凭着对纳博科夫在文学界影响的一丁点认知(看完这本书,我在想他是不是对美国电影里的蝴蝶意象有很大影响?),我买下这本书。根据书名,我本来以为这是一本思想类的著作,讲个人或人类的记忆。但看到前言的时候,我恍然大悟——这是纳博科夫的自传。怀着对纳博科夫的偏见(作为一个女儿的母亲,我自觉无法喜欢一个写出《洛丽塔》这样的书的男人,虽然这本书我还没看过……),我觉得自己可能无法看完这本书,因为我不想对这个人发生兴趣,但是,看完第一章的第一节,我就深深地爱上了他的文字。
傲慢与偏见
所以这是不是作者与读者之间的一种傲慢与偏见?
纳博科夫在这本书里的讲述可以说是傲慢的——扉页上印着“献给薇拉”,陈述的对象就是自己的妻子薇拉——根本不去讨好“一般的读者”,对“特殊的读者”还要专门跳出来批判一下,直呼“某一位白痴”。我怀着偏见翻开书,却逐渐沉迷在他根本不把我放在眼里的叙述中,沉迷在俄国革命前的贵族生活里、在世纪之交的巨变里、在他对蝴蝶的热爱里、他的爱情里、流亡者的生活里……最后读到他对自己孩子的描写时,我几乎确定他是个好人,甚至可以引用他对自己一位家庭男教师的评论——“尽管有一些怪癖,他其实是一个非常纯洁、非常正派的人”。
这种傲慢与偏见的关系也让我反思现实中的一些事情。例如,我们是不是偶尔会看不惯某些人,有的人说话的时候夹着各种外语、有的人有洁癖、有的人娘娘腔、有的人不合群、有的人在别人都只步行或坐公交的时候老是有豪车接送……哈,纳博科夫在学校里就是这样的。你去读读他是怎么想的。“有一个老师把脸厌恶地皱成一副怪样子,给我建议说,至少我可以让汽车停在两三个街区之外,这样我的同学就可以不用看见一个穿制服的司机脱帽致意的样子了。好像是学校允许我提着一只死老鼠的尾巴到处走,只要我不把它聚在别人的鼻子底下晃悠就行。”我决定以后再也别“看不惯”别人了。“美女入室,恶女之仇”,我才不要做恶女,况且在美女眼中奇怪的是我们这些人……
记忆原本就是美的状态
有一种说法,把对美的描写分成对“美的状态”的描写和对“美的效果”的描写(等我看了那本书再来细说),前者就是丝丝入扣地描述,后者的典范是对海伦美貌的描写(不正面说她的五官是怎样的,而是说饱受战乱之苦的人看到她之后觉得多年战争为了这个女人是值得的),两者中后者是被赞许的。
纳博科夫这本书里,大多都是对“美的状态”的描写,细致入微,却不会让人觉得乏味。我觉得主要是因为记忆本身就是美的状态,所以对记忆的讲述必然是图景式的。而且这些记忆在现实中根本不会再有,我们的目标就是通过听来在想象中还原图景,从而产生动容。很难想象,用“美的效果”来表现作者酝酿写诗时的所见所想会是什么样,一首拙劣的诗?肯定不会比现在的第十一章更动人。
我惊异于纳博科夫的记忆力,正如他所说,仿佛记忆力知道他后来会失去童年拥有的东西,所以记得非常清楚。我有时怀疑他的讲述中有想象,他也不否认记忆可能有错漏,但这一点都不影响我为之迷醉。而且他的想象有时让记忆中的事情更迷人,例如多了一些好像是命运使然的联系(如表哥尤里的秋千游戏和死亡时的模样),让往事不仅是事实那么单调。一个在听觉和视觉之间有通感的人,也许把那段经历保存在记忆里并讲述出来是他的使命。
无阶级的身份
作者在这本书里好恶分明,却没有明确的阶级立场,他显然为贵族的出身感到自豪,对中产阶级没什么好感,对布尔什维克更是不客气(“布尔什维克是一种特别残酷和彻底的形式——它本身和沙漠中的沙粒一样古老——而根本不是那么多外国观察家认为的那种令人感兴趣的新型的革命实验”),他说自己的父亲是一个“无阶级”者。
我喜欢作者从自身经历和感受出发做出的评论。从他对流亡者思想状况的分析(第十四章第二节)看,我觉得他的感受可以很准很客观。我相信他所好恶的不是具体的政治力量,他爱的应该是母亲那种“全心全意去爱,别的就交给命运”的“简单规则”,憎恶的是“极端愚蠢的死亡”。我们的偏见太多了,读读这样的书是很有好处的。
充满哲思又灵巧的语言
我从一开始便喜欢上的作者的语言,我想那是一种充满了哲思却又很灵巧的语言。
举一个有哲思的例子:作者分析男孩子喜欢有轮子的东西的原因(纳博科夫很反感弗洛伊德那一套,称之为“维也纳的冒牌行家”),他分析的结果是,
一切生命的形式都是快速的形式,难怪一个生长发育中的孩子渴望以最大的空间乐趣填满最短的一段时间……光滑的圆形物体只是用不断的滚动征服太空,而不是为了前进而费力地抬起沉重的肢翼,这神奇的、与通常的信念相悖的状况,必定给了年轻的人类最为有益的震动。
再举一个灵巧又富有韵味的例子,在他描述剑河风景的时候:
时而从开花的树上会有一片花瓣向下飘呀,飘呀,飘呀,怀着看到了无论是崇拜者还是偶然的旁观者都不该看到的景象的古怪感觉,你会看到一眼它那迅速升起——比花瓣飘落更为迅速——与之相会的倒影;并且,一瞬间,你会害怕这一招不灵,那幸运的油不会被点燃,倒影会错过了花瓣,花瓣会独自漂走,但是每一次那精巧的相聚都会发生,有着一个诗人的词语迎合自己的、或读者的回忆时那神奇的精确。
还有一些很有意思并可以称得上一针见血的说法,例如作者和妻子带孩子在桥上看火车从下面经过,还有一些别的孩子也在看,他们都非常兴奋,作者的孩子就是高兴地看着,有的孩子却会抓住时机从桥上往火车烟囱里吐口水——
两个儿童中更为正常的,是极其实际地解决掉了朦胧的冥想带来的盲目兴奋的那一个。
另外,我在写《我们仨》的读书笔记时想过一个问题:过着一成不变的生活是不是也是一种幸福?这本书穿越了很多联系和巧合,给了我一个答案:
塔玛拉、俄罗斯、逐渐混生进入旧花园中的野生林、我那北国的白桦树和冷杉树、每一次我们从城里回到乡间度假时母亲趴在地上亲吻土地的一幕,(俄文‘我的上帝’)——这些东西有朝一日被命运胡乱得捆在一起扔进了大海,将我和我的童年彻底隔断。不过,我在想,对于更为麻木的命运,对于,譬如说,一种平稳、安全、小城式的、原始而缺乏展望的时间的延续,是不是真有什么值得去称道的。
越来越多地感受到,在书和书之间、书和实际生活和想法之间发生的联系是多么奇妙!
最后一点抱怨
现在有多少人都只读电子书不读纸质书了?就连我这样极其不适应电子书的人也买了kindle(虽然可能马上就要上闲鱼了)。所以纸质书的市场遭到打击了?那么这个时候不是应该奋发有为以摆脱困境吗?为什么从我最近买的一些书来看,无论是排版(这本书的排版很好)还是校对都让人失望极了,外文书的翻译问题更是老生常谈了。
这本书里,如果说诸如“我的搜寻将我带进了冰冷的蓝色河流的边缘处的一片由奶白色的总状花序植物和黑色的桤树构成的茂密的林下灌木丛之中……”这样半句话里有7个“的”字的让人恼火的翻译可以解释为作者在原文中就想造成这种效果的话(反正我也不会去看并且看不懂原文),“从一九一九年到一九〇四年”这种低级的错误是不是不太可能是作者故意开的玩笑?拜托,上海译文出版社哎。
纸质书,就算是为了我这种“遗老”考虑,也应该在追求精美之前(有腰封真的算不上精美好不好),起码要先做到精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