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台前那一立,胜多少刀与戟。
你问我她是谁?我听过无数关于她的故事,却终究不敢轻易回答。我记得她在台上肆意飞舞的水袖,我记得她眼角嫣红的朱砂痣,我记得她婉转动听的唱腔,苍凉的唱词。我记得她眼中的骄傲与倔强。可我又好像什么都不敢确定。
我记得她是一个坚强得似乎是刀枪不入的女子,我记得她说她是一滴水,一滴永远不会干枯的水。这滴水像是石头做的,埋在时间之下。我又记得她像是一盏明灯。如果是灯,那她则是一盏不灭的明灯。从水上飘来,拨开涟漪,在黑暗中迸发光芒,耀眼夺目。
我做了一个梦,梦里是波光粼粼的水面,远处飘来一盏明灯。灯光和星光混在一起,永远看像是月亮和星星都一同坠在这河中。
我在梦里寻找着那个答案,越靠近真相却越不明白。
从水上飘来轻悠悠的戏声,像是有人在独自低低的吟唱。我撑着船向前划去,戏声渐渐清晰起来。是汉戏《宇宙锋》。“恼得我恶气生把珠冠打乱,不由人一阵阵咬碎牙关!我手中有兵刃要决一死战,要把这狂徒们立斩马前。哭一声玉皇爷不能得见,玉皇爷呀!你不该将弟子贬落凡间。”我记得这个唱词,那个梦里的人唱了无数次的唱词。船离戏台越来越近,我看到台上那人,华丽的戏衣凌乱着,珠冠散落,一头墨发毫无修饰地披着,雪白的水袖像是集齐了整个夜空的星光,在夜色中梦幻又夺目。我知道,这个人扮的是赵艳容。
挥舞的水袖,散着如墨的长发,凌乱衣裙,那人踩着破碎绝望的步子。踉踉跄跄让人觉得她好似下一秒就要栽倒在台上,忽而瞠目,忽而哀哭,忽而狂笑,可这笑却透着比哭更绝望的悲伤。美,美到极致,又悲伤心碎到极致。我知道,这个歌者,叫水上灯。那个我寻觅过无数次,想象过无数次,叹息过无数次的水上灯。原来是叫杨水滴的。
她是汪洋中一滴最特别的水滴,她撼动了整片蔚蓝,她摇曳了整片星空。她化作一盏不灭的明灯,光彩夺目。她说,她生来就是是属于戏的,当她往台上一立,便是那个有掌声,有锣鼓,有戏衣的戏台。尽管水上灯知道满座衣冠可能没有一个知己。爱戏,痴于戏,疯于戏。台上的水上灯是美的,美得像一朵绽放的罂粟,让无数人癫狂痴迷。
和平时候她往戏台一立,是倾倒众生,是无数人的梦。硝烟弥漫时她往台上那一立,是胜过无数刀与戟的力量。戏台中央水滴扬起画着精致戏妆的脸,嘴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锣鼓开喧,她扬起水袖,仿佛画中人。一颦一笑都那么美,每一个神情都恰到好处。她是世间被抛弃的水滴,是苍穹堕落的海洋。她是我分不清的梦,这样美好的女子,是存在的吧。但是,又如何可能存在呢,这个世间。
她生来被视做不幸的,于是被家人舍弃,后来被身份低下的下河人收养,过着艰难拮据的生活,就像是在封闭阴暗的角落透不进一丝光。于是她暗暗下定决心,她绝对不要活成父母的样子,她要过上人过的生活。
后来她遇到了汉戏,遇到了她生命中的光,找到了她的归属。
当日那个有些不自量力的黄毛丫头跟戏班前辈对话的样子还历历在目。“我要唱戏。”她开口。“你会吗?”其中一人嗤笑,只觉得这黄毛丫头讲了个好笑的笑话。“我会的,我刚刚听了就会了。我生来就会唱戏。”听到这句话,身旁几位长者都笑了,自是不信。“那你唱两句。”依旧是刚刚那个男人,似乎很想看看小姑娘所谓的生来就会唱戏是怎样的惊为天人。
那一次,杨水滴开口唱戏惊艳了众人,虽是为褪稚气的童音,咬字唱腔却也有模有样。也是那一次,她成为了水上灯。“一盏明灯,随水而来。”故事的后来,这盏明灯果然照亮了整个汉口。与汉戏结缘,是因为当时看的一曲《宇宙锋》,水上灯的存在也是因为当时小水滴初次开口唱道的几句《宇宙锋》的唱词。当时的她绝对不会想到,后来的她,也将用《宇宙锋》结尾。结束这她热爱的汉戏生涯。
水上灯一辈子都渴望着有一个归宿,这个归宿不是她那在她幼小时将她抛弃的家,不是那个有着爱他却懦弱卑微麻木的活着的爸爸,和贪慕虚荣想要抓住一跃而上的稻草而背叛家庭,最后一无所有的妈妈的家。她得到的第一个归宿是汉戏,是汉口的戏台之上。那个有着无限鲜花掌声,赞美崇拜的戏台。她站在台上望眼过去,收入眼底的是整个汉口的繁华。那是她认为的全世界。
后来,汉口剧变,她从那个耀眼的舞台上跌落下来,砸到尘土里,再次的回归黑暗,失去了庇护的归宿。这次,她渐渐明白了很多。于是最后和平降临,她再次登台唱了最后一曲《宇宙锋》。她要去寻找另一个归宿了,是她最后的归宿。她想也是最适合她的。
她最后终是读懂了石桥上的“放下”二字。她生来喧嚣,离开却是悄无声息的凄寂。于是我最后还是不敢下结论,她的存在,也许在我们每个人心里都有不同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