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若与我坠入深渊
——《将军族》读后感
这不是一个纯粹的爱情故事。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爱情”在这个故事里只是甲壳，真正悲情的核心深藏于此中。然而，即使是作为一层壳，这份感情本身某些疯狂的、绝望的因素使我非常愿意谈谈这样一段“爱情故事”。
不妨从结尾开始。两个无名者的死亡是一种“完成”，被完成的内容是：葬礼中的死亡，乐章末的尾声，愚者的讥讽，生命的自尊。这一场庄严的死充斥着一种亘古的悲哀，永恒的惆怅。然而这一切都不足为外人道。看客知道的是两个没有名字的人很体面很滑稽也很安详地死了。于是有人开始笑。或许两人会羡慕这些笑出来的人，因为他们恐怕是很幸福很无知的。
再回到开头吧。开头就讲到了一个葬礼。也会有四支曲子贯穿全文作为背景音乐。以葬礼为开头使得文章充满了一种“命运感”。故事中描述的是别人的葬礼，而这个故事本身则是两个无名者的葬礼，薄薄的几页纸就是他们的棺椁。
三角脸看见了伊（我非常喜欢这个“伊”字，与“她”不同，这个字非常具有年代感乃至历史感，连带着附上了一种复杂含蓄的意味，仿佛本身就带着不可言的情愫）。不过四五年，就好像是上一辈子的事了。见伊出落得亭亭，于是他想起了过去。那时的伊像是一只自暴自弃且充满野性的小兽，并不美丽，甚至是音盲，将歌曲唱得支离破碎。而那时他已怀揣着一种难以启齿的欲情。事实上他既如其他人一样“狂嫖滥赌”，那么这份“难以启齿”便非常难得。有人拿“柳下惠”打趣他，他也只涨着脸闭口不言。“美丽和欲情不直接关联”，我不知道这样说合不合适，我总觉得这是灵肉分离的体现。
有时候他想起了伊并不漂亮的脸，想起伊散漫地笑着，向他要了一支烟。伊似乎确信这三角脸手里必有烟，而且会二话不说就给伊。伊确乎是一个聪明的孩子，伊确信这个老男人对她有欲望。伊或许是嫌恶他的，但一边提防，一边却恰到好处地依赖着他。会不会有这么一个场景，在夕阳里伊大喇喇地席地而坐，面朝落日，故意背对着他，两指夹着一支烟，吞云吐雾间无端地拼尽全力大笑起来，笑到喉咙卡痰，腹间酸痛。而这一点，或许三角脸在那次夜谈之前并不知情。
在那之前，他只是注视着这个女孩，情感从不可言的欲望，到一种亲情的寄托——在他“放浪如素”时，他有欲情；在说完猴子的故事之后，在伊静静地哭了之后，他意识到自己老了，一种疲倦或许就这样出现，使他不再有放浪的欲望。他想着“自己的女儿大约也这个年纪”， 觉得自己成了一个父亲，因而他确乎成为了一个老男人了，也便稳重起来了。于他，肉欲已然被一种近乎神圣的父性取代。但这一切他没有说。我个人认为，那个以供窥伺的小洞，或许不是为了满足他隐秘的欲望（或许过去曾有过这样的作用），恐怕是一个并不熟悉如何做一个父亲的男人欲盖弥彰且分外笨拙的关注。而这一点，或许小瘦丫头在发现他留下的存折之前并不知情。
他想起了伊的话，在伊以满不在乎的神情而谈起自己的经历中，他了解了伊的过去——伊是一件出逃的商品。他无比明白两人的命运是如此地相似：两个边缘地区的边缘人，两颗一无所有甚至没有名字的尘芥，两粒被命运的狂风裹挟到这个现实与心灵双重孤岛的砂石。
他想起了那次夜谈，想起伊大声的调笑。伊不相信这个老男人会有那样大一笔钱，也没有意识到他对自己的情感远比肉欲复杂万倍。伊的话确实伤了他的心，早已纯粹了的父性被伊误解成男性对女性欲望，他明白了伊并没有完全信任他，这无疑是一种痛苦的打击。“给你做老婆”这句话，于他而言，既是对他的误解，也是伊自暴自弃将自己视作商品的表现。他曾收起欲望，将流失的亲情寄托在伊身上，但在那一刻仿佛都成了笑话。所以他才会无声地说出那句话：
“小瘦丫头儿……你不懂得我。”
何其孤独。
所以他离开了，并且止不住地流泪。
五年过去了，伊已亭亭，他也老了。从三角脸的角度来说，恐怕真是应了那句“我生卿未生，卿生我已老”。
那天在夕阳中他们相遇了。他说想出去走走，对着高个子说“我们去了马上回来”，仿佛成了一个反向的谶语。我敢肯定的是，至少那一秒他们还没有想要死去，既是这固然是残破的躯体和灵魂一直以来的悲愿。
伊笑着哭了，这使他想起了自己的母亲。是了，不仅仅是情人和女儿。伊早已成为她生命中一切关于女性的寄托，伊是他思念、欲望、慈爱以及一切生命意义的寄托和具象。
起初的对话颇有点相顾无言的味道，而这真正让人体会到一种难以宣泄而淤积于内的情感。直到伊说要找他，触痛了他关于被误解的那段痛苦记忆的神经，又自觉说出了勾起伊往事的话，因而他苦恼了起来。
接下来是小瘦丫头儿关于自己经历的论述。这段的处理实在是太精彩了：
小瘦丫头挑破了一切：她说完“他们认为我吃了你的亏，你跑掉了”以后，自己笑了出来。这个笑非常微妙，也非常精彩，因为这意味着她向旁人默认了这种说法，她在旁人眼中俨然已与他发生过肉体关系，而这份自我催眠将成为她活下去的寄托。接下来她说，她因为口音相似对那个买了她的胖子有了好感；她即使被弄瞎了眼睛也“毫无怨言”，只为“活下来见你一面”。这一段真的是太精彩了，它让我想起《泰坦尼克号》的最后，Rose带着深情和寂寞的笑容，告诉了登记员自己的新名字：Rose Dawson.她或许明白了三角脸对自己复杂的情感，但是她已经义无反顾地爱上了这个老男人，已经将自己视作他的妻子了。我每每读至此处都会被这样不顾一切的疯狂而绝望的爱打动而落泪。
“我说过我要做你老婆，可惜我的身子已经不干净，不行了。”她说这话的时候是在笑的吧？我想，这大概是绝望得令人心碎的笑。
“下一辈子吧。……”三角脸说道。悲惨、羞耻、破败，这原来并不是我们的错。我们在尘土之中突然清醒了过来，便没有了愚蠢且快乐地苟活着的资格。
我的双手污秽，而灵魂纯粹。
这时候远方响起了乐声，是丧家出殡。乐声为所有死者而奏，无论是已死之人还是将死之人。它牵引着两人走向结局。
他听见她说：“正对，下一辈子罢。那时我们都像婴儿那么干净。”
“干净”，又是一个乍听普通却震撼人心的词语。正如《雷雨》中，侍萍曾流着泪说“他们都是我的干净的孩子”。干净，意味着没有苦难，没有破败，没有伤痛，没有疲倦，一切都纯粹，一切都完满，一切都了无污秽，就像初生到这个世界，就像从未见过月球的暗面。
作者在描述他们死前的情景实在是过于动人了。他们看似重逢了，就像过去一样，小瘦丫头在夕阳里放肆地笑，三角脸注视着她，像父亲注视着孩子，丈夫注视着妻子——在夕阳里。夕阳从来都给人以无法留住珍视之物的联想，红色的大地与天空使世界迎来虚假的末日，等待着夜幕来吞噬一切。就好像岩浆已经铺满大地，就好像野火已经点燃天空，地母垂下眼睑召唤，祭坛和烛已经设好，绝望的爱人携手走进燃烧的苍穹。
他们沿着坡堤一直走，走到了蔗田。
正如兰波所言，“向前行进，也许就到了世界尽头。”
再后，摆在众人眼前的，是可以成为谈资的两具滑稽却庄严的尸体。他们没有像寻常的恋人一样相拥着死去，而是彼此独立地，做出了庄严的姿态。
我在努力地想象，在没有被描述的那个最后的夜晚，在第二日的太阳升起之前，他们是否有过将死的困兽撕咬般的亲吻？是否有过染血的角力般几乎要将对方嵌入生命的相拥？还是仅仅是深深的注视？仅仅是沉默，最终使胃里的蝴蝶和自己一同死去？
他们当中是谁先在沉默中突然开口，笑着说“我打算今天死掉”？另一个是怎样在绝望的泪水中撕扯开一个血肉模糊的笑容，满足且快乐地说出“我也一起”？……
最后我想问，是谁说服了谁？……
他们是以什么身份一起死去的呢？……
就以这句话结尾吧：
“就让我们一起/坠落到地狱深处吧，/和比翼飞上天堂，/也没什么两样。”（与谢野晶子《乱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