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性的死途
——读东野圭吾《恶意》有感
《恶意》是我读的东野圭吾所著的第三本书。相比于著名的《解忧杂货店》与《白夜行》,它的知名度不过尔尔。然而,这本堙没于东野圭吾其他著名作品的光辉下的小说,却带给我最大的震撼。我一直惊叹于日本作家对于人性刻画的能力,在阅读这本书时,这种感觉达到了顶点。
《恶意》的情节设置本就极其古怪:杀人凶手与杀人方法很快被破解,整本书后百分之八十的部分都是在探索凶手的动机。在本格推理派作品中,作案的手法被揭穿,主谋被拘捕,就意味着故事走到了终局,正义得到捍卫,世人皆大欢喜。然而在《恶意》中,一切都倒过来了。杀死,尚不是毁灭一个人最恶毒的手段。恶意,渗入皮肉贴附骨髓的憎恶、嫉妒,最后成为了不可消减的杀意。因为一直以来被帮助,被保护,被宽恕,所以反而想要杀死他——这样的情感,在当代大部分作家笔下恐怕是很难展现的。庸碌之辈只能写出感恩戴德的文字,以及“我们要做一辈子的好朋友”那种幼稚而单薄的告白。
主人公野野口修从小被邻居日高邦彦帮助,由他陪着上学,在学校里受他保护,而升入初中的野野口修却参与了对日高邦彦的霸凌。当二人长大后重逢,已经成为畅销书作家的日高邦彦不计前嫌,帮助同样喜好文学的野野口修走上作家之路。但是正因如此,野野口修恨他,极端憎恶他,竭尽脑汁,不惜抹黑死人的名誉,盗取日高邦彦前妻的照片伪造与其有过婚外情,抄写日高邦彦出版的多部小说伪装他的幕后枪手……野野口修在对日高邦彦的莫名的仇恨愈发深重之时,也把自己逼入了死途。我试图推测这一悲剧的源头,却发现几乎是个无解的方程——野野口修的原生家庭的确可鄙可恶,然而怎会步步引导这个懦弱的孩子,走到了犯下杀人之罪的结局?没有万无一失的法子避免这场悲剧的发生,因为造成它的缘由是那个被提过无数次的词语——人性。东野圭吾对人性的深刻刻画,造就了这本书极高的欣赏价值。
刻画人性,概括起来简洁明了,实质难之又难。我从来都以为文学是世上最难学习的东西,因为数理化有公式规律可循,政史地也能找到确切的事实论据以支撑。然而文学,何为行文中不可违背的铁律?何为依照所写就能拿“满分”的万金油?文学的规律极难摸索清,一如人性。而当这两样最复杂、最隐晦的东西化为了承载者与被承载者的关系,不可不说是设下了一场对作者笔力的极大考验。人性,或者说,人的思想、情感,那是一种说不明也道不清的,边界混沌,尺度模糊的漂浮于五感之外的事物。《白夜行》里从未出现以唐泽雪穗或桐原亮司为第一人称的独白,《恶意》中杀人者野野口修的每一句“口述”都非事实,其心里所想是由刑警加贺恭一郎转述而出,这些安排都给读者留下了无尽的回味的余地。当某一时刻的人性笔头无法叙写,便采用“曲线救国”的方式——在核心四周层层铺下细节与线索,引导作者用心体味未写出之物。在某种程度上来说,未写出的那部分思想与情感成为了支撑此书中人物形象的最坚实的支柱,而这种“战略性放弃”,却以虚无之相拔起千斤之力,达到了平白道出达不到的效果。若是非得用言语叙写,说不定反而弄巧成拙。这便是东野圭吾最令我敬佩之处。宛如进行机巧的舞蹈,巧妙地把人心里之物掏出来铺于纸上,又巧妙地留白,“返璞归真”,单纯让人心来品味人心。而我就在这作者与读者不必明言的默契中,体验到了最好的阅读感受。
而加贺恭一郎又是个怎样的人物呢?我读过不少通过他来探索事情真相的小说,然而我却无法归纳他具体的性格。他的性格是那么模糊,水雾后的玻璃镜一般,让人好似马上脱口而出,却又无法用几句话概括。或许是东野圭吾刻意地把他化作了一个引导符号,加贺恭一郎是不能太显眼的,因为正如繁花的背景该是单一的碧绿,一切主谋与被害者的复杂情感都需要加贺恭一郎之口道出,东野圭吾又怎么会做本末倒置的事情呢?
合上书页,我感到胸口一阵发闷。人性是那么的复杂深邃,顺它而行,似乎一转弯就是光明的终点,下一转弯就成了指向绝望的死途。我相信写出这些“负能量”在文学欣赏角度以外还有更大的价值,毕竟,闭着眼装黑暗之物不存在,一味歌颂光明,不过是蠢材的自我安慰。毕竟人最大的对手是自己,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