的心仅仅做伴于一瞬,确实,这一瞬间,就足够永恒。
我们首先将是善良的,这一点最要紧,然后是正直的,然后——我们将彼此,永不相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