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可能因为人家佩服他而对他们发生幻象。他很苛求;别人佩服他的地方倘使跟他的真面目相反,他就不容许;凡是把他认识错了而做他朋友的,他差不多会认为仇敌。(他真耿直啊!)
好比一阵茴香草与野薄荷的香味在空中缭绕。
他很高兴地跟着她笑,绝对不因为她放肆而发窘,他自己也不比她安分。幸而他的名誉已经没有什么可损失的了;否则光是这一次的散步就能使他声名扫地。
“滚它的蛋,友爱!我跟我喜欢的人才友爱,决不跟所有的人友爱……呸!这还像什么社会,简直是个蚂蚁窠!”(我以前曾经想跟所有的人友爱,后来我发现,我错了。)
她告诉了他许多事情,可并不完全准确。除了南方人喜欢吹牛的习气,她还本能地想教听的人入迷。据她说,在巴黎谁都是自由的;并且巴黎人个个聪明,所以大家都运用自由而不滥用自由;你爱怎么做就怎么做,爱怎么想就怎么想,爱信什么就信什么,爱什么就爱什么,不爱什么就不爱什么:决没有人多句话。那儿,决没人干预旁人的信仰,刺探旁人的心事,或是管人家的思想。那儿,搞政治的决不越出范围来干涉文学艺术,决不把勋章、职位、金钱,去应酬他们的朋友或顾客。那儿,绝没有什么社团来操纵人家的声名和成功,绝没有受人收买的新闻记者,文人也不相轻,也不互相标榜。那儿,批评界决不压制无名的天才,决不一味捧成名的作家。那儿,成功不能成为不择手段的理由,一帆风顺也不一定就能博得群众的拥戴。人情风俗都那么温厚,那么亲切,那么诚恳。人与人间没有一点儿不痛快。从来没有毁谤人家的事。大家只知道互相帮助。新来的客人,不管是谁,只要真有价值,可以十拿九稳地受到人家欢迎,摆在他面前的尽是康庄大道。这些不计利害的,豪侠大度的法国人心中,全是纯粹的爱美的情绪。他们唯一的可笑是他们的理想主义,为了这个,他们虽然头脑清楚,仍免不了上别的民族的当。(这是巴黎,这次奥运会开幕式让我们看到了真正的巴黎,呈现给我们的巴黎绝非一日之功就成了现在的样子,早在罗曼·罗兰时代就已经这样了,现在只能是进化版的巴黎。)
昼夜递嬗
她免不了逗弄克利斯朵夫,可是白费;他简直没觉得。克利斯朵夫压根儿不懂什么叫做调情。他只知道爱或不爱。他不爱的时候无论怎么也想不到爱情方面去。他对高丽纳的感情只是热烈的友谊,他从来没领教过这种南方女子的性格;她的魔力,风度,快活的心情,敏捷的理解力,开旷的胸襟,他都体会到;这些已经大大地超过了爱情所需要的条件;可是“爱情之来是不可捉摸的”,这一回它偏不来;至于没有爱情而玩爱情的游戏,他连想也没想到过。
他们把脸贴在车窗上:透过周围沉沉的黑夜,四只眼睛碰在一起。双重的车窗隔着他们。要是伸出胳膊,还可以碰到呢。咫尺,天涯。车子开动了。她始终望着他,在这个分离的一刹那,她不觉得胆小了。两人望得出了神,连最后一次点点头都没想到。她慢慢地远去了,不见了;他眼看她的列车在黑夜里消灭。像两个流浪的星球似的,他们俩走近了一下,又在无垠的太空中分开了,也许是永久的分开了。(看到约翰·克里斯多夫他们错过的情况,真的很忧伤、又很凄美,很遗憾又很感慨。)
高丽纳的形象在心房外面转动,好比一只飞虫虫扑着窗子;但他不让她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