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然
(轻微剧透提醒)
年仅13岁的 布里奥妮充满想象力,颇有作家天分,因为沉浸于自己的世界而涉世未深。在看到管家之子 罗比与亲姐姐若离若弃、难以理解的一系列举动之后,对罗比产生了深深地误解。以至于在 暂住该地的表姐遭人强暴后,布里奥妮在没有确凿证据的情况下武断地指认罗比是施暴犯,导致罗比蒙冤入狱。
然而世界的局势正悄然来到了风口浪尖,二战的爆发使得这艘家庭的小船也面临着巨大的危难:姐姐与家人断绝关系,罗比出狱后应征入伍,布里奥妮加入红十字会进行自我惩罚。
终于,布里奥妮获得了与返乡的罗比、姐姐共聚的机会,她愿意弥补年少的过错,以求内心的安宁,与罗比、姐姐的原谅。她许诺公布事实,尽一切可能为罗比平反。似乎这一切真足以赎罪……
(重度剧透提醒)
总体而言,我认为这是一部——无论从内容还是结构上,都令人耳目一新的作品,可分析的点也非常多,我这里主要想从人物形象刻画的设计、结构的设计 方面来分析下几个让我印象深刻之处。
从人物形象刻画的安排上,不用说,全书最精彩的当属布里奥妮了。整个故事是关于布里奥妮的过失展开,但刚开始,我对这位主人公并没有太多好感。对于罗比的蒙冤入狱,布里奥妮是第一责任人,是她偷看了罗比写给姐姐的私信,是她打断了姐姐与罗比的私会,是她目睹了姐姐与罗比在池边一系列的举动后开始胡思乱想,使得她对罗比的理解日渐加深。可以说,是布里奥妮自己导致了这场悲剧的发生。但是越往后读,却发现自己对布里奥妮越恨不起来,作者的刻画在其中起了很大的作用:举个印象深的例子,作者描写小布里奥妮看到姐姐在池边的出格行为十分疑惑,在排练自己主导的家庭戏剧宣告失败之后,十分伤心地跑到了屋外大花园的一片乱荨麻处,开始用树枝抽打荨麻。这一段鞭打荨麻时的心理描写极能体现作者在全书描写上的特点——从第三人称写主角的心理描写,什么零零碎碎的感觉都写进去,把少女的情感体现得淋漓尽致。作者描写布里奥妮想象荨麻成了自己的仇家,想象着自己对仇家展开大义凛然的攻击,又想象在鞭打荨麻这项运动上自己无人能敌,即将代表国家参加奥运会获得金牌。这体现出的是一个非常丰满的富有正义感、具有少女时代多变复杂的内心、充满幻想、生性敏感怯于表达、对外界判断力不够,沉浸于自己世界的人物形象。
马克·柯里在《后现代叙事理论》中提出过一个这样的观点:当我们对人物的内心生活、动机、恐惧等有很多了解时,就更能同情他们;当我们发现一些人由于不能像我们一样进入人物的内心世界而对他们作出严厉的或错误的判断时,我们就会对这些被误解的人物产生同情。
我想作者正是利用了这点,用最大部分的空间描写布里奥妮的情感变化,使得读者一步步看着她走入认识的误区,一步一步走向悲剧。正是这种对布里奥妮的大篇幅、密切的描写,也令读者明白布里奥妮的错误判断是由于生活经验、知识储备的不足导致,产生一种同情。从这其中的描写上看,作者是极善于捕捉细微的思绪的,那些傻里傻气的想法(代表国家参加国际鞭打荨麻的比赛等等)都显得异常真实。(比如,某C姓同学在数学考试中取得佳绩,他在饭桌上半开玩笑地说自己曾幻想过,所有的男生把他抱起来扔向天空,然后高喊着:“C,你是我们男生的骄傲!”)这让我们感觉这种真实的感觉就源于我们自身或者我们身边的其他人,让读者联想起一些自己类似的事情,引发情感共鸣,使得主人公和读者的关系更加紧密。这种紧密的联系也使得读者更加关心主人公的发展,从一个旁观者变成一个局内人,更能跟着作者的思路走。(当然最后也被作者伤得更深)
再从结构的设计上来看,结尾是亮点。简直是不读到最后不知真相,可以和埃勒里·奎因媲美了都。(虽然我一直觉得埃勒里的小说缺少人文情怀,严密的逻辑线背后失掉的是文章的温度,但我觉得《赎罪》在两方面都做得很出色)
整部书发生在1935到1990年很长的一段时间,但作者在结构安排上并没有遵照编年法的布局。作者用一半多的部分写13岁的布里奥妮目睹姐姐与罗比的进展,最后指证罗比的始末,让读者能够完全潜入那个彻底改变所有人命运的一天。在之后的第二、三部分的内容中就铺开罗比在西欧的败退,和姐姐、布里奥妮各自的去向的交代。可以说,布里奥妮的童年,到第一部分就已经结束了。刚开始我是非常疑惑的,我承认这一天是非常重要的,但拿半本书来详写未免太夸张了吧。幸好,作者在最后给了我们答案。
我应该怎么形容第三部分的最后一页呢,或许应该叫它“带闪电的那一页”,因为在看到最后那两行字时整个人都呆掉了,就好像被一个信赖的、千古第一好朋友在背后开了一枪:
“BT伦敦”
“1990”
天呐,这说明了什么问题!这说明我们之前所看的全部,都是布里奥妮写的(BT为缩写)。这样看,之前的内容很多都可以换一个角度重新理解:比如说文章的“第一部分”,我们既可以看成是麦克尤恩的小说的第一部分,也可以视为布里奥妮的小说的第一部分。尾声郑重地向我们解释了这个情况:是的,之前所有的内容(一、二、三部分)都是布里奥妮写的自传性质的《赎罪》小说,但是为什么这么设计呢?尾声中,布里奥妮以第一人称开始娓娓道来。
几个小时之后,面对尾声,安然想起了第三部分中作者在布里奥妮在前往姐姐家寻求和解时有过这样的叙述:
她要去见她亲爱的姐姐。但做这个决定时她似乎是不存在的。
她离开了咖啡店。当她沿着公地走去时,她感到自己与另一个自我的距离在扩大。那一个真切的自我正走向医院。而这个正朝贝尔罕姆方向走去的布里奥妮也许只是一个虚幻的幽灵而已。这一不真实的感觉在半小时后她走到另一条大街时,变得仿佛越发强烈了。
1990年77岁的布里奥妮向读者解释,当时的自己并没有去找姐姐,在这个选择的当口,她成为了那个“更真切的自我”,反身回到医院了。因为罗比在西欧战死的消息已经传来,她不知如何面对姐姐。而布里奥妮的姐姐,几个月后在德军的轰炸中丧生。这对有情人在罗比被带走的那个夜晚一别后就再也没能再相见。
有没有发现,本书这个结尾的设置非常巧妙地制造了一个“套娃”式的故事结构,《布达佩斯大饭店》也用上了这种结构。而且它解决了一些我之前一直遗留的问题:
罗比入狱不过两年,出来再相会不就好了吗,至于这样赎罪吗?
如果现在再回头看的话,的确布里奥妮版的《赎罪》存在这样的问题——过错的程度在读者看来与赎罪深度不一啊。而在麦克尤恩版的《赎罪》(布里奥妮版《赎罪》+尾声)的尾声中,布里奥妮自己也表示对这样“狗尾续貂”的结尾的怀疑,但内心的情结最后成了主导的因素,或许正是这样的落差造就了本书难散的悲剧气氛:
这五十九年来,有个问题一直萦绕我心:一位拥有绝对权力,能呼风唤雨、指点江山的上帝般的女小说家,怎么样才能获得赎罪呢?这世上没有一个人,没有一种实体或更高的形式是她能吁求的,是可以与之和解的,或者是会宽恕她的。在她身外,什么也不存在。在她的想象中,她已经划定了界限,规定了条件。上帝也好,小说家也罢,是没有赎罪可言的,即使他们是无神论者亦然。这永远是一项无法完成的任务。这正是要害之所在。
因而从某种意义上,布里奥妮让小说中的姐姐与罗比最终团团圆圆,深深不息,是她对于自己年少过失的最后一记救赎,她坚信在小说的世界里,姐姐与罗比依然活着。
同时,因为整部书的起因是源于赎罪,因而第一部分的冗长也顺带解决了:和第二部分罗比在西欧的败退不一样,这是作者亲身经历过的一段,也是一切赎罪的开始,无论是对布里奥妮还是本书作者麦克尤恩,如果不能讲清楚第一部分的来龙去脉,如果不能让读者对布里奥妮产生深刻同情的话,之后的赎罪也是无从谈起的。
再谈谈麦克尤恩版《赎罪》的最后一句的作用效果:
“但我必须睡了”
这段话的语境是77岁的布里奥妮在生日晚会之后回忆起自己在《赎罪》中结局的设计,谈到这也是自己的赎罪。这句话的信息量肯定要远大于它字面意思,这个不用说都知道。和《情人》漂亮的开头有点像:我已经老了。
我想这其中的信息是体现布里奥妮老了,身体扛不住了。更重要的是,她已经放下了,放下这沉重的赎罪的担子了。这些或痛苦或悲惨的往事对于她都已过去,现在最重要的,就是面对现在的新生活,而对于当时的布里奥妮而言,就是睡觉。
在经历了一整本书的风风雨雨后,一切都归于沉寂。沉痛的过去并没有压垮布里奥妮,正常的生活又开始了,我想这也是一种作者(无论是布里奥妮还是麦克尤恩)期待的、难得的境界。
我的分析到此为止,现在再看一遍,却只感觉还能更加深入,可惜目前只能做到这一步了。如果你现在在读我的文章,我倒是希望你能再去读遍原文,第一感觉的冲击实在是比我分析的强得多了。不过我也估计,把我的文章看到现在的可能也只有两类人了:一类是已经看过的,想看看我是怎么分析的,交流交流;另一类是“好奇害死猫”型的,没有看过也忽视了我的提示,就看下来的。对于后一类而言,我非常的抱歉,毕竟这么残忍地将整部小说剧透了出来,剥夺了一部分自己看的趣味,但我仍然非常推荐你们读一下。这让我想起当年陈凯歌版的《赵氏孤儿》的宣传语:尽管知道结局,却仍然揪心到最后一秒。
当然我并不清楚最后又有多少人会再去看原文,对现在的我而言,这已经不重要了,能写完这篇文章,已经令我很满意了,即使还有许多话没讲出来。
但我必须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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