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已经好久没有留心过树的事了。越长越大,越走越远,曾经望着繁华的CBD,“男孩子,就要到最远最高的地方上去”。我喜欢路边随风的垂柳,我爱,岸边婀娜的槐杨。可是她们不认识我,纵然我不断地骑单车经过,她们也只认得住在这附近高档小区或者别墅的人。可我什么时候能记得,那棵长得很高很高,凉阴荫了巷子口的那棵梧桐树,什么时候记得院子里移摘的那棵无花果树,还有那棵曾经心心念念,结果因为拆迁被砍掉的银杏树。或者曾经以为是树养了好久的那一颗野草,那是我的第一盆植物。
忘记了,都忘记了。
我追逐于高档,追逐于气质,追逐于繁华,老得掉皮的树不像是发生过自己身上的事。随着时间的迁移他们也早已被世界所不容,一群人熙熙攘攘着那些树,然后被砍掉了。
都被砍掉了。如果有一天我也老死了,就再也不会有人记得,这里曾经有过他们,有过寂寞的老树。还有曾经喜欢欢歌笑语跑着玩的孩子。那是我。
可是,树会记住很多事啊!《树会记住很多事》。
我还记得,《三棵树》里,苏童问“我的第三棵树,你在哪儿”的时候,那棵被砍掉被弃置被扔在河里的树向他最后地哭泣,“我在这里,我在水里。”
我的树,你在哪儿?你还好吗?你还记得我吗?我是那个在你荫凉陪你说话的那个孩子,你不会因为我撕过你的树皮而记恨我对不对?我想哭啊。你在哪啊?你在哪啊?为什么啊?
“我在过去,我在死亡。”脑海中又一次映现余秋雨那本已经买不到的书的书名———《我等不到了》。
《树会记住很多事》,我曾经惊诧,为什么一个低学历的作家能写出这样细腻的文字,我以为他像贾平凹一样出身贫苦但就读名牌大学中文系一类,而笔下重新回到过去,写回故乡。可是没有,他只是一个低学历的作家。可小学,不也正是我的童年么?曾经黑夜里害怕那几声凄厉的大鸟的怪叫的他,不也是小时候害怕屋子里传来异响的我么?曾经钻入过没有人住的老房子,看着天黑而赶不回家,不知道家在哪儿的他,不就是小时候在黑夜里泪眼模糊往家的方向奔跑的我吗?
是我啊。他的树记得他,可我的树呢?我死了,谁会为我哭,又有谁会记得我。难道“世殊时异”我还要再背“天地一逆旅,同悲万古尘”的句子吗?
刚读那本书的时候,有的事还没有发生。
可读完那本书的时候,有的事已经发生了。
我是该祈求回到还没有发生的时候,还是该为那件事不断地悲伤。我不知道。那么多人说要陪我看一辈子的月亮,那么多人说要做我的树洞,倾听我的心事。可一切飞鸿爪印,丢下我在黑暗的世界的中央。
我始终一个人。
我忽然忆起,那个还有树的时候背的句子。
“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
你埋在黄土之下,泥水销蚀着你的尸骨;我留在人间,白雪洒满了我的白发。
“阿卫韩郎相次去,夜台茫昧得知不?”
连我们的孩子都一个个死去了,只留我在孤零零的人间。你说,阴间黄泉里面那么黑暗,我们还能不能再认得出你我?
“我在这里,我在水里。”
“我在这里,我在你的过去。”
“我始终记得你,永远也不会忘记。”
“我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